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園一乾人等在譚師傅家中盡興歡鬧一回,亥時末刻才紛紛離去,臨走前,那譚師傅又專門裝了兩大包新鮮做好的野雞肉餡芋粉團,讓汪展瑞給珍味園裡的夥計們帶去嘗嘗。
“在醬園子裡住了那許久,也算叨擾了,原該將他們也請來家中吃酒,可這一向下雨,家裡還真安頓不下那麽多人。”他搓著手樂呵呵地道,“帶點吃食回去,也算表表心意,勞汪師傅你給帶句話,等天氣轉晴,我再將他們請來家中聚聚。”
自打媳婦孩子來了火刀村與他團圓,這譚師傅眼見著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生氣,成天見了誰都是笑容滿面,汪展瑞這單身漢看在眼裡,不由得有點酸溜溜,悶頭答應一聲將那芋粉團接了,又把慶有叫到跟前,將見了薛老頭之後該如何措辭,要打聽些甚麽說與他聽。
第二日,慶有便收拾行囊立即往桐安城而去。也沒在那裡多做耽擱,見過薛老頭,將來意說明,又將那八珍會的各樣細節問得一清二楚,不過住了兩宿,便匆匆又趕回了火刀村裡。
“說是今年參加的食肆很多,規矩也改了。”
他竭力條理分明地對花小麥道:“事先不公布題目,到了當天才曉得每間酒樓要做什麽,如此一來方顯公平,也更利於展現廚子們的真本事。薛老先生說,凡是參加今年八珍會的食肆,都得交二十兩銀,作購買食材之用。這錢主辦者是不會貪的,過後會將帳目公布,若有多出來的錢,也會退給大夥兒。”
二十兩於稻香園不算大數目,花小麥自然沒任何意見,同時心中也添了兩分了然。
今年的八珍會,說是盛邀全桐安府的酒樓,實則說白了。卻還是有門檻。那些個小飯館兒,未必願意大喇喇掏出二十兩花使在這上頭,如此一來,便免不了有一大半的食肆被排除在外。
這種做法其實無可厚非。畢竟,參與的人數太多,到時張羅起來便格外麻煩,而且買食材的錢,原就該各家酒樓自己出。只不過,花小麥仍然有些感歎,所謂的公平,往往都是有條件的。
既然決定了要參加,她也無謂想得太多,便讓慶有去帳房領銀子。再往省城走一遭,為保周全,這一回卻是讓汪展瑞與他同去,以便將所有的事安頓得妥妥當當。
“你留心打聽一下城中的客棧,有一間叫做‘東安’的。往年我住過,挺乾淨寬敞,且你鬱槐哥的鏢局與那裡也相熟。若是合適,咱先把住處定下來,省得到時沒抓拿。”
慶有困惑地撓了撓頭:“這個沒問題,交給我就是,但……咱稻香園預備去多少人。東家心中可有計較?”
花小麥倒還真沒來得及考慮這一層,一時語塞,低頭琢磨片刻,正要開口,卻聽得門外一陣車轅響,緊接著便傳來李應春那歡實的叫嚷聲。
“嫂子。鬱槐哥讓我來接你。”
他也顧不得雨大,跳下車來一徑奔進飯館大堂,笑嘻嘻道:“鬱槐哥讓我來接嫂子你去瞧新鮮。”
花小麥一愣,登時就明白了,抬眼往外頭張了張。
天就像是漏了。雨勢凶猛,連成一條條密而粗的線,劈裡啪啦往地下砸。
這樣的天氣……
她把李應春往旁邊拉了拉,壓低喉嚨道:“敢是盛隆鏢局來人了?來了多少?”
李應春倒是一臉的渾不在意,大大咧咧道:“董德友和呂斌……”
說到“呂斌”二字,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他倆都來了,帶了……大約三五個人吧,都牛高馬大的——嘁,他即便帶再多人,咱連順也不怵他!鬱槐哥說……嘿嘿,你非要去瞧這個熱鬧,若是不告訴你一聲,回頭你肯定要惱。今兒雨太大,他便打發我雇輛車來接你,嫂子你要是真想去,咱現在就走?”
廢話,怎麽能不去?早就在心裡盤算好了,要當面吐那兩人一家一口唾沫的!
不等花小麥答話,旁邊春喜便幽幽地飄過來一句話。
“小麥妹子,你家鬱槐兄弟也太慣著你了,哪有你說啥就是啥的?男人做事,你又幫不上忙,跑去作甚?萬一遇上點什麽事,他還得護著你,你這不是給他添亂嗎?”
花小麥曉得與她解釋不清,索性懶得多說,隻笑著道一句“我不會給他添亂的”,轉頭對慶有道:“你先不忙著往省城趕,等明日咱們商量好了,你再去不遲。”
話畢,便迫不及待跟著李應春出門上了馬車。
……
連順鏢局中,此刻氣氛緊張。
狂風卷著暴雨肆虐呼嘯,樹枝給吹得搖擺不定,院子裡水已沒過了腳腕。
董德友與呂斌頂著雨立在院子當間兒,背後是四五個大漢,果然如李應春所言,皆為高大壯碩之輩,胳膊上鼓鼓囊囊全是腱子肉,讓人瞧著便心裡怵得慌。
孟鬱槐穩穩當當坐於前廳廊下,目光淡然,神色鎮定,一瞬不瞬地望著院子裡的人。韓虎等人則立在兩旁,一個個兒抱著胳膊死死咬牙,額頭上迸出青筋來,活像猛虎下山。
花小麥隨著李應春自後門神不知鬼不覺地竄進鏢局裡,繞到前院,徑直鑽進一間空置房中,扒在窗台上朝外一望,登時就給那陣仗唬了一跳。
哎這架勢是要打群架嗎?真嚇人,那董德友帶的人不多,應是討不了便宜去吧?
