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池畔,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臨時搭建的廚棚比往年密實得多,相鄰兩個棚子隻隔四五尺的距離,中間又沒甚遮擋物,隻勉強塞了兩盆花草做裝飾,那木板壁又薄,在自家棚子裡說話,若嗓門大一點,隔壁定然能聽得一清二楚。
想來是廚棚裡悶熱得緊,許多人都站在外頭,多半是男人,也零星有幾個女子,三三兩兩地說話,嗡嗡隆隆,攪得池畔愈加喧囂。
慶有昨日來過一遭,不用花小麥吩咐,搶在最前頭帶路,伸手一指,扯著喉嚨道:“東家快些,咱稻香園的廚棚就在那裡!”
花小麥給日頭曬得有點暈乎乎,用手遮在額頭上衝他笑笑,一路隨著他去到東南方,四下裡一眼掃過。
還好,附近都是陌生面孔,廚棚門口的牌子上寫的食肆名也從未聽過,十有八九同她一樣,都是從外地趕來省城的。
臨近池心亭的地方辟出來一塊空地,正中央是一張案桌,供著灶王爺,左右則是數張長桌,食材堆成小山。
蘿卜木耳,山藥黃精,鮮荔桃兒,面筋黃花。
更不用說還有那本地少見的山珍海錯,拿荷葉裹了浸在冰桶裡,沾上水珠被太陽一耀,便是星星點點的光。
那名叫秀苗的女夥計連連怎舌,隻覺眼睛都不夠使了,目瞪口呆地對花小麥道:“東家,這八珍會可真舍得下本錢,食材不說,單是置辦那些個冰,就得花不少錢呢!”
“每間酒樓都交了二十兩銀,這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慶有揩著汗在旁接口:“東家,我說的對不?”
花小麥回身衝他兩個笑笑,往旁邊讓了讓,先令他們把一應家什都搬入棚內,然後轉身望向孟鬱槐。
“這八珍會今年要辦兩天呢。花影池畔太熱,要麽你先回客棧去?橫豎你在這裡也是閑著,省得你無聊。”
孟鬱槐也笑了:“隻許你去鏢局裡湊熱鬧,便不讓我在這裡瞧瞧新鮮?有我在這裡。你隻管專心做菜罷了。”
花小麥曉得他是擔心有那心術不正者前來壞事,也就沒再堅持,點點頭,與他一同掀開氈毯進了棚內。
池心亭裡,五位評判相繼抵達,薛老頭背著手,目光從池畔的各個廚棚一一掠過,胸臆中忽然就騰起一股志得意滿的情緒來。
他活了這麽大歲數,連一甕飯也蒸不好,向來隻管吃。而這桐安府中,能讓他大飽口福的酒樓食肆,還多得很呐!
“薛老,咱們這就開始?”
旁邊一個年輕點的評判恭敬詢問。
薛老頭呵呵一笑,捋捋長髯。頷首道:“好,咱們先拜過灶王爺,然後就開始吧。”
這話語氣溫和,然聽上去卻更像是吩咐,立刻便有三兩待命的小廝跑出亭外,奔走相告。
拜灶王爺,凡是廚子都得參與。池畔登時愈加喧嚷,眾人潮水一般向擺放著案桌的空地上湧去。
花小麥自然也得著消息,回身看孟鬱槐一眼,意在讓他放心,將慶有和秀苗留下來看守東西,然後便與汪展瑞和周芸兒一道。也走了出來。
供奉著灶王爺的案桌前已站了許多人,不管熟不熟,都笑容滿面地招呼寒暄,冷不丁側身瞧見個年輕小婦人趕來,都不免一個愣怔。
“這便是……那稻香園的東家?”
“唔。聽說是個女子,與汪同鶴的淵源頗深……”
“她若真是汪老爺子的徒弟,得了真傳的,那咱們今日……”
“罷了,不過是個女子,縱有汪同鶴指點一二,又哪能當真?我瞧她身後那人,倒似有兩份本事。”
花小麥隻當是沒聽到這嚶嚶嗡嗡的議論,隨便找了個地方站定,朝周圍隨便一張望,沒看見宋靜溪,卻偏巧與人叢中的韓風至目光對上。
她當即便露出個笑容來,與他點了點頭。
卻不想那韓風至卻是立刻挪開目光,神色肅然地望向立於空地中央的薛老頭。
這是在告訴她,來了這八珍會的場子,便沒有朋友可講,必然要真刀真槍的比試?
花小麥心下了然,也不在意,轉回頭來,給了身邊因緊張激動而瑟瑟發抖的周芸兒安撫一瞥。
很快上香拜過灶王爺,主辦者中,便有一人越眾而出,朗聲道:“各位擱下生意,賞光來八珍會,在此先行謝過。想必大家已知曉,今年的八珍會要舉辦兩天,今日上午下午各一場,明日則是最終的決勝局,現下我便將本次行的規矩,與大夥兒說一說。”
他說到這裡微頓,見底下的人皆眼巴巴望著他,便淡淡一笑:“本次撥冗前來共襄盛舉的酒樓一共三十六家,今日上午的頭一場,將淘汰二十家,下午則淘汰十家,明日上午,將由最終的六家食肆決出最終勝者。每場一道菜,所用食材由薛老抽出,各位大廚隻可額外添加一種自帶的食材,醬料、香料亦是主辦方提供,大夥兒可任意取用,若有違規者,當場剝奪資格。”
底下又是一陣議論,那薛老頭便一臉和善地走出來,接過旁邊小廝遞來的陶罐,從裡面數十個紙卷中抽出來一卷,緩緩展開。
“梭子蟹、松菌、橙、鹿肉。”
他將那紙卷給眾人一一看過,笑呵呵道:“一道菜中,必須將這四種食材全部用上,該如何安排,恐怕諸位得花花心思了。”
眾人一片嘩然,須臾間說甚麽的都有,亂成了一鍋粥。
周芸兒滿心古怪,瞅瞅汪展瑞,又偏過頭來看花小麥,皺眉道:“師傅,這也太刁鑽了!那梭子蟹和橙倒還好說,可……松菌、鹿肉兩樣,與它們根本不搭嘎,如何做得出一道菜?”
