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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你過分美麗》第 八十四 章
莫向晚一隻手握住手機,心頭不可能不生出什麽氣的,但並不氣得重,只是心裡很亂。

 或許因為好心被人不領情,也或許其他。

 她想,當年她流浪小狗似的粘在范美身邊,才是兩人感情最好的時候。因為她憐惜她,用一種荒唐的方式幫助她。

 莫向晚歎氣。

 那一種幫助也並非是雪中送炭。

 她記得她下定決心不打胎的時候,范美冷住面孔,甚至尖刻地同她說:“晚晚,不是我要講你不自量力,你就是一根孤草,你還打算要少爺認帳?把這個肚皮賠出去,輸死人了。”

 范美堅決建議她去打胎,甚至帶著逼迫的態度。

 莫北不知道,他們過了二夜後,她還見過他一次。

 范美把她騙到了政法學院,她看到眉清目朗的莫北在打籃球。他打籃球時候戴的也是隱形眼睛,技術很好,身手矯健,還有女孩在籃球場邊為他喝彩。

 彼時,她因為初孕而身體浮腫,色黯淡,面色僵黃。

 范美指著為莫北加油的神采飛揚的女大學生們講:“看到沒有,這就是差別,你醒醒,曉得嗎?醒醒,不要昏頭。”

 她以為她為一個男人而昏頭。那是錯的。

 那天,她看到另一面的莫北,積極向上,朝氣蓬勃,滿身陽光。她賭氣又好勝地想,我為什麽不可以?

 她摸了摸肚子,莫非在裡面一次動了。

 於是有種力量應運而生,讓她更加堅定。她對范美說:“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又沒有什麽關系。”

 范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隻怪物。她知道她們做這種事情的,最忌諱被嫖客睡大肚子。她想,她不應該有這種忌諱,因為她想要重新獲得陽光。

 范美或許知道了莫北就是,當年她揪著她去看的那個打籃球的大學生。

 她的心思,莫向晚想自己能琢磨得到,想一想,覺得不需要理會。

 沒有人有義務原地踏步不動,范美是懂得前進的人,她會調節好。

 她可以不同她生氣,因為她們之間,原本就無帳本。

 莫向晚忽然很想打電話給莫北,她想,她與他,如今同樣身披一身陽光,朝氣蓬勃,可以期待明天,攜手共進。

 這樣的情緒澎湃著,又收斂著。

 她畢竟含蓄,還是沒有將號碼撥出去,反倒收到莫北的一條短信,他問她:“晚飯要去就到師大食堂解決,我們學學大學情侶,免得以後有麻煩。”

 莫向晚看完就笑了,想起上一回在師大的遭遇,有種甜蜜上到心頭,她答:“行啊!但是非非怎麽辦?我們還是早點回家。”

 莫北消息很快過來了:“慘不慘?我們談個戀愛還要顧著小拖油瓶,我會把他交到崔媽媽那兒的。”

 莫向晚看後又想想,突然就有個念頭,如果莫非有爺爺奶奶在身邊,就不用常常寄人籬下地求照顧了。這念頭是電光火石的,就一瞬,莫向晚定下心神,決定不可操之過急。

 她收好手機,擇明道路,走向目的地。

 管弦的“;”隔壁就有一間小西餐廳,老式洋房改造的,環境靜謐又優雅,但莫向晚來此地的次數並不多。她前來此地,總是直接趨至管弦的酒吧。

 今天管弦把她約在這裡,或許也是對她近日的疏遠有了些敏感的心思,小心地不唐突她。

 這會讓莫向晚稍動惻隱之心。

 朋友之間,求同存異。她丁是丁,卯是卯,很容易讓友情過鋼易折。凡事不可片面下決定,且聽一聽管弦的解釋再說。

 因此走入小西餐廳的莫向晚,是帶了些歉意和期待的。

 管弦已經坐在靠窗處的小圓桌等著她了,這個座位相當雅致,窗外有錯落的夾竹桃,稀疏的樹影倒映在橡木的桌面上,靜靜不動,能安人的一顆私密又想要透秘密的心。

 莫向晚坐下來,管弦便說:“我叫好了拿鐵,這裡的多拿滋堪稱滬上一絕,你也試試?”

