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外的喧鬧聲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響亮了,仿佛有八九個人,說說笑笑大聲吆喝,不時還傳來“嗶嗶啵啵”放炮仗的動靜,嗆人的硝石氣味一陣接一陣透過窗戶往屋裡鑽。
被吵醒的住客們逐漸起了抱怨,有人咚咚咚走出來,大聲詢問一番,罵罵咧咧個兩句,然後又砰地一聲,用力摔上門。
樓下大堂裡,亮起一盞晃晃悠悠的燈,掌櫃小心翼翼賠不是的說話聲透過木頭樓板傳上來,孟鬱槐在黑漆漆的屋裡靜坐片刻,將眉頭一擰,出屋輕手輕腳帶上門。
“掌櫃的。”
“孟鏢頭?稍等,來了來了!”
那掌櫃急吼吼奔上二樓,還未行至孟鬱槐身前,便一疊聲地道歉:“對不住啊,打擾你們休息了,這實在是……”
“細聲些。”孟鬱槐低低道,衝他做了個手勢,“到底怎麽回事?”
“嗐,不就是城裡幾個潑皮嗎?”
掌櫃連連跌足,湊上前神秘兮兮地道:“您慣常沒住在省城,不曉得這邊的情形,這桐安城中,每逢遇著大事,就是賭坊賺得盆滿缽滿的時候。從前的事就不說了,今日下晌,那八珍會終賽的六間酒樓名單才剛剛傳出,城南賭坊立刻就把局立了起來——謔,那些個賭鬼,爭著搶著地把身家性命往上頭壓啊!對了,晚飯時候,店裡住客都議論這事兒來著,聽說您家稻香園的賠率……”
“這個不必和我說。”
孟鬱槐再度皺了皺眉:“跟我講講那幾個潑皮。”
“他們呀……”那掌櫃又往他跟前挪了挪,“喏,我說句話您可別惱,十有八九哇,他們是將銀錢都壓在了稻香園的對手上,曉得您幾位住在小店,便自作主張跑來攪和,隻盼能鬧騰得你們無法安歇。明日沒了精神頭,在那八珍會上大失水準呐!”
他說到這裡,面上就添了兩絲關切之意:“啊呀,您夫人明日是要上灶的吧?這會子……”
“還好。多謝關心。”孟鬱槐衝他點了一下頭。
如這掌櫃所言,那幾人恐怕的確是為了贏賭局而跑來折騰,不過,卻未必是自作主張。
他頓了頓,接著道:“桐安乃是省城,晚上對犯夜之事應當查得更緊才對,他們就不怕引來官府的人?”
那掌櫃哭笑不得地歎一口氣:“您不知道,這幾個潑皮,是城中有名的油子,對城裡的大道小路肚裡門兒清。倘若真有巡夜的官兵趕來,大不了哄一聲作鳥獸散,誰能逮得著——還有那起更壞的,隻留在原地等官兵來,一口咬定我這店裡混進了賊匪。一旦官兵進店盤查,您幾位就更別想消停了!唉,依我說啊,這事兒您莫理是最好的,他們也不是鐵打的人,鬧累了,自然也就散了。”
說罷搖搖頭。打個哈欠,端著燈火搖搖晃晃地下了樓。
孟鬱槐在門外站了站,耳朵裡被吵鬧聲所充斥,終究是進了屋,卻沒再上榻,先跑去將窗戶關得嚴絲合縫。想了想覺得不妥,便又推開一點,然後便靜靜地在桌邊坐下,由始至終,不曾發出半點動靜。
花小麥捂在薄被裡。輕手輕腳將貼在耳朵上的大耳罩扯開,抹掉鬢邊悶出的汗水。
這耳罩到底是用棉花填塞,又不是甚麽特殊的隔音材質,怎可能令得她半點聲息不聞?樓下剛剛開始鬧,她便醒了過來,孟鬱槐出門與客棧掌櫃說話,她隔著門板也隱約聽見了兩句,只是怕惹得孟鬱槐操心,才一直躺在床上裝睡。
她小心地睜開一隻眼,朝桌邊瞟了瞟。
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高大的影子,如磐石。
他守在那裡,自然是覺得若突然有事發生,便能立刻處理平息,可……她此番之所以來八珍會,說穿了隻為賭一口氣而已,卻帶累他如此不安生……
花小麥忽然覺得鼻子有點作酸,眼眶也潮熱了似的,忙死死闔上眼,幾乎是強迫自己對樓下的喧嚷充耳不聞,盡快睡去。
……
隔日一早,花小麥是被走廊裡源源不絕的腳步聲給吵醒的。
已淘汰的食肆大多數急著回去張羅生意,大清早便要啟程,只剩下一家願意今日再去花影池瞧瞧熱鬧,東安客棧裡瞬時就冷清下來。
孟鬱槐面上有兩分疲色,把媳婦從床榻間挖起來,提溜著她洗漱,沒忘記問一句:“昨晚睡得可好?”
“很好啊,一覺就到大天光。”花小麥趕緊點頭,抬眼在他臉上張了張,“可我怎麽覺得,你臉色好像不大好看?”
