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頭不知他用意,聽了這話,很是感激。當下深思起來,偌大長安城,我想見的人倒是蠻多。可這會兒,最想見的又是誰呢?
與此同時,一個個倩影在腦海裡浮現,當真是燕瘦環肥,琳琅滿目。嬌憨的雷倩,嫻靜的雷璺,溫婉的鄧蓉,淒苦的冰清……交相參雜,或軟語呢喃,或嬌聲嗔斥,或淚眼迷離。思及,那日自不小心傷了冰清後,囿於事情多多,又則禍事即來,便始終未去探視,時下想想,委實抱憾。
心思一定,即道:“前輩,我想去看冰清!”
原道他必然先與雷家小姐相會,不虞,竟是換了一人。且從名字聽來,多半也是女子。費解之余,隗鬥蹙眉端詳,瞧他體格魁梧,臉容俊美,確是女兒家心目中的良配。譏諷道:“小子,萬沒想,你傻歸傻,這情愛一事卻比任何人有本事得多。嘿嘿……”說完,心下又忖,管他想看什麽人,當此危急,反正最想看的,必是他心中最為牽掛之人。隗某只須捉住她,勢能迫得他老老實實。
於是,就在小石頭地帶引下,二人趕到了天羅教長安分舵。
望著深宅大院,隗鬥解了他數穴,讓他能自如行動,只是依舊製住他內力,不至於引起反抗。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大門。小石頭心旌忐忑,挪步上前方想敲門。隗鬥道:“傻小子,現今是幾更天了?想讓人全曉得你回來了?”一聽這話,小石頭縮回將欲伸出的手,回頭睨視,目露礙難。隗鬥又道:“我帶你進去!”說罷,拎起他衫領,無聲無息地躍進院子。
雙腳落地,小石頭更是心潮起伏,既想看,又不想看,兩種心情讓他躊躇難決,在原地徘徊不動。總想著,不知冰清原諒自己沒有?那日由於激動過至,真氣外散,傷了她。二老雖說過她並沒生氣,但未嘗不是安慰,興許她恨自己入骨也不定?
隗鬥見他舉步唯艱,疑道:“小子,你不認識這裡?”
小石頭忙道:“不、不,我認識!”
“那還不快走!不然,你以後說不定看不見她了!”隗鬥在旁引誘著。他不知這裡便是天羅教的長安分舵,只是看著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廂房重疊的猶如宮禁森嚴,心下估摸著此處必是一大戶人家。不禁暗忖,小子尋來尋去,倒全是大家閨秀,眼光還算不差!
小石頭應聲,往前走去。堪堪行了數步,隗鬥一把拖住他,手指虛空點出。此刻,他的真元劍氣與早先的強勁破空卻是大為不同,似如綿綿細雨,沾潤無聲。緊接著,不遠處傳來幾聲悶哼,隨後又是人身仆倒在地的聲響。
小石頭驚道:“前輩,你、你殺了他們?”在官道上眼見符震的手下盡數倒斃,那時因當他們是盜賊,是以尚能接受;時下卻不同,這些假山背後的人,並沒犯甚大錯,皆因自己想要探視冰清,才被隗鬥弑殺。說來,全是自己的過錯。一種強烈的負疚感,讓他頓想怒聲呵斥。
隗鬥手指迅捷,未待他高聲,即點了他啞穴。冷目斜睨,怫然道:“小子,這裡是天羅教的分堂吧?你以為憑著些二三流的人,便能救你?哼……未免癡心妄想!”見他神色不服,雙目顯見怒火,又道:“我可以解你啞穴,但不許高聲呼救。否則,隗某便大開殺戒,把這裡的人悉數誅戮!聽見沒?”