 莫向晚照例沒有意見。

 自認識管弦一來,她的任何決定,她一貫都無甚意見,除了秦琴那件事情。也就除了秦琴那件事情,管弦在萬事萬物上都坦誠地幫助她。

 莫非出生的那天,她羊水早破了,但懵懵懂懂,還照例要去勞作。管弦見狀,心急如焚,二話不說就叫了車送她去醫院。

 一路上,她臨產的恐懼終於全部生出來。

 她說:“管閑事姐姐,如果我死掉了,你能不能帶大我的寶寶?”

 管弦拍拍她的肩,又摸摸她的肚子,想要盡力安撫她腹中躁動不安的孩兒。她說:“別怕,只要你別怕,什麽關口都能闖過去。你下了決心就別退讓,這才是好漢一條。”

 這樣讓莫向晚有了心理支柱挨過了死門關。

 莫向晚在管弦的對面坐好,她叫一聲:“管姐。”

 管弦把細眉一挑,有責怪意味:“我聽說你最近在談戀愛。”

 莫向晚不隱瞞她:“是莫非的爸爸。”

 管弦撫掌:“這多好,有始有終才是最大的幸福。我聽說他天天送你到公司門口,小姑娘,你終於要幸福了。”

 莫向晚笑一笑,不響。

 管弦說:“幸福的小姑娘,那麽你是不是能原諒我呢?”

 她依舊這樣直接,莫向晚絲毫不意外。管弦這樣的人,做事情向來乾淨利落,脆生生毫無拖遝。

 莫向晚也就直接地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

 管弦微笑:“這是圈子裡的規矩,我說過我的店裡不接這樣的事情,他們出去解決全不是我的權責范圍內。”

 “那你是提供平台了?”

 “沙龍的作用之一,不是嗎?”

 她太坦蕩,莫向晚不禁會吃驚。她是個直接的,可說這樣一件事情過於坦率了,她好似不認得她。

 管弦歎氣:“小姑娘,一直以來,你隻願意了解你想了解我的那一面。你把所有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你需要良性的生活方式催眠你自己。你想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人?”

 莫向晚瞬時間呆一呆,這麽坦白的管弦,逼得她也快要撕破自己糊好的美好糖衣了。

 服務生上了咖啡和多拿滋,香甜的氣息下,管弦這樣同她說:“小姑娘,我幫你就是幫了,這是我願意的。你做事情踏實努力,你懂得感恩圖報,你願意和我傾心結交,我才把你推薦給於正。你需要一份薪水不賴的工作,我也需要一個我的好朋友在他身邊。”

 莫向晚抿一口咖啡,輕籲一口氣:“管姐,我曉得的。我們,某種意義上,也是互不虧欠的各取所需了。”

 管弦搖搖頭:“不,我不逼你的。如果你同意和宋謙交往,我們才是真正的各取所需的合作。不過那樣我們的友情就蒙塵了對嗎?”

 莫向晚放下咖啡,這裡咖啡的確香濃,但她不太留戀這樣的香濃。

 “如果我和宋謙能夠在一起,對於於總來說,有更貼心的幫手,對不對?”

 管弦的眼裡有遺憾:“可惜事實上不是這樣。”

 “我和於總的合作,只是上司和下屬,你感到很遺憾?”

 管弦也抿一口咖啡:“確實。但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保持這樣的距離感,小姑娘,你也不是一般的精明。”她又說,“你,實在和當初的我很像。一步步算計著走,不太肯吃虧的。”

 莫向晚低頭,輕輕說:“管姐,我是保護我自己,我有兒子。”

 管弦笑:“所以我才是大刀闊斧的那個。”

 “管姐,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

 管弦當即否定:“退一步滿盤皆輸。”她緩緩說道,“我邀請秦琴絕非存心,那邊的人指明要見她,我只是滿足友人需求。”

 “他們給你什麽?或者,給於總什麽?”