花小麥拍拍她的肩:“別慌,你瞧這會子,大夥兒都摳破頭皮呢,又不是獨獨咱們摸不著頭腦。有甚可擔心?左右有一上午的時間,咱先把東西領了,回廚棚裡再商量。”
說罷,三人便去長桌旁取了四樣食材。又將各色醬料都拿了些許,轉身回了稻香園的廚棚。
孟鬱槐等人已在棚裡候了好一會兒,見花小麥他們回來,慶有和秀苗便立刻圍攏上來,嘰嘰喳喳發問。
“怎麽樣?”
等他二人說夠了,孟鬱槐才抬眼望向花小麥:“適才我聽見隔壁廚棚的人回來,好像滿嘴裡抱怨,還罵了娘,這頭一道題目就很難?”
“沒關系,大家都一樣難。”花小麥混沒在意地衝他笑笑。“若是連我都束手無策,他們又能想出甚麽了不得的法子?反正我不信。”
她平日裡性子活跳,又喜歡一驚一乍,也只有在面對廚藝之事時,孟某人方能從她臉上看見這淡定自信的神情。當下便唇角一勾,顧忌著旁邊有人,才忍住了沒伸手摸她的頭。
汪展瑞自打回到廚棚,便一直坐在椅子裡沉思,不計慶有同他說什麽也不答腔,這會子忽地抬起頭,對花小麥道:“倘使你信得過。這頭一道菜讓我來做,如何?”
他那表情分明是已有了計較,花小麥自然立刻點頭:“我若信不過,壓根兒不會讓汪師傅你同來。既這樣,第一道菜就交給你了,正好我給曬得頭昏腦漲。勞你費心,我先歇歇啦!”
又回身吩咐周芸兒:“你刀功練得刻苦,這一向我瞧著,似是比我還精細,眼下就幫著汪師傅打下手吧。切墩的活兒都交給你——你如今在這行經驗還淺,此番八珍會,我就不讓你上灶了,你莫在心裡罵我才好。”
“怎麽會?”周芸兒忙使勁搖頭,“我能來見見世面,心裡已經很樂呵了,師傅你就算讓我上灶,我也沒那個膽兒啊!你……你放心,我肯定幫著汪師傅將菜色置辦妥當的。”
花小麥笑著頷首應下,搬張椅子坐在孟鬱槐身旁,撐著下巴看汪展瑞張羅。
周芸兒聽汪展瑞吩咐,先將那松菌和鹿肉都切成薄片,浸在熬得熱化的雞油中,那一頭,汪展瑞則將領來的梭子蟹揀四五個大的,在鹽水中稍煮,待得顏色緩緩轉紅,便撈出來,取了頂蓋,將裡頭的肉、黃盡皆挖出,隻余個空殼,再拿塊石板烤熱,將被油浸透的松菌和鹿肉一片片擺上去烘烤。
松菌那東西,自帶一股濃烈的香氣,在石板上一經烤製,香味立刻飄散去各個角落,將眾人牢牢實實攏在其中。
而這種煎烤之法,恰恰最能突出松菌之鮮,花小麥在旁看得連連點頭,不禁笑問:“每道菜可以用一樣咱們自帶的食材呢,汪師傅,你的茶葉幾時派上用場?”
汪展瑞回頭看她一眼:“不,這一回,咱們用蜜。”
“汪師傅肯定沒問題的!”慶有和秀苗緊攥拳頭加油鼓勁兒,引得汪展瑞微微笑起來。
“反正……總不至於頭一場就給刷下來。”
……
巳時中,各食肆的第一道菜陸陸續續送去了池心亭裡。
三十幾道菜,縱然隻嘗一口,也得費一番功夫。薛老頭連吃十幾道,撥空抬頭對旁邊人笑言“午間那頓飯可以省了”,終究是心中對花小麥有幾分看重,抬頭問道:“稻香園的菜送來了嗎?”
“在這裡。”一人便捧著素瓷盤子走上前。
黃澄澄的橙皮給切成花形,裡頭擱一隻紅彤彤的整蟹,旁邊兩片香茅做點綴,好看倒是好看的,平心而論,卻無甚出奇之處。
“這不就是變了個法兒的蟹釀橙?”其中一個評判湊過來瞟了一眼,“豆腐和松菌莫不是藏在裡頭?”
薛老頭並不答話,輕笑將那蟹頂蓋掀開。
蟹殼中是剁成茸漿的鹿肉和松菌,表麵包裹一層蜜汁,已是半凝固了,一見天光,立時晶瑩透亮。
“怎地連點香味都無?”那評判愈加詫異,離近點聞了聞。
話音未落,他耳中便聽得“喀拉”一聲脆裂之響。
薛老頭用一根筷子扎進了茸漿之中,表層蜜汁脆裂,一股子濃得不可思議的香味生猛殺出,直撲到人臉上來。
“這……”那評判倏然一驚,朝後退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