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娘尚在月子裡,屋中不敢透風,天氣又熱,便顯得很是憋悶。她坐在榻邊,腰腹還搭了條薄被,抬手抹掉額頭源源不絕的汗水,見花小麥抱著軟乎乎的小鐵錘擠眉弄眼玩得不亦樂乎,便不由得杏目一彎,笑了笑。
“你這心思自然是好的。”她垂首想了下,便放緩些聲調,柔柔道,“鬱槐家往年的那些事,你姐夫雖並不曾與我多說,但嫁來火刀村這二三年,斷斷續續我也聽了不少,說起來他也不容易。你替他著想這是應分的,可那孟老娘成日在你鋪子上往來,你就不怕她攪和了買賣?”
“怕自然是怕的,可我不與她多些相處,關系如何能好得起來?”花小麥輕手輕腳地將鐵錘放回花二娘身側,抿唇道,“二姐你放心,我雖有心同她親近,卻也不會無條件地讓著她,再說,就她那性子,我一味退讓,她卻未必領情。說實在的,我心裡也沒底,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昨兒個一整天,她倒不曾折騰。”
又笑道:“不說這個了,橫豎你放心,我自個兒有分寸的。倒要問你,前兩日送來的那刺龍芽你可吃了,還不錯吧?”
花二娘聞言也笑了:“你可莫要再提這個,你姐夫那人,真真兒是個實心眼的。你同他說這刺龍芽怎麽做都行,即便只是水煮滋味也很好,他拿了回來,就果然隻讓他娘用清水煮了,給我蘸醬料吃。不過你還別說,那東西味道的確清鮮,最近這一向,家中的吃食全都油膩的了不得,害我一到了飯點兒便發愁,那一碟子爽嫩嫩的刺龍芽下了肚。渾身都舒服了。”
“光用水煮,專吃它本身的清香,也是另一番好滋味。過兩日我若得了別的野菜,再送去給姐夫。讓他帶回來你吃,人說月子裡多吃些野菜挺有好處的。”花小麥便點點頭,因見她一身汗濕,便閂緊房門,取了乾淨小衣來與她換。
姐倆坐著閑聊一陣,鐵錘便哭了起來,景老娘像支箭似的撲到門口。連聲問“是餓了還是尿了”,把門拍得山響。花小麥曉得剛生下來的孩子難照應,也便不好久待,忙告辭出來。回了村東小飯館不提。
自這天起,孟老娘便日日都在小飯館兒中盤桓,大多數時候都趕著要吃飯了才來,吃完調頭便走,但偶爾在家閑得發慌。也會早早地便跟著花小麥一塊兒去,在村東一呆便是一整日。
婆媳兩個成日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總免不了磕磕碰碰吵個兩句,但相處得久了,花小麥卻也摸著一點門道。
孟老娘這人。不是那種能“順毛捋”的性子,你越是依著她,她便越發得寸進尺,不兩日怕就要跳到天上去,但倘若你時不時地刺她兩下,一句話噎得她半晌透不過氣,過後再哄她一哄,她卻反而要老實許多。
沒有人願意受氣,孟老娘更是半點虧吃不得,被花小麥氣得凶了,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要離了這小飯館兒,往後再不來,最終卻只能作罷。
這小飯館兒做出來的飯食,又豈是家裡可比?廚房中各種菜蔬肉類齊全,酒也有好幾種,又現成有個手藝精湛的大廚,端上桌的菜肴是剛出鍋的,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吃完了還不用洗碗,甚至有時候,若有食客點了好菜,花小麥還會順手多做一些,給孟老娘也送去嘗嘗——這樣的好事,誰能輕易舍得下?
所謂“打個巴掌給個甜棗”,於孟老娘而言,這小飯館兒中的菜肴,就是她的“甜棗”,使她狠不下心,再回到那一整天都空空蕩蕩,連個說話人都沒有的院子裡。
就是在這樣永無休止的吵吵嚷嚷中,花小麥和孟老娘兩個,居然逐漸熟了起來。
沒錯,嫁進孟家半年,也是直到這時,花小麥方才算是與孟老娘真正意義上地變成了“熟人”。或許不見得和睦,看起來也萬萬稱不上“感情深厚”,但在廚房被灶火烤了一個中午之後,出來與孟老娘鬥上兩句嘴,反而變成了花小麥的樂趣。
果然,要摸著一個人的“脈”,就必須與之相處,而這世上,原本也沒有“無法相處”的人。在孟鬱槐離家的這段期間,花小麥與孟老娘的日子過得竟還不算壞,而春喜臘梅她們,也從不解到驚訝,漸漸目瞪口呆。
倏忽七八日過去,這天午後,送走店內食客,花小麥洗了手出得廚房,在大堂中小坐,將春喜臘梅和周芸兒都喚了來。
“明日做完了中午的買賣,我想去縣城一趟買些東西,所以晚上咱們就不開門了,兩位嫂子可早點回家歇著,芸兒卻不能偷懶,要好好在廚下練刀功,我回來是要查的。”她隨便揀了張帕子,一面擦手,一面笑吟吟地道。
半天不做生意不算什麽,春喜和臘梅也並不十分在意,噗嗤一笑,往她肩上拍了一下:“得了吧,我們都曉得你是想去瞧鬱槐兄弟,還說什麽買東西,在我們跟前兒還遮遮掩掩作甚,我們又不會笑話你!”