 管弦笑笑:“他們給的什麽,不會因為一個秦琴就不給的,秦琴掃面子頂多只是一時間的不愉快。於正在外注冊的公司老早運作,資金到位之後,在香港即能正式注冊。這麽多年,他終於完成原始積累,可以重獲自由。這一點,你雖然沒有直接問過考慮過,但很早以前就警覺到了不是嗎?”

 “那麽林湘呢?”莫向晚一想到林湘,不由聲音就高了八度。

 管弦聽了,蹙眉正色:“你不要質問我,這個圈子裡誘惑比比皆是,誰是龍誰是蟲,沒有多少天就能見真章。我說過沙龍只是平台,有好朋友問了,我傳一個話,各人接受與否,和我不相乾。但林湘,棋手無悔——她——在這個圈裡混得還不到位。”

 “管姐,你收手吧!”

 管弦攤手:“這個名利場,個人有個人的角色,進來了就遵守規則。”

 莫向晚認真同她說:“我禮拜一就向於總遞交辭呈了。”

 “做的好,你現在脫身,最好不過,回頭有深情似海的男主角等著你,這個時機真真好。”

 “管姐——”

 管弦擺手:“其實我的事,你知道的並不多,你選擇知道的不過是你想要知道的那部分。我一直是個賭徒,進了這個賭場,有些手,是收不住的。”

 “為了於正?他不止你一個女人。”

 “你以為現在的於正,之於我,難道就單純只是一個男人?”

 莫向晚驚駭地望住她,仿佛不認得她了。

 “我和於正青梅竹馬,青梅竹馬抵不牢上海灘的五光十色,浪奔浪流,看是誰輸誰贏。於正如果只是回來念個書,被家裡安排進機關任個職,再和我結個婚,就此碌碌一生就過去了。但是,憑什麽?

 “他們家於直讀書讀不好,就直接送國外去,回來輕輕易易就可以開公司,搞事業。於正連創業基金都沒有。”

 莫向晚面前的食物,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她駭笑:“你別告訴我,正因為這樣,他才去娶了祝小姐?”

 “祝小姐在家裡的尷尬位置,比於正好壞強一些,她偉大的父親願意提供關系和資金給她創業。我們一步一步進步,一步一步積累,大家賺才是真的賺,不是嗎?你以為他們這種門楣到處都講究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嗎?不,那是做給外頭人看的,實際上他們講究男女溝通無礙,搭配乾活不累才是真諦。”

 莫向晚驚駭到無以複加:“難道祝賀根本就知道一切?”

 管弦還是微笑:“入局的人,都要清楚自己的定位。祝賀,她是爽快女人,可最後還是為了於正不爽快了,想要翻盤了。願賭服輸,不服輸就再賭,賭到贏為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管弦是在微笑,但微笑的姿態稍稍猙獰。莫向晚還是低頭,不願意看,但是如實說:“管姐,你這樣,很難看。”

 管弦把微笑轉成無奈的笑:“小姑娘,你的自我保護才可愛。什麽都看不到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莫向晚勉力地,將面前的食物一口一口吃掉了。

 有這樣片刻的靜謐,她們在稀疏的夾竹桃的陰影下,各自為陣,各自將面前的食物解決。陰影橫亙在桌面上,怎麽都去不掉。

 莫向晚問管弦:“管姐,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管弦將杯內最後一口咖啡喝完,她用餐巾慢慢擦拭好唇,才說:“我想了好幾天了,小姑娘,真心把我當朋友的人,我有義務坦白。”

 但莫向晚無法應對她這樣的坦白。不過幾分鍾,她接受到她這樣驚濤駭浪般的訊息,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猜測和懷疑連貫成線,還是太難以置信,太不知所措了。

 管弦的手機響起來,她拿起來接聽,隻“喂”了一聲,越聽面色越凝重,合上手機後,對莫向晚講了一句:“你先走吧!”