聞他之言,小石頭滿腹怒氣瞬時化散,轉而又驚又悚,生恐冰清也遭他毒手。這時,隗鬥解了他啞穴,見他面顯驚駭,似乎膽怯至極,不免得意。說道:“那些人沒死,只是點了昏穴,三個時辰自會醒來!”這般樣的解釋,依他,我行我素的生性,在往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今日倒好,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處處照顧有加。
小石頭長舒一氣,拍拍胸膛,欣然道:“幸好,幸好,前輩總算仁慈。”
隗鬥嘿嘿一笑,心想,傻小子居然誇我仁慈!稀奇,稀奇……若讓他曉得,隗某殺人盈萬,從不眨眼,只怕會把他給嚇傻了!又想,混小子原就極傻,還是不要唬他為好!思忖間,看他仍在不斷慶幸,催道:“小子,快些,否則沒見著,可別怨我!”
小石頭頷首,當下往那日的大廳行去。聽得隗鬥沒有殺人,心旌頓時輕松,自然不懼冰清會遭無辜傷害。
不知何時,烏雲已然遮月,大地一片黑暗。
二人信步走來,到了大廳,只見黑燈瞎火,除了月色蒙蒙,卻無半點光線。索性轉過大廳走廊,朝後院而去。接連幾座廂房,與前面相若,一看便知無人居住。一路上花木扶疏,小徑石砌,白晝興許景色怡人,但時此辰光,卻聽得風兒呼呼,直吹得窗欞,不時發出“咯咯咯”怪聲,廊柱、屋角、蓬篙,在暗影中,顯然很是猙獰。
片刻後,黑雲漸散,一絲彎月從雲隙裡探出頭來,慘淡的月光,照在這戶莊院。途邊簀簀密竹,經風稍吹,居然“嘶嘶”作響,聞來猶如鬼吼,極是駭人。不由得,小石頭暗生疼惜之念,心道,讓冰清一人孤獨居此,確也難為了她。
正思忖,但見隗鬥再次舉臂伸手,十數位伏在一旁的暗哨,又被真元劍氣製服不少。
這會知他僅是教人暈迷,是而小石頭並沒擔心,一邊朝最後的廂房走去,一邊疑慮著,冰清是否業已搬走。正感心下失望,忽見暗黑裡,幽幽一豆火光,從不遠的廂房紗窗裡透射出來。朦朧的紗窗,因火光的反襯,一個雲鬢慵梳,綽約生姿的身影若隱若現。顯然就是一個嬌好無限的少女,正臨窗獨坐。
小石頭快步走近,行至不遠,便聞見裡面哪女子在吟誦詩句:“……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音聲入耳,已知便是冰清。這是《詩經》中的一首相思歌,在摩天峰那會,小石頭曾聽她念過,並得她詳加釋義。當時,見她臉蛋赧紅,欲語還羞,小石頭隻道是生了甚病痛,還關切詢問。
聽了須臾,但聞冰清連續地念著這首詩,念到最後,聲音漸漸低泣,語聲帶著幽咽,仿佛深有感觸。小石頭在窗外聽著,久久之後,怔怔的竟是癡了。聽著那朝思暮想的柔婉之音,想起詩意裡深蘊的苦苦相思,不知不覺地長歎出聲。
如此靜謐良宵,即便一聲輕輕唉歎,也如雷霆滾過,響徹雙耳。
冰清驚問:“誰?是誰?”她原本下令,分舵人員不得宣召,不能*近她廂房十丈。刻下歎聲之近,幾如耳邊響起。女兒家心事,妄說外人,固是親人都怕難以知曉。這會竟讓人聽了去,當真教她又羞又惱。
聽著冰清在房裡發急喝問,小石頭低聲回道:“我,是我!”
殊不知,聞著是他,冰清愈發大羞。又想起那日無辜被傷,其因皆是雷家小姐,時下想想兀自惱恨,在房裡斥道:“你來幹什麽?”即便心情薄嗔,可語氣溫和,依然如玉馨脆鳴,教人心馳神蕩。
小石頭無語,他倒確實沒甚理由前來。一時彷徨,在窗外搔首躑躅,不知怎生回答,方能讓冰清滿意。
隗鬥見他害窘,難免幸災樂禍,心想,還道他本事大!原是單相思啊!呵呵……竟連門也沒得進。又想,傻子就是傻子,任他地位再高,武功再強,人家也不喜歡。思慮至此,對小石頭卻是大生同情。暗道,與其讓他耽誤辰光,毋寧我來襄助一把,替他試探,試探對方的真正想法。
慮至此,大喝道:“裡面的小女娃,你且聽著。這傻小子被我所擒,實已命不久矣,若你這趟不願見他!日後,那是再無相見之日。你可要好生思量,莫要後悔才是!”
