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便從這不大的縫隙中吹灌而入。
落銀等著他問話。
“葉姑娘生性聰慧非常,胸襟與見識不輸男兒,若一輩子為商,不會覺得遺憾麽?”
落銀眼神微動,垂眸掩去,遂不做猶豫地道:“殿下太過抬舉民女了,民女這一生,隻願與茶相伴,不敢有其它妄想。”
盧治表情未變。
一時間,亭榭內又形成了寂靜的場面。
“送葉師傅回去吧。”盧治開口朝亭外吩咐道。
這就可以走了?
落銀既錯愕又驚喜。
“民女告退。”她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一從亭子裡出來,便是冬日裡的寒風劈頭蓋臉的刮來。
樂寧城的冬日原本算不得太冷,可一旦遇上沒日頭的天氣,再刮著乾燥的寒風,便也會令人難以忍受。
落銀緊了緊從茶鋪裡出來時,拾香臨時給她披上的連帽小披風,而後還是覺得冷得很,乾脆抬手將風帽罩了上去。
盧治透過撩起的幔簾望著跟在小黃門身後漸漸走遠的身影。
石青色的披風,外沿鑲著一圈兒雪白色的狐狸毛,遠遠望去,正像一株亭亭玉立剛結苞的新荷。
……
皇宮離華正街不近,坐馬車來回加一起都要兩個時辰,坐轎更要翻倍的時間還不止。
故當落銀坐著轎子被送回華正街茶鋪的時候,已進了申時。
再過一個時辰,鋪子便可以打烊了。
店內夥計見東家回來,個個面上帶著與有榮焉的激動神色。
不管在何處,一個茶師最高的榮譽便是被天子親自召見。
而且東家被請入宮,還是捧了聖旨的,這是何等的榮光啊!
等著瞧吧,待了明日,整個樂寧城定都要傳開了。屆時又等同是給他們葉記的招牌上鍍上一層金——
打從宮內出來,落銀心事重重,無暇去顧及夥計們興奮激動的情緒。
見茶鋪裡沒什麽事情,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吩咐了一些瑣事之後,便打算去西雀街的鋪子裡瞧瞧。
可剛到西雀街的鋪子裡,就聽夥計說,半個時辰前月娘有急事回家去了。
有急事回家?
落銀眼皮一跳,再細問是什麽事,夥計便隻搖頭說不知道了。
落銀當即乘了馬車朝著家中趕去。
“出什麽事了?”一進了家門,她便衝肖肖問道。
肖肖一臉焦急,還有隱隱的喜悅,道:“小姐您快去瞧瞧,今個兒吃罷中飯,老爺睜眼說話了!現在夫人正在房裡診治呢!”
葉六郎開口說話了!
落銀大喜,二話不多說,拔腿就往主院跑去。
氣喘籲籲地跑到葉六郎的院子裡,一進去就見紀海和葉流風守在外間。
“我爹醒了是嗎!”落銀喜不自勝地朝二人問道。
葉流風沒吱聲。
紀海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對上落銀一臉的期待,有些不忍心,低聲地說道:“暫時還沒……弟妹正在裡頭看著呢。”
她改稱比自己還大了幾歲的月娘為弟妹,實在有些不適應。
可落銀的注意力顯然不會放在這上面。
暫時還沒是什麽意思?方才肖肖不是說葉六郎已經睜眼說話了嗎?
落銀看了紀海一眼,轉身掀開簾子進了內室。
月娘正在牀邊收拾著銀針包,神色落寞,眼睛更是紅的不行。
落銀覺得心臟狠狠地一墜。
“二娘,我爹他怎麽樣了……是不是醒了?”她走上前去,看到牀上與平日無異的葉六郎,仍舊緊緊地閉著雙目,臉色是病態的白。
“聽說是醒過了那麽一會兒……但還是說著胡話的,在牀上也動彈不得。沒多大會兒,就又閉上眼沒再睜開了。”月娘聲音沙啞地說著。
“說胡話?”
月娘轉過頭來,一雙淚眼看著落銀,點點頭道:“喊打喊殺的……說誰也不能傷害他的女兒,要將人送官府這些話……”
落銀聽罷一愣,隨即鼻子就酸的不行,酸澀感一直蔓延直至心窩。
葉六郎在這種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竟然還滿心記掛著她,滿心想著要如何保護她……
從這些話來看,他的記憶是還停留在那個大雨天,他抓到大虎,要將人送官查辦的時候吧?