 莫向晚不解,管弦的面色是焦急又慌亂的,好像出了什麽棘手的突事件。

 但要走也來不及了,此間的服務生帶了兩名民警走進來,莫向晚正詫異,一位民警問管弦:“你是;酒吧的老板?”

 管弦立起來,好生驚惶,她點點頭。

 民警說:“我們在你的酒吧內現非法賣淫活動,請你回去配合調查。”

 管弦的臉,立刻就刷白了,她想要爭辯什麽,但面對面無表情的民警實在無力。莫向晚站起來,聲音也不免犯怵,溫和地問:“民警同志,是不是搞錯了?”

 另一個民警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兜裡掏出一頁紙來,他皺牢眉頭問她:“你是‘奇麗傳媒’藝人管理部經理莫向晚?”

 莫向晚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民警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但民警說:“你公司藝人葉歆涉嫌在公共場所賣淫,她將你作為要聯系人,也請你一起跟我們回去配合調查。”

 莫向晚險險暈眩,她支撐牢自己,沒有再問“為什麽”,只是冷靜問道:“我是否可以先和公司聯系一下?這件事情十分重大。”

 民警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說:“一切回派出所再說。”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著她。她是一臉茫然和驚怕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整個思路。而莫向晚只是驚疑,如果這只是一件突事件,為什麽民警會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們隨他們離開。

 一切隻好先去派出所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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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向晚看了看管弦,管弦也在看著她。她是一臉茫然和驚怕的,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整個思路。而莫向晚只是驚疑,如果這只是一件突事件,為什麽民警會知道她的身份?

 她很想找莫北,但是民警眼神犀利,已逼牢她們隨他們離開。

 一切隻好先去派出所再說。

 莫向晚同管弦跟著兩位民警趨至派出所,在拘留室裡,她同葉歆照了個面。

 葉歆穿戴整齊,但哭得如同秋風中的樹葉,瑟瑟地,就怕疾風一吹,就此落入泥淖之中。她好不容易躍上枝頭,卻遭此大劫,整個人已近恍惚。

 她看見莫向晚,又開始哭起來,喚她:“mary,我沒有,mary,幫幫我。”

 旁邊的女民警似是早已心煩,她喝道:“吵什麽吵?再吵把你關到小黑屋去!”

 葉歆才咻地閉嘴,只是無助地望著莫向晚,倒是一眼都不敢看管弦。

 管弦並沒有什麽表情,帶他們來的一位民警說:“你跟我來。”原來民警要帶她去另一間屋子做筆錄,她望一眼葉歆,眼色無波,卻令葉歆低下了頭。

 管弦走後,女民警對身邊同事笑道:“真是老鴇的架勢啊!”

 莫向晚聽不得這樣的話,微微皺皺眉頭。

 她好聲好氣問民警:“我能不能向公司作匯報了?”

 帶她回來的那位民警不緊不慢說:“別急,你先做一個登記。”

 女民警對莫向晚說:“請你把身上的東西都拿出來吧!我們給你暫時保管。”

 莫向晚不解,問:“為什麽?”

 女民警指指葉歆:“剛才這位小姐說,她的一切行動都是因公司指示,你是她的直接領導,是不是需要對此負責?”

