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者們將這話聽得清清楚楚,當中有個大嗓門,立刻便不依不饒叫嚷起來。
“別呀,怎地就不比了,這不是還沒分出勝負嗎?看得正熱鬧,半中攔腰又說不比,多掃興?”
其他人也立刻此起彼伏地應和起來。
花小麥朝那人看了一眼,將手裡的鍋鏟擱下,順手撈了塊抹布來擦手,抬頭對韓風至半開玩笑道:“你真想好了?若下回改了主意,又來尋我比試,我可不搭理你了。”
韓風至也是一笑,仿佛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姑娘,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此處就你我兩個內行人,這比試的結果如何,其實早已昭然若揭,咱倆心中都有數。再比下去,我仍舊討不到個好字,何必費工夫?呵,在這灶旁站一會兒也怪累的,我倒不如趁早歇了,還要腆著臉請你煮碗茶吃。”
“這個容易。”花小麥也便不在這事上與他糾纏,點點頭,果真便要去廚房裡取煮茶的小炭爐。
這當口,方才那大嗓門再度忍不住叫道:“兩位,你們既鐵了心不比,好歹跟我們說說,今兒到底是誰贏了?”
“我與韓老板今日鬥廚,乃是為了切磋技藝,不曾把輸贏看得非常緊要。我的手藝大家都嘗過的,做出來的菜色應該還不算差吧?至於韓老板,更是省城著名的‘碧月軒’東家,向來親自下廚烹飪,又怎會是泛泛之輩?”
花小麥在心裡盤算了一回,便扭過身朗聲道:“你們別笑話我王婆賣瓜,我二人的廚藝都不錯,今日韓老板又拉來了不少新鮮的好食材,與其計較一時之長短,倒不如我倆聯手,將這些菜肉下鍋做了分給大家嘗嘗,如何?”
眾人聽到前邊,還頗有微詞。忽聞得有不要錢的美食可吃,哪裡還顧得上追問?登時紛紛拍手叫起好來。
花小麥這才再度望向韓風至,笑道:“韓老板,委屈你今日替我這小飯館兒掌一回杓,你沒意見吧?”
韓風至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自然樂意之至,心中也明白,姑娘此舉是為了給我留個面子。不過,既然是我主動來找你比試,這孰勝孰負,還是說個清楚的好。”
話音未落。他已經面向四周的圍觀群眾。揚聲道:“諸位。今日鬥廚是我輸了,無論刀功還是調味,這位花家姑娘的本領皆在我之上,即便我不肯認。還要與她在那調味上鬥一鬥,最終也只是輸得徹底罷了。”
諸人一陣喧嘩,紛紛側頭竊竊私語,一時間驚歎的也有,怎舌的也有,嗡嗡隆隆好不喧囂。
韓風至隻當是什麽也沒聽見,轉而繼續對花小麥道:“姑娘,現下我算是終於明白,去年八珍會上。就算那桃源齋的宋老板不曾動手腳,我也決計不是你的對手,最終那中秋月宴的主辦權,仍舊要落入她手中。我並不怕輸,只怕不公平而已。今日我心服口服。還要再多說一句,有朝一日,你若肯來省城的飲食界闖一闖,韓某願意替你鋪路。”
花小麥噗嗤一笑,大大咧咧地擺手道:“那事兒改天再說不遲,假使我真個去了,少不得要麻煩你的——我跟你說正經的呀,我家現下開著一間醬園子,出的醬料比外頭賣的能強些,你既覺得我手藝還過得去,要不……跟我簽個單子?包管你不會後悔的!”
韓風至哭笑不得,把腦袋晃了兩晃:“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市儈?有點大家風范行不行?”
“大家風范能當飯吃?”花小麥板起面孔來,一本正經地道,“你開個碧月軒,難道不想賺錢?我做買賣是講良心的,那醬園子裡出產的各色醬料,用的都是好食材,絕不誆騙他人,喏,現成便擺著幾壇,你要是不信的,自個兒嘗嘗!”
韓風至果真將手邊的一小壇一料醬打開,用小指沾了些許送入口中,輕笑道:“確實滋味極佳,煩勞姑娘下晌領我去你那醬園子走一遭,待我瞧瞧有些甚麽種類,若是合適的,我便與你簽兩年單,你可滿意?”