“無妨。”孟鬱槐隻用兩個字便輕描淡寫地帶過,“芸兒去廚房張羅早飯了,你收拾妥當也趕緊去,早些趕到花影池,也好快點瞧瞧情形。”
他說著便開門要拉著她往外走,腳下才一動,卻被花小麥給拽住了。
“那個……”
小媳婦囁嚅了一下,小聲道:“我回去謝你。”
“謝我?”
孟某人眉頭一挑,唇角就勾了起來,壓根兒不關心她這“謝”字從何而來,乾脆利落地直奔主題:“你打算……怎麽謝?”
“別耍流氓!”花小麥噗嗤一笑,搶在他前頭衝出門,蹬蹬蹬地下了樓。
圍坐在桌邊吃早飯的住客,大都在討論昨晚那惱人的喧鬧聲,周芸兒端了清粥小菜出來,一個勁兒地往花小麥面前推。
“師傅、汪師傅,你倆趕緊吃,多吃點才有力氣。放心,一樣樣都是我親手做的,絕不會出問題。”
花小麥抬頭衝她笑笑,飛快地吃完了飯,喂過小核桃,又跑去廚房做好精心準備的蔬菜泥,大夥兒便一起出了門。
八珍會的終賽只有六間酒樓參加,今日花影池外人少了許多,路上變得無比順利。幾人沒花半點功夫便抵達池畔,先進入廚棚四下裡仔細檢查一遍,然後便閑聊著靜等比試開始。
辰時中。薛老頭等一乾評判紛紛抵達,就有小廝前來喚稻香園的人過去,說是比試馬上就要開始。
花小麥與汪展瑞、周芸兒不敢怠慢,讓慶有守好廚棚裡的物件兒。便一徑趕到昨日拜灶王爺的空地上。
一路上經過的廚棚還沒來得及拆,只是此時,已大都是空空蕩蕩的了,而案桌前,其余五間食肆的人均已在那兒候著,聽見腳步聲,紛紛轉過頭,朝這邊看來。
碧月軒的韓風至,桃源齋的宋靜溪,這兩人是她認識的。能進終賽,也在她意料之內,此外還有一男子,瞧著與汪展瑞年紀相仿,不知何故。似是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至於剩下的兩位大廚,她卻是從未打過照面了。
宋靜溪面上看不出是甚麽神色,帶了一點笑容,卻無論如何不讓人覺得她此刻歡喜愉悅,反而仿佛有點緊張,兩隻手在身側虛虛捏成拳;
韓風至這會子倒願意搭理她了。嘿嘿一笑:“我說,你就不能讓我一回嗎?非上趕著湊這熱鬧不可?”
“我……”花小麥又氣又笑,張嘴正要答話,卻見方才那個有點面熟的男子忽然伸手指住了她。
“我認得你!”
花小麥心下詫異,也顧不得與韓風至說笑了,彎起嘴角道:“我方才也覺您有些眼熟。似乎打過照面,只是……”
那人淡淡笑了一下:“貴人多忘事,那烏龍吐珠,你可還有印象?”
花小麥立時明白過來。
這人是……谷縣那問梅軒的東家!
是了,今年八珍會。全桐安府的食肆都可參加,那問梅軒在谷縣也算是聲名赫赫,怎能甘心落於人後?他能進終賽,也很正常啊!
“一時沒認出您,還請您別見怪。”
她忙笑了笑,與那人寒暄。
對方搖了搖頭,低笑一聲:“原來你也入了終賽,這八珍會,到得如今,方算是有點意思了。”
正說著,薛老頭領著四位評判也趕了過來,負手立於眾人面前,先似有意無意地瞟了花小麥一眼,又特意看看她身後靜立的汪展瑞,哈哈笑道:“幾位昨日此番在八珍會上脫穎而出,老夫也替你們高興。不怕你們笑話,想來你們也曉得,我這人是有名的饞嘴,還望幾位今天把真功夫都使出來,讓我也飽飽口福,可千萬莫要藏著掖著啊!”
他這話透著一股和善,眾人很給面子,也都紛紛笑了起來,當中便有那性急的,站出來問道:“不知今日終賽,是否還依昨日的規矩?薛老,請您趕緊將這終賽的題目抽出來,我們也好快做準備。”
“規矩大體相似,只有一點不同而已。”
薛老頭頷首,捋著胡須道:“食材仍舊由我抽出, 同樣必須全數用於一道菜中,不可有遺漏——但今天上午,我想你們做兩道菜。”
“兩道?”那人便撓撓後腦杓,“做菜講究一個精字,這正經是八珍會的終賽,又不是在鋪子上做買賣,一味圖快,色香味必然要打折扣……”
“你說得不錯。”薛老頭面上露出讚許之意,然而下一刻,卻將笑容盡數斂去,“只不過,在你們眼中,尋常去酒樓吃飯的食客,與我們這些評判,究竟有何不同?”
那人神色一凜,不敢再則聲,諾諾退到人叢中。
“我這就先抽第一道菜吧。”
薛老頭倒也不在這事上糾纏,隨意在那些個紙卷中抽出一卷,展開看過,陡然意味不明地一笑。
他也不開腔,徑自將那紙卷,遞到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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