青城峰頂,飛來石畔,吟風緩緩立起,遙望茫茫雲海,面上微有不悅之意。
遠方雲海中微現波瀾,一個灰衣女子踏雲而來。她來得極快,幾乎是剛自雲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風面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雲,將手中拂塵一抖,插入腰後,施禮道:“貧道雲霓,見過上仙。”
吟風劍眉微鎖,淡淡地道:“雲道友多禮了。你已跳出生死門,不在輪回中,既然選了這條路,卻又何必來見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道相去甚遠,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業已無回頭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了。”
吟風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然雲霓也不惱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無須動怒。我此來求的非是重歸大道,羽化飛升。既然雲霓當年畏懼輪回艱難,選擇了屍解之道,便再沒存過如此妄想。我此來,只是為了那不成器的徒兒玉環而已。若貧道所算無差,對貧道徒兒下手的惡徒應會來青墟生事,到那時我即可給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順便給他們一個教訓。”
吟風眉頭更鎖,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見了爾等屍解散仙不發雷轟殺已是手下留情,豈會需要爾等幫手?真是笑話!”
雲霓仍不著惱,道:“上仙此言差了。這些惡徒非同一般,裡面很有幾個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貧道更為清楚。雖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無貧道分憂,恐怕此役也難免會有些閃失。”
吟風嘿的一聲,森然道:“縱是真將這萬年道果斷送在人間,我也不會與爾等為伍。你走吧,若再羅嗦,休怪我手下無情,將你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軀用天雷煉了!”
雲霓終是歎了口氣,宛轉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錯了,我等屍解散仙雖與真仙不同道,可說起神通法威來,較尋常修士還是強了不少。若與上仙生死相鬥,縱不能勝,也當能給上仙找些小小麻煩。可是如此一來,豈不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聯手也罷,可否念在我師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時候惡徒登山,你打你的,我鬥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雲霓師承前代異人白雲先生,白雲先生飛仙而去後,她獨自苦修,仗著天資絕倫,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飛升大關。然而在天劫行將臨頭之際,雲霓道心不夠堅定,在或則升仙、或則湮滅的大關頭起了波瀾,退縮下來,屍解而成散仙,脫了生死,不入輪回。數百年來,她雖絕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尋常真人可比。
吟風已是半仙之軀,靈覺感應與凡人大相徑。雲霓雖非禍國殃民的容貌,但在尋常人看來,也自氣清而華,卓然而不群,恰若絕峰雪蓮,傲視人間塵俗。可是在吟風靈覺中,隻感到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不覺對雲霓更是厭惡。這倒非是雲霓體生異味,而是她修行屍解之道,在真仙靈覺中,便是種種難當的惡味。
雲霓離吟風不過三丈,惡臭就分外濃烈。關鍵是顧清隨吟風,修的是紫氣化蓮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關鍵時候,最後關頭久久不破。雲霓的氣息吟風感覺得到,顧清便也感覺得到,一旦將顧清從死關中驚動,還不知會發生什麽。
雲風皺了皺眉,袍袖一揮,雲霓立時如受驚雲雀,瞬間後移百丈!但見吟風身周百丈之內,不住劈啪作響,無數細小紫雷紛紛揚揚的炸開,將絲絲縷縷的天火拋灑得到處都是。雲霓面色微變,她極受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點也是難當的苦楚。
吟風淡道:“你當我是尋常仙人,還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開殺戒,卻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裡,但不準踏入飛來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話,我袖中九天雷發,若你能接下三道,白雲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雲霓面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然而一閃便逝,恭敬施禮道:“多謝上仙成全。”
看著雲霓的背影,吟風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蕩正途,淨想些陰險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聲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雲霓聽見。雲霓去勢登時一頓,而後加速離去。那縷怨憤之意雖然微弱,卻如何瞞得過吟風去。不過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後決戰時會否多一個屍解散仙相助。這等道心不堅之人,修為再深湛,又哪堪托負重任?
