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會,雷府大門赫然入目。
雷倩甫進大門,頭也不回,低聲道:“我先回去了。”
小石頭“嗯”了一聲,心想,你是小姐,回去便回去好了,何以要和我說?
雷倩腳步不停,穿過演武場,逕向後院閨房走去。小石頭看她背影消逝,方向自己的仆人宿舍而行。一路低頭,心中兀自思量今日之事,覺得雷倩所言所為均讓人好生詫異。說她刁蠻霸道,偶爾倒還溫柔可人,說她天真活潑,有時卻又不勝其煩。做出的事,當真讓人瞠乎其後,就說那用黑驢衝撞別人的馬車,便是一樁匪夷所思之舉。
思忖間,忽聞有人喊著自己,抬頭一望,正是宋仁與昨日那八名家丁。
小石頭異問道:“什麽事?”
宋仁一聽,迅即一副好生傷心的樣子,嘟囔道:“石大哥,你可是與咱們說好,要教咱們武藝的。”
小石頭恍然,搔首憨笑,“呵呵……差點忘了。只是刻下辰光尚早,若被管事知曉,咱們不做事,在宿舍裡偷偷地練武,肯定要挨罵。”
宋仁笑道:“不要緊,咱們的事情俱已做完,而且石大哥今日的任務也圓滿完成,管事們即便想找茬,也尋不到咱們頭上。”
小石頭疑道:“陪小姐逛逛街,就算一天的事了?”
宋仁道:“當然,你沒看雷府裡那麽多家丁。假使乾完一樁接著一樁,那需要這麽多人。”
小石頭道:“那倒是,只是雷府為何又要請忒多人呢?”
宋仁道:“請咱們,其實全為了半月後的刀劍大會。據說,刀劍大會五年一度,每屆大會,均由各國的武林大豪操辦。雖說咱們老爺已位列將軍,但說來,仍算是江湖大英雄。所以,這屆大會便輪到老爺主辦。到時,咱們就為參加大會的江湖英雄,武林豪傑,倒倒茶,送送飯什麽的。”
小石頭頷首,心想,原是這麽回事。既然是刀劍大會,想必全天下的武林人物皆要參加,就不知是否會有昆侖派的。見他心神恍惚,似在思慮,宋仁道:“石大哥,你在想什麽?”
經他一問,小石頭返神,即道:“哦!沒什麽!”看宋仁尚未釋然,又笑道:“呵呵,真的沒什麽……對了,既然沒事,那咱們就開始吧!”
這話說出,宋仁等人雀躍不已,隨即七嘴八舌地連聲稱善。
大夥到了宿舍的院子裡。小石頭道:“咦,怎麽就咱們,羅有貫他們呢?”
宋仁道:“他們不想習武,可又不願打擾咱們,是以在另一處賭牌九呢。”
小石頭道:“原是這樣。那好吧,咱們現今便開始了。”
其實,要教他們什麽武學,小石頭早已想妥。他本身就會兩種成套的武功,一是昆侖至高秘傳輕功《龍行八法》,這是衝虛前輩傳授給他,到時向未來師傅元虛真人證明用的,自然不能傳授他們。另一種,卻是昨日在滿香艇演刀時,驀然想及,自己當日在聖宗秘窟,雖然沒留心默記牆上的各門天羅絕技,但有一套《天羅刀訣》偏是由於自己興趣所至,竟在短短時辰裡大致習會。此刻用來教他們,實是貼切得很。
小石頭先把心裡默記的刀訣向他們背了一遍,問道:“你們記住多少?”