“那敢情好!”花小麥也不跟他客氣,當下便連連答應,兩人於是將那板車上的食材一股腦地搬下來,就當著眾人的面一一烹製妥當,笑呵呵捧到圍觀眾人跟前。
這不大的小飯館兒,霎時間炸了開來,各種各樣的讚美聲不絕於耳,吃的興起,竟還有人高聲吆喝著要酒,說是一年到頭,也吃不上這樣好的東西,不喝兩杯,真真兒對不住自己。
花小麥端兩碟剛出鍋的小菜,並著一壺燙熱的酒,一塊兒送到柯震武面前,眯眼笑道道:“柯叔,您今兒受累,還專程跑來我這裡一趟,這兩樣小菜,算是給您打打牙祭。這一向我忙得厲害,過兩日待我閑下,再好好做幾道美食讓鬱槐帶去您家。”
“丫頭客氣了,是我自己要來看熱鬧,與你何乾?”柯震武笑哈哈地點了點頭,扶起筷子來,回身對孟鬱槐道,“你整日吃你媳婦做的菜,想來也不缺這一口,這會子你可不要同我搶啊!”
孟鬱槐笑了一下,卻沒有做聲,花小麥抬頭朝他臉上張了張,陡然覺得他面色有些發沉,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怎麽了,柯叔不肯分給你吃,你便生悶氣了?別這麽小氣,那邊各種菜肴還多得很,你成天吃我的手藝,只怕也煩了,不若嘗嘗那碧月軒的口味?”
“……你去忙你的,不用照應我。”孟鬱槐勉強彎了一下嘴角,“一會兒等你這裡散了,我就同柯叔一塊兒去縣城,無論如何,還是回鏢局看看,心中方覺得踏實。”
咦?花小麥心中有點犯嘀咕,不由得又將他多看了一眼。
這個態度……怎麽好像真是在生氣?該不會是衝她吧?她今日做了什麽不妥當的事嗎?
此刻四下裡都是人,她也不好開口同他討個因由,隻得訕訕走了開去,心裡琢磨著等晚上回了家,再捉住他來細細盤問。未初時刻,小飯館兒裡的食客們漸漸離去,柯震武與孟鬱槐兩個也回了縣城,花小麥稍稍歇了一陣。便引著韓風至去了珍味園,那人倒也豪氣,竟真個與她簽下兩年的訂單,說好從今往後,碧月軒所用的一應醬料,全由珍味園提供。
碧月軒在省城赫赫有名,生意火爆得緊,每月要用到的醬料也就格外多。做成了這筆大買賣,花小麥整個人隻覺神清氣爽,晚間在小飯館忙活了一兩個時辰。回到家之後。本打算摁住孟鬱槐問個究竟。卻不料那人神色卻已恢復如常,與她說說笑笑,興致頗高,仿佛下午發生的事。只是她的錯覺一般。
花小麥暗暗松了一口氣,忙不迭地將這事兒丟開,盡心為名士宴的終選做準備。
……
約莫三兩日之後,潘平安從省城回來了。
這一回,他仍是直接跑到了小飯館兒,樂樂呵呵地把花小麥扯去樓上雅間,甫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將綁在胸前的錢褡褳解下來,砰地往桌上一丟。美滋滋道:“小麥丫頭你瞧,上月送去省城的那些個醬料,全都賣得清光,我原還想拿一兩壇回家,讓我媳婦用來做菜試試呢。誰知竟連個壇底兒都沒給我剩!喏,上月賺回來的錢,全都在這裡了,你數數?”
說罷,又神情誇張地揉揉肩膀,感歎道:“好家夥,這一路抱著它,我都要給壓塌了!”
那褡褳看上去非常沉重,花小麥快手快腳地將疙瘩解開,裡頭白花花的銀子立時便滾了出來,粗略數數,倒有二十六七兩。
潘平安上月運走多少醬料,她心中是有數的,合該賺這麽多錢,因此並不覺得意外,隻回身衝他一笑,道:“辛苦你了平安叔,回頭我便讓帳房的許先生將該你得的那一份算出來給你。”
“那個不急。”潘平安擺擺手,笑呵呵道,“我也曉得,你自家開著飯館兒,每月掙得盆滿缽滿,這二十幾兩銀,入不得你的眼。喙,你瞧瞧,這才是真正的大頭哪!”
一邊說,一邊就從懷中掏出一遝紙,往花小麥面前一推,絮絮叨叨地道:“那七八間食肆,一個不落,全同咱們簽了訂單,最少也有一年,還有五六間規模小一點的飯館兒,因來得遲了,沒搶到上月送去的醬料,急得直撓頭,趕忙也與咱們簽了訂單。嘖嘖嘖,攏共十四五張單子呀,小半個省城都被你攥在手心裡了!再加上其他地方的訂單——丫頭,你可真要發財了!”