冰清聞言駭極,她原本就無怨氣,只因女兒家的羞事,教人撞見,伊始有些惶惶。再者,緣於自己貌相醜陋,即便他起始不厭,但誰知日後會如何?而且,追其根由,迫他害他的均是自己爹爹,廣智天王,說來,自己等如是他的仇人之女。就是這些諸多顧慮,讓她深夜歎惋,久久不睡。
卻不想,竟得聞噩耗,他居然時日無多。擔憂之余,顧不上其它,急急地從房裡推門而出。
二人均是內力深厚之輩,固是夜黑難視,他們偏能瞧得清楚,直如化日白晝。當下眼前一亮,對面站著—個年華豆蔻,清塵絕俗的淺綠淡裝少女,一雙澄如秋水,微帶急色的秀眸先從二人面上掠過,繼而愣愣地盯著小石頭。只是面蒙白紗,未免讓人遺憾。
斯時,圓月終於破雲,一泓清華灑地,映得冰清朦朦朧朧,柔風輕送,吹得她裙裾飄舞,幾疑仙子乘風,堪堪下凡。
瞧著身姿,便知定是一絕色佳人。隗鬥暗道,傻小子眼光當真不錯,看人蠻準。那日的雷家小妞雖也傾城,但與眼前這位一比,難免遜了一籌半籌。
當下嘿嘿一笑,讚道:“小女娃果然情深義重!”又朝小石頭喝道:“傻小子好福分!既然你們兩情相悅,隗某便成全你們!”說罷,踏步前行,即想擒住冰清。心想,傻小子竟不是單相思!嘿嘿……這般更妙,二人情意愈深,那小子投鼠忌器,便愈會說得坦誠。
小石頭被他說得尷尬萬分,忽見他似有圖謀,不安而喊:“隗前輩,你想幹什麽?”
冰清毫無武功,身子又孱弱,像隗鬥這樣的絕頂高手,自是手到擒來。一下製住冰清,隗鬥微感詫愕,沒想天羅聖宗喜歡的女子,居然手無縛雞。聽得小石頭的話語,回頭道:“只要你老老實實地說出指法由來,隗某決計不會傷害你們!”接著,話鋒陡轉,陰意濃寒地道:“不然,哼……休怪隗某辣手摧花,讓你們到地府去成親!”
小石頭聞言色變,駭極失聲:“什麽?你、你……太卑鄙了!無怪你會說,讓我夜裡訪友,敢情是有這謀算!你、你……”震駭之余,不免語無倫次。他這會覺得自己很傻,很蠢,為何要那麽輕易地相信他人。一時間,傷心失望到了極處。
摩天峰上遭人篡位,那時,緣於他本身並不怎生熱衷名位,是而不覺大受其害。反而在得脫牢獄後,有種天高任我飛的瀟灑感覺。然冰清卻大為不同,在他心裡,實比世上任何之物都要來得重要多多,別說是些身外物,即便隗鬥要他時下以命換命,保準是毫不猶豫。
甫出門,即逢突變,冰清卻無慌張之色。聽得中年人之言,先是心下稍安,明白小石頭並無甚不妥,只是遭人挾持,似要迫他說些什麽?而他由於嘴緊,對方沒法子,只能以自己的性命來逼迫。原先因手腕被製,有些吃疼,身子不由顫抖數下。又加關心之余,心境紊亂。但須臾後,腦子急轉,多年的修心功夫,讓她立時靜下心神。
瞧著那中年人洋洋得意,又見小石頭面顯驚駭,相反,竟是心頭甜甜。生出了,我倒要好生看看,到底是那事在他心中重要,抑是我在他心中重要的念頭?這麽一來,俏立夜風,紋絲不動,絲毫沒有被人挾製的危機感。
試得冰清毫無內力,隗鬥放心地松了她手腕。側眼看去,發現她嫻靜卓雅,淡淡而立,竟沒半點驚慌。不禁暗誇,好一個小姑娘!回轉頭,睨及小石頭面色不善,目噴怒火。囿於心中有愧,不免難堪,訕訕笑道:“傻小子,生氣了?嘿嘿……既然擔心,你倒是坦誠地說呀!只要講清楚,不就沒事了?”