不虞,這些人除了宋仁說記住前兩句外,另外八人皆大搖其頭,說是半句也未記住。
小石頭一聽,不免懊惱,原想先讓他們背熟刀訣,隨後再傳授刀式,沒想這些人記憶極差,竟是記不住。當下無奈,說道:“沒辦法,你們先學一招吧!”瞧著邊上一株大樹,走上前去,順手折了根粗枝,又道:“目下咱們無刀,惟有用樹枝暫代。”
拿著樹枝走到庭院中央,說道:“你們大夥全看好了,得留著神啊!第一招,海天一線。”說罷,右手執枝,向天豎直,置於自己的眉心之間。接著道:“這招是整套刀法的起手式,也是這套刀法的唯一守勢。當施展時,終須記住一句話:意守心寧,混天凝固,抱元守一,海天一線。這句話就是刀招的口訣。你們先各自摘跟樹枝試試。”這一番話,俱是依著當日使刀人像邊的注解照本宣讀。
宋仁等人很是聽話,而且他們早就心癢難撓,此刻聞言,登時拿起樹枝,興高采烈地照著小石頭的敘述和模樣,依式演練起來。
只是《天羅刀法》乃天羅教的上乘刀術,雖然所需內力不及《焚陽拳》那麽重要,但每招每式依舊須體內真氣依勢而引,蓄力而吐,尤其雄渾凝重處,更要真氣渾厚者方能運用。像宋仁等人誠然體質上佳,稟賦也好,但終究沒有修過內家功夫,是以這招“海天一線”練了大半天,所得僅是其形,要深知其中三昧,多半窮年累月怕也不行。
小石頭在旁看了,直是雙眉緊蹙。他足足演練了十多遍之余,但宋仁等人總離自己心中所想差了那麽一絲半絲。其實,他們現下何止差了一絲半絲,只是小石頭本身也是半路出家,所得刀訣又是因緣巧合,從未有人對他詳加指點。是以,他的功力雖臻絕頂,然眼力與江湖二流高手相較,兀自差之遠甚。
不知不覺,月兒臨頭,星光閃耀。
小石頭見天色已晚,且大夥均是乾活的仆人,若今日太累,勢必拖累明日的事情。何況,見他們練來練去總不得神髓,即道:“各位,時辰太晚了,你們早點回去歇息,至於刀法明晚再練也是一樣。”
大夥互看一眼,心想也是。當下與小石頭告辭,便各自散了。
如此無憂生活,不覺數日。白天陪雷倩逛街,晚上傳宋仁等人刀法。
至於商尹所說的向大秦聖上舉薦他為官,卻並未有甚回音。潘國舅也未再來,雷倩原先擔憂二皇子告狀,刻下也如從未發生過似的,竟是神不知,鬼不覺。而且,小貴管事由於三少爺雷熙的關系,壓根就把原先打算對付小石頭的念頭扔到了爪哇國。有時遇見,甚至是笑得諂媚。尤其,連事情也不讓小石頭多做,除了陪雷倩,便是整天喚他待在屋裡,等候三少爺的傳喚。他是怕雷熙萬一來了,看不到小石頭,難保不會尋上自己,豈不糟糕?
小石頭不知其中奧妙,還道先前冤枉了他,一時竟感愧疚。但他任務雖然不多,事情倒是不少。
前些時日,瞧著他在相國寺前大發威風的四個丫鬟,自回去後,遇見相好的同夥便喋喋不休,把小石頭直吹得是地上沒有,天上少有,幾如神仙下凡,無所不能。這麽一來,一傳十、十傳百,不多日,小石頭之名在雷府的下人裡,已是如日中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況且,這幾日又見他倍受小姐青睞,每每逛街,均要他作陪,當真讓其余男性仆人羨煞,慕煞……
這日,演武場集會甫散。雷倩手提一根楊柳枝,左右輕輕甩打著,慢慢走來。
武總管雙眉緊皺,數日來,倩兒每天俱是出門不斷。盡管她生性活潑,往日一人出門也是時常,可現今非但比以往頻繁,且每次出門均要帶著哪位年輕家丁。難道他們之間會有甚……?想到這裡,眉頭蹙成一團,不禁朝小石頭望去,心想,這小子平素呆傻蠢憨,心拙口夯;倩兒會看上他?