雨實在太大,砸得屋頂砰砰直響,那盛隆鏢局一乾人等似是從河塘裡剛撈上來一樣,通身上下淋了個透濕,不可避免地看上去有些狼狽。只是主人沒發聲,他們也進不得室內,只能在那兒硬撐。
沒人說話,卻有種劍拔弩張的暗流,迅速擴散開來。
董德友並不是武人出身,這些年一直從商,在雨中立得久了難以支持,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終於試探著朝前踏出一步。
“孟鏢頭……”
他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強笑道:“咱們有話進屋坐下慢慢說可好?”
“吃走鏢這行飯的人,一年到頭都風餐露宿,連點雨都淋不得嗎?”韓虎冷哼一聲,搶先刺了他一句。
“不是……”董德友搓搓手。“我曉得你們心裡有氣,可……你們真是誤會了。”
“誤會?!”
韓虎雙眼一瞪就要上前,卻被孟鬱槐喝住。
“不必說得太多,把那兩人帶來。”他淡淡吩咐道,連眉毛都不曾動一動,立時有二人轉身往後院而去。
他在家向來滿面溫和,花小麥甚少見他露出這種表情,冷不丁看見了他的另一面,瞬間就覺得小心臟給甚麽東西撞了一下,眼睛也舍不得眨。隻管直勾勾地盯著,耳邊卻忽然傳來李應春的聲音。
“嫂子,你肯定覺得特新奇吧?”那小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擠眉弄眼道。
花小麥很不想理他:“你在這兒幹什麽?趕緊出去吧,我一個人呆著就好。”
“那不行。”李應春搖頭。“鬱槐哥吩咐了,讓我在這兒護著你的。”
“那你別跟我說話。”花小麥丟出這句便迅速回頭,又往屋外望去。
那兩個之前她曾見過的鏢局新人,被拉拽著帶到了前院,噗地丟在了雨中。
都過了好些天了,他們臉上仍舊是青腫著,鼻子眼睛都有點變形。瞧上去居然有點可憐。
孟鬱槐不緊不慢自椅子裡站起,行至廊前台階邊,低頭沉聲道:“把你們之前告訴過我的那些話,當著董老板和呂鏢頭的面,再說一次。”
那兩人想是給打得怕了,點頭如搗蒜。幾乎是等不及地立刻開了口。
“是……董老板給了我們一人十兩銀,讓我們扮成應征者混進連順鏢局,說是事成之後,還有獎賞。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我倆在走鏢的路上動些手腳。使鏢物鏢銀無法按時送到目的地,搞臭連順鏢局的名聲。走鏢這種事原就危險,身為新人,更是難免會犯錯,呂鏢頭說,孟鏢頭你……為人寬厚,不會因為我倆犯了一次錯誤便趕我們走,如此來個兩三回,連順鏢局的信譽就全沒了,往後自然就無法在桐安府立足,生意也便落入了盛隆鏢局手中。”
被拘在連順鏢局好些天,這番話,他們已在心中反覆念叨了許多回,因此說起來格外順溜,連個磕巴都沒打。
孟鬱槐勾了勾唇角,望向呂斌:“你如此了解我,我是不是該心存感激?”又轉頭盯住董德友,“現在,這還是個誤會嗎?”
董德友和呂斌自打得到消息,便知此事不好。這趟來連順鏢局,與其說是為自己辯白,倒不如說,是想尋一個周旋之法,將事情妥當解決。
因為心中早有準備,那二人將實情當頭當面說出之後,他們也就沒再否認。呂斌朝前跨了一步,高聲道:“此事是我對不住你,要怎麽出氣隨你的便,我們今天來,也是誠心想將問題處理好……”
孟鬱槐壓根兒不看他,隻望著董德友道:“兩種解決方法,你們自選。其一,我將這二人帶去縣衙,在陶知縣面前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之後是什麽局面,便不在我掌控之內。”
董德友一慌,下意識地擺手,訕笑道:“咱們這一行,雖免不了與官府打交道,卻一向並不太過倚靠。遇上點事體便向官府求助,這不是……引人笑話嗎?依我說……”
孟鬱槐沒耐性聽他說完,接著道:“其二,便是依著咱們這一行的規矩來辦。”
“對對對,我也是這個意思,還是照規矩來的好!”董德友忙使勁點了點頭。
“我要你們盛隆鏢局離了桐安府,從今往後不可再接此地任何生意。”孟鬱槐淡淡地瞟他一眼。
“這……這怎麽行?”
董德友一下子炸了起來:“你這說了跟沒說一樣!”
無論去見官, 還是讓他們離了桐安府,最後的結果,不都是使盛隆鏢局從今往後在本地就沒飯吃嗎?
“我說了,按規矩來。”
孟鬱槐不疾不徐地道,語氣從頭到尾沒有半點變化:“這一行,向來靠拳頭說話,我也知要讓你們離開,必然得令你們心服口服。”
他幾個大步邁下台階,走入大雨中。
“隨便你們是單打獨鬥,還是所有人一起上,出來與我比試。我贏了,你們離開桐安府,我若輸,今天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從今以後絕不再提,咱們一筆勾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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