“我是打算去瞧瞧他,可也確實有東西得買。”花小麥才不會被她們這攻擊力極弱的一句話便臊得抬不起頭,照舊十分鎮定,“我琢磨著,咱們店裡得備一輛牛車,往後去縣城買食材,或是要去個什麽地方都方便,只靠兩條腿,實在又慢又累人。明兒我去看看,要是合適就給買下來,順便給鬱槐送點吃的和衣裳。這雨季過去了,日頭愈加烤得慌,他帶的那幾件只怕不夠換。”
“那你晚上可回來?”春喜壞心眼地嘻嘻笑道。
“我不回你咬我?橫豎我又不住你家,你瞎問什麽?”花小麥白她一眼,轉而望向周芸兒,“對了,芸兒明天再幫我跑一趟鄭牙儈家,你就跟他說,我想招一個小夥計。他那邊若有合適的人,便帶來給我看看,工錢什麽的。都好商量。”
周芸兒乖巧應了,春喜和臘梅卻都傻了眼。呆呆道:“小麥妹子,你這是幹嘛,咱如今人手夠了,好端端的,又為甚麽請人?莫不是……你覺得我倆不好?”
花小麥一抿嘴角笑了出來:“現在知道怕了?看你們往後還編排我!兩位嫂子自然很好,乾活兒也盡心,很能幫得忙。但咱們店裡眼下全是女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招個小夥計回來,讓他幫著跑腿兒。做些搬搬抬抬的粗重活兒,咱們不就省事了嗎?”
春喜和臘梅這才放下心來,拍著心口連道“好險好險”,正說著,孟老娘自樓上念念叨叨地走了下來。
“成日讓我在那雅間裡窩著。屋子狹小,房頂又低,壓得我憋屈,氣都喘不過來!偌大個火刀村,你怎地就選了這麽個破房子來做買賣?”
花小麥連眼皮也沒抬。指著門外道:“喏,那外頭寬敞,要不然娘往後到那兒吃?您想怎麽動就怎麽動,哪怕是一邊吃飯一邊打筋鬥也沒人攔著,好不好——是您不肯和食客們打擠,我才將您安頓到樓上去,這會子您又抱怨,到底是想怎麽樣才好?”
孟老娘剛剛下樓就給氣了個倒仰,正要發作,卻聽得花小麥又對周芸兒道:“去將我擱在灶台上的珊瑚西瓜羹端出來。”
周芸兒答應一聲去了,不多時,果然捧了半個西瓜出來,孟老娘低頭仔細一瞧,卻見那西瓜殼已被切成花形,裡頭的瓜肉切成塊,上面淋了些熬得粘稠的銀耳杏仁湯。臉湊近一點,那涼氣便浮了上來,隱約還帶著些許蜜糖的甜香。
“我知道這天太熱,娘願意吃口涼的,但太過貪涼,到底對身子有損。這珊瑚西瓜羹,做好之後在井水裡湃了一陣,又取出來擱了一會兒,現下吃應是更合適,娘瞧瞧,可還合胃口?”
花小麥這時方才偏過頭去看了孟老娘一眼,唇邊帶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孟老娘很想硬氣一點,但這東西湯湯水水顏色可愛,還涼氣森森,看著委實誘人……到底還是沒忍住,撇著嘴捧了去,揀了張稍遠的桌子坐下,一口接一口地往嘴裡送,再不曾言語一聲。
花小麥忍俊不禁,還待說點什麽,恰在此時,門外走進一人,她抬頭一瞧,卻是那陶知縣府上的蔣管事。
這人……辦完名士宴之後,應是再無交集,怎地卻突然跑了來?
花小麥心下納悶,飛快站起身含笑道:“呀,蔣管事,您今兒怎麽有空來我們這小店走走?天兒怪熱的,快進屋坐!”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周芸兒斟茶。
蔣管事依舊是那副萬般不耐煩的模樣,一揮手:“別煩我,茶就不必了——也不知你是從哪裡撿來的運氣,那日名士宴之後,我家大人回到府中,將你的手藝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我家夫人聽說你本事如此了得,又是個女人,心中便起了好奇,想來嘗嘗你做的菜。怕你不得空,預先打發我來跟你說一聲,明晚我家夫人過來,你可得好好招呼,回頭出了岔子,丟的可是你自己的臉!”
知縣夫人要來?花小麥心裡咯噔一下, 立時有點不樂意。
她和孟鬱槐已經好些天不曾見面,心裡怪惦記的,早就盤算好了明日去看他,可現在……
許是從她面上看見幾絲猶豫,脾氣急躁的蔣管事頓時不悅,怪腔怪調道:“怎麽,有難處啊?”
難處?倒真有,問題是我敢說嗎?花小麥在心裡歎了口氣,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沒有沒有,我是在想,不知陶夫人是否忌口,或是……”
“總之油不要太重,清淡些好。”蔣管事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大老遠跑來,連大堂都沒進,便又離開了。
“用得著那麽嫌棄嗎?”花小麥估摸他走得遠了,才小聲嘀咕了一句,回身看看幸災樂禍的春喜臘梅,故作凶惡地鼓了鼓眼睛。
因為這突然落在頭上的事兒,隔日便少不得又是一通忙碌,采買了許多新鮮菜蔬,後廚裡也做了萬全準備。下晌酉時初刻,一乘馬車於小飯館兒門口停下,知縣夫人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