此刻朝陽初升,萬丈金輝鋪滿了整個演武場。熾光映襯下,身形魁梧,劍眉星目的小石頭在一眾家丁裡尤顯氣朗神清,姿雄形健,確確實實便是少女們的心儀模樣。尤其那憨厚的笑容,亮如星辰的大眼,配上那渾不知的神秘氣質,幾欲和日月爭勝。瞧到這裡,武總管心旌懸起,不禁尋思,誠然這家夥,有時拙口鈍腮,但也算訥言敏行。何況,也難保不是在裝傻充愣,畢竟人心難測。說不定,他原本就為了勾引富家小姐而來。
正當武總管思忖之際,雷倩已到他身邊,笑殷殷地道:“武叔叔早!”
由於疑思未解,武總管笑得委實不暢,強顏澀笑:“倩兒也早!”接著問:“倩兒,你又想上街?”
雷倩道:“是啊!”走到小石頭身邊,拍了他一下肩膀,大聲道:“小石頭,咱們走!”
武總管話未說完,見她即已要走。況且適才的舉止著實不雅,那有小姐拍打家丁肩膀的。這會,他疑忌更深,心想,倩兒不會真和那小子有甚曖昧吧?思慮及此,竟覺渾身一顫,尋思著老爺把整座府邸都托我照看,倘然一個不查,讓倩兒被仆人佔了便宜去,那我真是罪大莫及,百死難贖了。
忙招手道:“倩兒,你過來下。”引著雷倩行到一處僻靜角落,他道:“倩兒,女孩子家不好總上街的,畢竟人言可畏。旁人會說三道四的。”這話武斷得很,且又語焉不詳,雷倩那裡肯服,說道:“武叔叔,我不過就是上街逛逛,又不是出去幹什麽。如何會讓人說三道四呢?”
武總管啞然,心中的疑團此刻均屬猜測,怎生讓他說得出來。不由老臉一紅,打著哈哈道:“啊?啊?……倩兒,呵呵……武叔叔只是說怕,並未說現今就有人會說。恩……這樣吧……單單小石頭一人陪你,武叔叔怕人還不夠,不如再帶兩個侍女去,怎樣?”
雷倩雖然大大咧咧已慣,但人終究是冰雪聰明得很,刻下見他神色古怪,又聽著語氣陰陽做作,芳心內稍加細辨,陡即恍然大悟,大喊了一聲“哦……”隨即薄嗔道:“敢情武叔叔以為我與……”右手曲出食指,微微向小石頭那裡彎了下,“……他,有甚……”說到這裡,羞急之余,刹那間礙難出口。輕跺了幾下玉足,嫩顏欲泣,顯然很受委屈地道:“武叔叔,你是看著倩兒長大的,如今,怎會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呢?”
話音一落,終究熬受不住內心的愴惻,竟是哭將出來。
雖未哇哇大哭,但看她眸眶紅紅,珠淚濕襟,武總管一陣疼惜,心裡止不住地大罵自己,為何要去把這小淘氣給惹哭麽?他是勸也不是,看也不是,逕直在那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急切裡,一個勁地道:“倩兒莫哭,倩兒莫哭,全是武叔叔不好。武叔叔以後再也不亂說話了,好麽?”看她兀自不息,又道:“哎呀,天光不早了,街上的店都要打烊了。倩兒,你怎地還不出門?”
起初,聽著他始終在道歉,並且不停地想逗樂自己,雷倩也覺感動。心想,武叔叔偌大年紀了,即便講我兩句也是為我好,我不該向他發脾氣的。正想著的時候,忽又聽他說街上的店要打烊了。看著天日堪堪君臨東方,那有他說得那般誇張,情不自禁地便“噗嗤”笑出。破涕為笑下,她嘟著小嘴道:“武叔叔就會胡說,老是哄我!”
見她終於不哭,武總管大慰,笑道:“好、好……武叔叔以後再也不騙你了。咱們手指拉勾,怎樣?”
這等樣的動作,是雷倩以往撒嬌的小把戲,眼下聽他說拉勾,笑道:“好……咱們就拉勾!”