西京大明宮,朝元殿內,此際可謂風雲匯聚,人中龍鳳、妖孽魁首,濟濟一堂。若是個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個丈許方圓的桌案,案上便是具體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宮。桌案東首立著蘇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靜,若夜曇靜放。可是如此清靈婉約的一個佳人,卻無人願意站在她一丈之內。直把這柔弱得似是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的蘇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轉。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裡,哪裡的人就會立時神情肅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案上青城,絕無分毫旁顧。
於是案上青城,悄然飄起雪花。於是蘇姀周圍,變得更加空曠。
案上青城正面,並排立著太隱、紫雲及顧守真三位真人。蘇姀乃是從莫乾峰上逃出去的,當然這個逃字,只有道德宗較低的弟子才會用,而且也隻敢在心裡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鎮鎖蘇姀的鎮心殿是何等所在,蘇姀既能脫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關,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無人能夠攔得下她。此刻與蘇姀見了,雖在青墟事上聯成一氣,可畢竟尷尬,於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轉睛。
紫陽、玉虛及太微真人則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為人乘虛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發動西玄無崖陣的下限。
三真人身後,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動。盡管道行修至這等地步後,道心必是堅毅如一,可是蘇姀目光落在身上,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驚肉跳,很有些想出殿遠遁的衝動。
雲風道長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個清秀俊逸的青年,裝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爾會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對三真人也沒多少敬意。不過他惟一避開的,就是蘇姀。此人正是與雲風同輩的沈伯陽,不知他答應了紫陽什麽條件,才得被允許參與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雲風身邊,她雖然道行尚不如同門五位上清道人,卻在蘇姀的眼波掃視下立得尚穩,可見道心之堅毅純淨,顯然已遠為過之。
大殿角落裡,還立著個瘦小枯乾的老太婆,拄著根盤曲如虯的木杖,佝僂著身子,雙眼似開似閉,昏昏欲睡。除了蘇姀外,殿中倒是無人敢於小覷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婆,畢竟雲中霧嵐雖不為尋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還是很清楚這名字的份量的。
紀若塵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離蘇姀不遠不近,正好一丈。或許是因為殷殷的關系,或許是因為煉妖鼎的關系,總而言之,蘇姀對他是格外關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視。然則結果卻很是落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風過石,全無分毫回應。由是,蘇姀也隱隱震驚於紀若塵道心之寧定。
玉童孫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貼壁站著,一言不發。
大殿另一角,則是龍象白虎二天君。與殿中其余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獨行,應該為人一眼自人叢中認出來的那種。然而在這暗流湧動之時,殿中幾乎人人都是氣勢含而不發,如峰停嶽峙,輕而易舉的就將二天君給壓了下去。此次下山,龍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頗有不倫不類之感,白虎天君則用一條黑布縛住了雙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湧動的大海,只有殿心處方得清靜,就如漩渦中心。在這漩心中,卻有一個意態從容瀟灑,正作指點江山的世外高人狀的濟天下。他全無分毫道行,貪財好色的性子更說不上有什麽道心,因此也就對蘇姀誅心般的目光全無所覺。殿中眾人,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哪一個不是有響當當名號的人物?都要顧著點身份體面的,與蘇姀暗中鬥法也就罷了,如果一個支撐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濟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這種神念相鬥,最是隱晦凶險不過,考驗的各人道心,倒與道行高低並無多大乾系。
濟天下此時此刻已洋洋灑灑講了小半個時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隨便哪個身份地位都比他高個七八十倍的,可是現在卻人人安靜聽講,目光片刻不離案上青城。濟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來,登時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壞得七七八八。他或許不知,其實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蘇姀身上,根本就沒聽他在講些什麽。古來論道鬥法皆是從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規。濟天下在這裡羅羅嗦嗦地講著兵法,其實眾人心都不大以為然。殿中認真聽著的,也就紀若塵、雲風、姬冰仙等寥寥數個而已。
好不容易濟天下告一段落,蘇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眾人都松了口氣。蘇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盡的濟天下,哼了聲道:“這可是與真仙相鬥,你這點陰謀詭計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嗎?”
濟天下傲然道:“權謀之策無非手段,端看是誰來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賣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則既然是由濟某來主持大局,權謀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蘇姀哼了一聲,根本就沒把他自吹自擂的話放在心上。
時已寒冬,又逢亂世,本該是百姓多蹇時節。好在蜀中氣候還算溫和,又未受戰火波及,貧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靈秀,然冬季陰濕多雨,別有一番苦楚。但若與北國千裡冰封的酷寒相比,卻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著家小小客店,前後不過三進的院落,看樣子不過有三四間客房,前堂裡至多擺得下四五張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頭,院牆上幾條紋路,看上去土色甚新,應是才補過不久。院中養十余隻雞鴨,一條黃狗。
陰雨綿綿,看時辰才剛過午後不久,可外頭的天色已暗得緊了。這樣的苦濕日子,除非萬不得已,誰還願意在外行走?是以長長官道兩端,不見一人一馬。
客店大門半開,透著紅彤彤的*,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圓數裡內惟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個客人,面前不過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卻已堆起好幾個空酒壇。大冷的天氣,這客人卻裸露了上身,將粗布道服隨意扎在腰間,手捧酒壇,仰頭痛飲。
壇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這道人噴出口濃濃酒氣,抹了把唇邊酒沫,隨手將空壇拋在腳邊,叫道:“小二!打酒來!”
店中夥計是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聞他叫喚,先向掌櫃的看了眼。掌櫃的立刻罵道:“還愣著幹什麽,沒聽到客官要酒嗎?我養你這個小雜種,難道就是來吃白飯的?”
少年嚇得一抖,忙奔入後廚搬酒。
掌櫃身後門簾內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這隻雜毛喝了這麽多壇酒,不會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強力壯的,你這根麻杆再加上夥計也多半打不過啊。”
掌櫃的也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婆娘又懂得什麽?看他腰裡那塊玉佩!賣了怕是足夠買我們這樣的小店三四間了!”
門簾後傳出“呸”的一聲,道:“你啥時又懂得看玉了!”
掌櫃凜然回道:“我年輕時可是盜墓出身, 這是吃飯本領。當年為了娶你過門,可是正經盜了幾個大墓,才湊夠了銀錢!”
門簾後哼了一聲,便再無聲音。
那少年戰戰兢兢地從後廚出來,懷中又抱了壇酒,放在桌上。他兩隻眼睛滴溜溜直轉,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後以及右肩數道橫豎縱橫的傷痕。這些傷疤極細極淡,卻又根根筆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後裝在身軀上一樣。少年早嚇得臉色蒼白,見道人揮手,立刻連滾帶爬地躲入後廚去了。
道人拍開酒壇,卻不便飲,而是張開雙朦朧醉眼,向店門處望去。若他目光能夠透得過門外暗淡天光,綿綿雨霧,便可遙遙望見鬱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實早將掌櫃夫婦的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卻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飛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綿綿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內,他曾住了數十年。那數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時此刻,他實不知胸中翻湧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戰火起時,是該上青城,還是該悄然遠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