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未曾關得太嚴實,外頭隱隱約約傳來孟老娘和馮大娘說話的動靜,聽上去似是在感謝她今日來幫忙,客氣留她在家中吃飯。
孟鬱槐被花小麥的無賴相逗得發笑,嘴上說“你還小嗎”,手裡卻是半點不耽擱,果真將她抱入懷中,用被褥裹了個嚴嚴實實。
花小麥睡了大半天,總算是捂出一身汗,脖頸子裡黏膩膩的,頭髮蓬亂著粘在腮上耳邊。她也不講究,隻管把那一頭汗珠全蹭在孟鬱槐衣裳上,就著他的手將那一碗溫水全都喝了下去,方覺喉嚨裡舒坦了些,唯獨腦子還是有點昏昏沉沉,懶怠說話,不計孟鬱槐問她什麽,都只是“嗯嗯啊啊”地應付。
孟某人伸手抹了抹她的額頭,籲一口氣道:“不管明日瞧不瞧大夫,過會子還是煎一碗桂枝湯來吃。你這會子熱度降了些,該趁機將那病氣一股兒腦地全拔了去才好——你還是跟我說說,珍味園裡究竟是怎麽回事?聽娘告訴我,是來了兩個騙子?”
花小麥拿手指頭摳著他衣裳前襟,蹙了下眉:“咱能不絮叨這個了嗎?”
早間那檔子事,她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心頭一把邪火直往頭頂衝,壓根兒連提都不願意提。
偏生孟鬱槐卻是不肯輕易饒過她,低頭正了正臉色:“怎能不說?遇上麻煩你不想著解決,隻預備混過去就算了?”
“我就是覺得煩!”花小麥愈加不耐,嘖了一聲,“反正都把那兩人打發走了,珍味園也沒吃虧,這不就行了嗎,還打算怎麽著啊?”
孟鬱槐盯著她瞧了半晌,忽地低笑出聲。
“你這一生病,怎麽還耍起小孩兒脾氣來了?不把這事兒查個清楚,揪出那攪事的正主兒。人家隔一向又變著法兒地來尋晦氣,還有完沒完了?我聽娘說,因為這事,平安叔跟你跳腳來著。莫不是你惱了他?”
“我惱他做甚麽?”花小麥不假思索地抬頭看他一眼,“是,他態度的確不好,回頭我是該找個機會同他掰扯掰扯,但說穿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他是正經做了多年買賣的人,將銀錢看得比旁人更為緊要,這麽一大筆生意打了水漂,他有些急躁也很正常,論到底。他終究是為了醬園子好,我還不至於因為這個就跟他置氣。”
她說著轉頭咳嗽兩聲,又接著道:“你說要把背後指使的正主揪出來——咳,其實我覺得,十有八九就是同行。整個桐安府專做醬料買賣的鋪子。攏共隻得五七間,大部分與咱們毫無往來,唯獨芙澤縣城東的萬記和省城的安泰園,和咱們曾生過齟齬。那萬記自打傳出用陳米做醬的壞名聲,便是大傷元氣,如今只怕自顧不暇,至於那安泰園……”
“等一下。”
孟鬱槐聽到這裡。神色就是一凜,打斷了她的話。
“我記得那安泰園與宋靜溪是親戚,可對?”
花小麥怔了怔:“……你想說什麽?”
“突然生出個念頭而已。”孟鬱槐搖了搖頭,“行了,這事你莫理,交給我便是。你隻管趕緊把自個兒養好,你這一病,小核桃都成了個吃百家飯的娃娃了。”
花小麥聽清了前半句就開跑,樂呵呵接了句“那我可真不管了啊”,話都說出口了。才覺有點不對勁,登時將眉毛立了起來。
“敢情兒你今天對我這樣噓寒問暖百般體貼,全是為了你兒子?你有沒有良心啊孟鬱槐,我都病成這樣了……”
孟某人哈哈一笑,起身將她塞回被窩裡,也不答話,抬腳就往屋外走。
“哎!”花小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惱得直咬牙,“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走,鏢局那事現下是何情形,好歹你也讓我知道一二啊?”
也是奇了,他兩口子怎地就偏生連糟心事都是一塊兒遇上?