一老一少在那小指一勾,隨後呵呵大笑。頓時雲收霧散,天晴日朗。
他們是笑了,然旁邊的家丁們卻是糊塗已極,不明白五小姐為何一會哭,一會笑。常言道,是美女,男人都關心。一時大夥的目光均看向小石頭,心想,此人與五小姐關系甚密,興許能知曉。小石頭渾然不知自己已是眾人的焦點,兀自在那閉目養神。昨晚,小禽頑皮淘氣了一夜,吵得他睡不安穩,此時陽光溫暖,又沒人煩擾,除了不能躺下以外,無疑是悠閑曠怡,舒爽到了極點。
眾人不知他睡覺功夫高明若斯,隻道他在擺譜,不禁人人咬牙,均想,有甚稀罕,不就生得白點,長得俊點,容易討女人喜歡麽?哼……老子倘然以前不種田,多半就比你俊俏。他們在邊上磨牙嘎呷,小石頭偏是迷迷糊糊,夢鄉入半。
雷倩與武總管一笑泯疑忌,既然,全都說開,當下再無疙瘩。武總管也就放了泰半心思,揉了揉雷倩的臻首,笑道:“你還不去,稍後時辰晚了,可別怨武叔叔。”
雷倩抿嘴微笑,“是!知道啦!”盡管笑得開心,但臉上淚跡尚未拭去,竟已歡顏無比,不由讓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武總管呵呵笑起,看著雷倩與小石頭二人並肩出門。一個肩闊腰細,氣宇軒昂;一個身材婀娜,嫋嫋婷婷,心下沒來由得想著,他們看來倒是蠻般配的。唉……可惜,就是身份相差太遠,地位過於懸殊。否則,倩兒能尋個像小石頭一樣的忠厚郎君,老夫也感欣慰。他撚須微笑,直到不見二人身影,方樂呵呵地回轉。
到了街上,雷倩囿於先前的哀泣,一時尚未完全恢復,何況,追溯起來,絮果蘭因俱在小石頭身上。若非是他,自己又怎會被武叔叔猜忌。雖不致悉數怪責他,但仔細想來,總覺內心鬱悶。況且,看他呆傻得果然厲害,此刻自己悒悒不樂,只須有眼人便可明白。他竟兀自不理,仍是我行我素直顧打量左右,居然也不安慰一句。
思忖及此,心下愈發鬱鬱。走起路來,更不似往日那般蹦蹦跳跳,反而拖遝得很,時而踢飛路邊石子,時而原地跺上兩腳。
小石頭在旁看得駭怕。這許時日,每天逛街不斷。雷倩的小姐脾氣,他領教甚多。心想,她平日那麽高興,我見了都頭暈,目下,她明顯就是鬱積煩悶,胸中寡歡。我可要識相些,萬不要去招惹,否則,勢必沒完沒了。踧踖不安之余,他是束手束腳,畏首畏尾,不敢發出絲毫聲音,就怕引起雷倩的留意,到時纏上自己。
這般走了片刻。終究是雷倩耐不住,走至一處樹下,猛地回轉妙軀,嬌聲道:“喂, 你怎麽不說話?出來都老半天了……”說到後來,原是氣勢洶洶,居然口氣一轉,變得嘟嘟囔囔,幽怨無比。
小石頭惶恐,心想,怕什麽來什麽。看著她春日般的嫩顏,衲衲地道:“我……我是陪小姐逛街,而且,我……我也不知道說什麽?”
雷倩氣結,暗罵一聲,這個呆子。當下四處打量,尋思著,既然已經出來,終須尋點好玩的,總這麽走來走去,也不是道理。一番流目顧盼,偏生沒有想出一樁能耍得開心的事。窮極聊賴下,望著小石頭,嬌嗔道:“你是個大男人,為何總要我指明去處?”看著他張口結舌,蠢憨無比的傻樣,忽然,狡黠一笑,又道:“不如……這次由你安排?”
小石頭愕然,吃吃地道:“我……我那有去處?我連長安城有多大都不曉得!”
這話誠然,可雷倩不依:“我不管,反正你要想個去處,讓我開心!不然……嘿嘿……”
看著她促狹已極的笑容,小石頭大歎遇人不淑,心想,宋仁等人均道我豔福非淺,說能陪她逛街,算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卻不知其中難受,實非他們所能想象。想到這裡,不經意地歎了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