落銀強忍著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問道:“那現在呢?是不是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既然都醒了,那麽離真正的清醒應當也不遠了吧……落銀在心底這麽跟自己說。
然而卻見月娘咬著唇搖了頭。
“還不知道……方才我怕他是因為剛醒來,身體各處跟不上所以才又昏迷過去,還施針試了試,結果發現……還同之前的情況一模一樣,並無改善。”
“怎麽可能呢!”落銀皺眉道:“人都已經能睜眼說話了!”
“這種情況應當是劇烈的意志力聚集壓製到了一個極限,爆發了出來,才會促使短暫的清醒,但這種清醒並非真正的清醒,他依然沒能分得清現在所處的情況,更無法支配身體。”月娘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最能擊潰人的不是一直處於低谷,而是將人從低谷裡拉上來之後,再忽然松手將人摔下去。
天知道方才她在鋪子裡,忽然聽肖肖說葉六郎開口說話了的時候,是多麽的高興。
然而一轉眼,就親自將這殘酷的事實給診治了出來。
落銀覺得渾身一頹,整個人都無力起來。
將月娘的話在腦海中重新過濾了一遍之後,她試探地問道:“二娘,方才你說爹之所以出現短暫的清醒,是因為劇烈的意志力積攢到了某個程度,是嗎?”
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和葉記都陷入了看似無法回轉的困境之中,那個時候的葉六郎,心中的擔憂和焦急是無法言表的。
換而言之,他的潛意識還停留在那個時候,可能還沒意識到現在自己是昏迷的狀態。
月娘邊擦著眼淚邊點點頭。
“那日後我們將現在的情況跟爹多說一說,多陪他說說話,說不定對他的恢復有幫助。”既然能不能清醒過來是跟意念力有關聯的,那首要的就要讓葉六郎知道,他現在是昏迷著的,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等著他醒過來。
“也好。”月娘淚眼漣漣地點著頭。
只要有一線可能,什麽方法她都要試一試。
母女二人又說了些話,大致的情緒穩定了下來,這才一起出了內室去。
二人方才的對話,紀海和葉流風也聽了個差不多,知道葉六郎並沒有真正的醒來,便也沒有再多問什麽。
紀海拉過落銀和月娘各自一隻手,握著說道:“放心吧,肯定可以醒過來的,只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不必過分擔心,三弟他吉人自有天相。”葉流風也罕見地開口,安慰了一句。
月娘點頭,勉強扯出了一個笑來。
由於是陰霾的天兒,故這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慢慢黑了下來。
紀海有意調和氣氛,笑著扯了月娘的手,道:“我同弟妹去做飯,待會兒拾香放工、蟲蟲從國公府回來,咱們便可以開飯了。”
蟲蟲的私塾裡已經放了年假,今日被接去了白世錦那裡,陪老人解悶兒,估摸著待會兒白福就該將人送回來了。
月娘被紀海拉著出了主屋去。
葉流風卻是踏步進了內室。
嘴上不說,面上也很少表露出來,可終究是手足的親兄弟,哪裡能不擔心,不失望。
落銀坐在外室的椅子上,心情始終陰沉沉的——今日在宮中鹹豐帝和盧治奇怪的態度,再加上葉六郎這場空歡喜,讓她一時間有些緩不過來。
“小姐,小姐!”
肖肖怎怎呼呼的聲音傳近。
落銀有些倦怠地朝門外望去,肖肖已經疾步走了進來。
“怎麽了?”落銀問道。
“外頭來了個客人!”肖肖跑的急,有些喘息的道。
“客人?”落銀皺眉,心道這麽晚了哪兒來的什麽客人。
“是個騎著馬的年輕人,生的高高大大的,還挺好看!”肖肖將來人如是介紹道。
落銀無力地歎了口氣,“盡說這些無用的,他可有說叫什麽名字嗎?”
“這個沒說!可他認得您和夫人老爺還有小少爺……我怕是壞人沒敢讓進,誰知道他還說,讓您和老爺夫人出去迎他!”
不肯說名字,還讓人家一家子出去迎他?
落銀心中疑惑更重,實在想不到是哪個,便起了身來。
葉流風從內室出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萬一是找事的混帳呢?
落銀點了頭,三人朝著外頭走去。
外頭天色黑沉似墨,天上沒有一顆星子冒頭。
落銀三人疾步走到了大門處。
門前兩盞瘦長燈籠,散著橙黃色的暖光,將四周照的亮堂堂的。
踏出門檻,果見右邊的香樟樹下,有一人一騎,香樟樹在燈光下投著陰影,將牽著馬的人罩了個嚴實,看不清樣貌。端看身姿,是個年輕的男子沒錯。
故弄玄虛的……落銀在心底暗自說了一句,卻也沒敢貿然靠近。
隻皺眉問道:“敢問閣下是……”
話問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男子牽著馬,從香樟樹的陰影下走了過來。
“落銀——”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