孟鬱槐腳下未停,一徑走出去,關門之前,轉頭進來衝她笑了笑。
“那個,也不用你管。”
……
自打這日,孟鬱槐便從鏢局搬回了家,只因手頭事忙,每日裡依舊早出晚歸。
花小麥終究是身體底子不錯,窩在家裡安安心心將養了幾日,也便恢復得妥當,等不得地把小核桃從孟老娘那兒,又挪回了自己身邊。
臨近五月,日頭漸漸透出點灼熱的味道來,田間草垛子給曬得乾燥脆裂,地頭處處都是農人們揮汗如雨的身影。
雨季將至,人人都想趕在那之前將地裡的莊稼拾掇利落,以免到時被瓢潑大雨淋壞了糧食蔬菜,這一春天的辛苦就會付諸東流。孟家田地不多,卻也不敢含糊,撥空把打谷場附近那兩塊番椒地好好兒整治了一遍,新宅前院中那一小塊種蔥蒜的菜畦,也早早地搭上了遮雨的木頭棚子。
景泰和原先在村裡的那間鐵匠鋪,到底是被花小麥按市價賃了下來,也不必花大力氣裝潢,拆掉那座大鐵爐,裡裡外外清掃個三兩回,將破損的窗戶換過,再把四面牆重新砌一砌,壘個廚房,置辦些家具就隨時都能住人。
這點事,壓根兒用不著請工匠,隻消使錢在村裡找幾個有力氣的後生便能辦得周全。譚師傅曉得這房子是專門給他一家幾口人住,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待房子修葺好的第二日,便慌慌將媳婦和孩子們領來瞧瞧,對著花小麥,幾乎要抹眼淚花兒。
“廚房裡乾活兒沒天沒日的,我也難得能回城裡看孩子一回,如今可好了,一家人住在一塊兒,我晚上下了工便能見到他們……真不知道說點啥才好,稻香園工錢原本就不少,如今你又費心思給我們一家張羅住處,讓我們團聚……”
他搓著手,有些語無倫次地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他媳婦在旁邊跟著連連點頭。
孩子來了一處新地方,總是格外覺得好奇,你追我趕地繞屋子追著跑,咯咯嘎嘎的笑聲有一陣沒一陣地傳過來。
花小麥偏過頭去看了看瘋得一頭汗的小孩兒們,抿唇笑道:“這不算什麽。譚師傅你不必如此,我也不過是希望,你能在稻香園裡乾得長久罷了。這房子的條件稱不上十分好,恐怕比不得你們在縣城裡的家。所幸是盡夠住的,你隻管踏踏實實地安頓——預備幾時搬?”
譚師傅自打知道花小麥要替她解決這一家人兩地分居的難題,便已在心中期盼了許久,來來回回琢磨了好幾遍,此刻聞言便立刻笑著點頭道:“早一日一家團圓,我便早一日心中踏實,也不必費心選日子,就明天吧。我這雖不算正經喬遷,卻到底是一樁喜事,本有心請大夥兒一塊兒來家裡熱鬧熱鬧。可這一向,稻香園裡忙得很,只怕脫不出空……”
“行,那明天我便放你一日假。”花小麥痛快應道,眯起眼睛半開玩笑道。“至於請我們來家裡做客,這事兒我可記在心裡了。很快便是雨季,稻香園生意難免受影響,會清淡些許,就趁著這時候,我們找一日到你家來做客。先說好,我們可隻帶一張嘴。吃完抬腳就走,你縱是嫌累嫌煩,我們也是不理的!”
譚師傅嘿嘿笑著,連道“那是自然”,還想再說點什麽,冷不丁一抬頭。脫口而出:“喲,潘掌櫃,你怎麽來了?”
花小麥回過頭去,果然見潘平安吃力地拎著一隻大筐,遠遠地從村間小道上繞下來。
她並未曾出聲與他打招呼。隻歪了歪頭,唇角略略勾起一個笑容。
潘平安匆匆走到兩人面前,同譚師傅寒暄了兩句,面色有些訕訕地轉向花小麥:“小麥丫頭,咱借一步說話?”
花小麥無可無不可,跟著他往旁邊走了兩步。
“那個……”潘平安很不自在,平日裡圓滑得緊,今日卻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低頭揭開筐裡的嫩綠葉子,底下滿滿當當居然全是櫻桃,紅彤彤還沾著水珠,瞧著新鮮漂亮,可愛煞人。
“城裡剛上市的,瞧著挺好,我便買了一些。”他把那大筐往花小麥面前送了送,“本來早就想去你家一趟,這不是……聽說你病了嗎?我不好上門叨擾,就一直耽擱到今天。頭先兒我去了你家一趟,聽孟大嫂說,你來了鐵匠鋪這邊……”
這算是在……賠不是?
花小麥抿了抿嘴角,將那一筐櫻桃接過來,笑道:“這東西又酸又甜,爽口得很,我最是喜歡,年年都惦記著,這兩天因為病了,才沒顧得上去買,可巧您就給送來了,多謝呀平安叔!”
“說什麽謝……”潘平安愈加局促,使勁擺了擺手,“……那張銀票,我讓大聖拿去城裡票號問過,的確是兌不出錢來,這事兒是我托大,總以為自己做了幾年買賣就了不得了,此番若不是你有心眼兒,咱珍味園可就虧大啦!我心裡隻覺對不住你,早兩日在醬園子裡那樣衝你嚷嚷……明明你是東家,我卻半點面子不給你留,過後落得個自己打臉的下場……”
這認錯態度,還算良好?
花小麥笑了笑:“行了平安叔,我是小輩,您肯在我面前塌下身段來說這番話,足見你有誠心。這事兒過去了,往後咱們都不必再提,那珍味園我平日裡顧得不多,還要您替我好生張羅才是。”
“你放心,這種事絕沒有下一回!”潘平安拍著胸脯保證,想一想,又湊近一點道,“不過,這事兒你打算就這麽算了?咱不能這麽便宜放過那兩個騙子吧?”
“鬱槐說,事情他會處理。”花小麥點頭道,“有他在,我用不著事事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