花小麥也是直到這時,方真正覺得歡喜,嘴角一彎,笑了起來。
旁的地方不算,只看省城一個地界的單子,她一年便可有五六百兩銀子入帳,這些錢對於富裕人家來說,或許算不得什麽,卻真真兒是她自打來到火刀村之中,掙到的最多的錢!將其中的四成利潤分給吳文洪和潘平安之後,她還能剩下不少,加上小飯館的收入,這些錢,想拿來乾點什麽都行啊!
想到這兒,她突然省起一事,猛地一拍手,高聲道:“啊呀,糟了!”
“我說小麥丫頭,你還能不能說點吉利話了?”潘平安對此十分不滿,擰了眉道,“明明是件大好事,你卻偏要說甚麽‘糟了’,你不嫌晦氣呀?”
“不是!”花小麥有些發急,使勁搖搖頭,“這一向我太忙,腦子都糊塗了!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看過我二姐,小飯館賺得的利潤,也忘了拿去分與她。哎呀不行,平安叔,要不你先坐會兒,趁著我眼下有空,我得趕緊去瞧瞧,再晚些,又得忙活晚市的飯食了!”
“原來是為了這個。”潘平安了然道,“你是啥樣人,你二姐姐夫心中都是有數的,決計不會同你計較,況且,他們也不缺錢使。你這會子既要去,我便同你一起走吧,此番我將大虎二虎也一並帶了回來,那兩個愈加皮了,我不在家,我爹我娘鎮管不住的!”
他心思極細,人已站了起來,還不忘囑咐一句:“對了,你這小飯館兒平日來來去去都是人,這些銀子和訂單,你可得收妥當,萬一遺失了,哭都來不及哩!”
花小麥應一句“我省得”,將桌上的錢銀和訂單一股腦兒抱了,先到樓下內堂將這兩個月的利潤均分,取了其中一半揣在褡褳裡,又同潘平安一路去醬園子走了一遭,將東西收存妥當,然後便趁著天兒還早,急匆匆趕往村西。
此時正是下晌,入了四月之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景家小院門口的那棵佛手柑,也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偶爾有幾片深綠的葉子從樹頂上隨風飄落下來,沾在人身上,渾身好似都被那股香氣攏住了一般,讓人格外舒服。
花二娘臨盆的日子將至,肚子已變得非常大,步履也有些蹣跚,正在院子裡慢吞吞地走來走去,看樣子,似乎是在收拾什麽東西。
花小麥許久不曾回來,從院子外朝裡望了望,立時便覺得無比親切,原想進門悄悄摸摸往花二娘身上拍一掌,轉念一想,又怕嚇著她有個甚麽閃失,隻得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含笑叫了聲“二姐”。
花二娘應聲回頭,眼睛登時就亮了,幾步趕上前來狠狠在她腦門上鑿了個爆栗,半真半假地怒聲斥道:“你這死丫頭,你還曉得回來?嫁了人,便將你二姐姐夫丟到腦袋後頭,只怕許久都不曾想起我們來了吧?好沒良心的東西,我若不是身子不便,非請你嘗嘗那燒火棍的滋味不可!”
“你冷靜點不行嗎……”花小麥哭笑不得地扶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將她領到桌邊坐下,一臉誠懇地道,“我怎會不惦記你和姐夫?隻我最近事情好多,成天腳打後腦杓,許多事真顧不上。你要挑我的理,我半個不字也說不出,但你好歹先把這錢拿去收起來再說。”
說著便將那褡褳遞到花二娘面前打開,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褡褳中,大抵有三十余兩銀子,被日頭一照,便爍爍發光,因全是碎銀,堆在一處,就像座小小的銀山。
花二娘吃了一驚:“這麽多?咱倆不是對半分嗎?你拿這麽些來給我做什麽?”
“這是最近兩個月你和姐夫該得的利潤啊。 ”花小麥很得意地一挑眉,“自上月起,小飯館兒每月都能掙到三十多兩,銅錢太多,我便讓鬱槐拿去縣城都給我換成了銀子,你若是嫌不好花使,我再拿銅錢來和你換。”
“你巴巴兒地來一趟,就為給我送錢哪!”花二娘倒也高興,摸摸她腦袋道,“小飯館兒能掙錢,我自是喜歡,但我和你姐夫也不等著這錢吃飯,你不必總惦記著。”
話說到這裡,竟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花小麥不明就裡,左右看看,又見她仿佛搬了不少箱籠出來,都堆在院子裡,便疑惑地道,“你怎地將那萬年不用的東西都拾掇了出來?保不齊哪天就要生,你就不能好好歇歇?”
“我倒想了!”花二娘翻了個清晰而碩大的白眼,“想起這事兒我就發煩——你姐夫爹娘說,我肚子裡那娃娃馬上就要落地,兩口子單過,難免照顧不周,讓我同他回老宅住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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