想他功臻絕頂,若論對手,天下間寥若晨星。今日為著破天神指的下落,竟出此挾人一招,說來,誠是丟顏已極。倘非事關重大,見著小石頭的憤懣之色,興許他眼下便含愧而去。
小石頭雖怒,但自身被製,卻無半點余力可與他一拚。無奈道:“隗前輩,你的問題,我不知回答了多少遍?你怎就不信呢?”
聽他目下仍是嘴強,隗鬥蹙眉生怒,嗔道:“混小子,你以為隗某真不敢殺了你們?”
小石頭道:“前輩,我知道你會殺了咱們,可你想問的,我已盡數相告,又到那裡去杜撰啊?那指法確確實實是銅人裡的神人教會我的!”望著風中瑟抖的冰清,又道:“前輩,請你放了冰清,如你想殺人,盡管殺我便是!”
聽了他的回應,冰清起初有些怨意,認為自己在他心目中居然尚不及什麽指法。可聽到後半截話語,又轉而欣慰,心想,他還是關心我的!思至此,心旌不免激動,身子也顫將起來。
隗鬥卻想,這小子居然當隗某有殺人嗜好!還說什麽想殺就殺他,萬不要傷害那女娃娃!真是氣煞我也!又見他,神色關切決非虛假,一看便知,對那女娃娃實是真心至極。不禁狐疑,莫非真如他所說,是紫金銅人另有蹊蹺,被他瞧出了關鍵,以致學會“破天神指”?
雖有此念,但仍想試探,試探!思起銅人落在神君之手數十年,毫無端倪可尋,可被這小子僅僅看了眨眼工夫,便驟現異相,令人不得不佩服傻小子福緣深厚。
只見他手掌抬起,伸出食中二指,作勢欲點。
真元劍氣的殺傷力,小石頭了之甚深。依著冰清的弱不禁風,鐵定洞穿過身,再無幸免。登即惶悚而叫:“前輩……”瞧他回首,又道:“不要傷害冰清,你要殺,殺我就是!”
冰清原已閉目待死,聞他所言,竟是清淚奪眶,直淌臉頰,不多會,便染濕了白紗。她自小由於面陋,被父兄不喜,父親甚至從不在外人面前說自己有個女兒。誠有母親一如既往,卻仍無法添補心下的失落。 一直便是犖犖寡歡,從不在人前流露真心情懷。今夜卻再也無法抑製,不住地哽咽起來。
能被人疼惜的幸福感,讓她幾欲暈厥。泛著無限深情的秀眸,緊緊望著小石頭,心下直想著,能為他而死,我很願意!很願意!
如此酸楚一幕,隗鬥從無得見,刹那,竟差點失措,不知怎生是好?在那呆呆默立,直過良久,方問道:“你真沒騙我?”語氣裡,已信了大半,只是萬千希望均掛在小石頭一人之身,教他實難輕棄。
小石頭卻以為他問的是該殺誰的事?忙道:“是!我絕對不騙前輩!你想殺,就殺我好了!”
聽他誤解的差之千裡,隗鬥不禁啼笑皆非,沒好氣地道:“我殺了你又怎樣?”
小石頭語滯,吃吃地道:“這……這?”想想也是,隗鬥若殺了自己確沒半點好處?這下,他是急得猶如火燒螞蟻,不知如何了?忽想,使口不如自走,求人不知求己。由得苦苦哀求,不如思個良策,方是正理。
便在這時,猛聽有人道:“本座的女兒,誰敢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