 莫向晚大驚,轉頭看向葉歆。

 葉歆又是瑟縮,不敢說話。

 男民警說:“莫小姐,你配合一下,等事情查清楚了,我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莫向晚聽呆了。

 這麽說,他們完全是把她當做嫌疑人給拘留了,且犯罪當事人將她直接牽扯進去,這太荒唐了,她完全沒有顧忌什麽,只是申辯:“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

 女民警扭開鋼筆筆管,懶聲懶氣同她說:“如果沒道理,你就像剛才那個一樣進小黑屋做筆錄了,別吵吵了,每個初來乍到的都這樣。把事情查清楚了,自然都沒有問題。”

 當此之際,除了配合警方工作,也別無他法。莫向晚且忍住心頭的氣,也不再看葉歆那副可憐面孔,她把身上的手機、錢包、手表一一拿了出來,男民警拿了一張報紙全部包走了。

 男民警遞一張紙過來,她仔細填了,把自己的聯系方式寫了一個清楚,在緊急聯系人處,她想了想,把莫北的姓名和手機號寫上去。

 男民警說:“你放心,拘留不是處罰,只是要群眾配合警方調查的一種方式,我們會通知你的家人。”他看一眼單子上的名字,“姓莫是吧?是你哥哥?”

 莫向晚搖搖頭,答:“是我的朋友。”

 “男朋友?”這次是女民警問。

 莫向晚不大高興她這樣刨根問底,但此刻肉在砧板上,她不得不禮貌,也不得不忍氣吞聲,算作默認。

 女民警偏還講一句:“真怪,找個同姓的男朋友。”

 莫向晚沒有多理她。

 男民警見她一副純良的面孔,又似有滿腹委屈似的,錄口供時不由就客氣了幾分。

 他開始問她。

 “姓名?”

 “莫向晚。”

 “年齡?”

 “二十七。”

 “你在奇麗傳媒任職幾年了?”

 “四年。”

 “我們得到線報,奇麗的藝人經常在本區的酒吧-從事賣淫活動。”

 莫向晚很想露出驚駭的神色以示清白,但已無心力這樣做。她疲憊地同民警說:“我不知道。”

 女民警嚴厲地說:“不知道?酒吧隔壁的星級酒店套房裡,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赤身露體,桌面上還放著人民幣,人民幣旁邊還有酒吧的訂位卡,上面寫好了酒店房間號和價碼,價碼和人民幣的數目一點不差。”

 莫向晚抬一抬頭,她猛地握緊雙手。

 管弦很早以前說過,出了酒吧大門的勾當,她管不著。但是勾當卻在她酒吧的附近進行,她一手一腳全部安排好。

 那一點一滴的晦暗,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讓莫向晚也像葉歆一樣瑟瑟抖起來。

 “許多人一出酒吧就直接上隔壁酒店做交易。”女民警飛了葉歆一眼,葉歆唔了一聲,沒有敢哭出聲。女民警嗤笑一聲,似是暗地嘲笑。

 葉歆是初犯,就被人贓並獲,這只是一間街道派出所,卻這麽雷厲風行。莫向晚覺察出不對勁來了。

 後來男民警又問她的幾個問題,大多無關痛癢,他們什麽都知道,包括內外生的一切,時間、地點、人物,包括一共有多少次。正如他們所說的,他們分明早就已經盯住了。

 這正應了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莫向晚想,樁樁件件都是自作孽,又何怪他人狠抓小辮子。

 警方詢問她的最關鍵的問題不過是這個——“你確定你們公司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真的一無所知嗎?

 如果答一聲“是”,莫向晚自己都覺得可笑,她要怎麽答?她的頭嗡嗡地隱痛。這沉屙舊病,就此要作出來。她以為她離開了,但實際自身並沒有就此完全抽身。

 她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如何是好?

 莫向晚答警方:“不知道。”

 她是真真正正的不知道。

 民警看她疲憊又頭疼的模樣,沒怎麽為難她,只是對她說,今晚是需要住在拘留所的小作息室裡,因為管弦的口供還沒有錄好,隨時需要她的配合。

 她問:“必須要在這裡過一夜了?”

 女民警說:“我們有值班的同事,苦不了你們。”

 莫向晚擔憂莫非,他出生以後就沒有生過親媽夜不歸宿的事情。她焦急了些,問警方:“有沒有通知我的朋友?”

 男民警答:“已經打過電話了。”

 莫向晚點了個頭。

 管弦又被帶了出來,她面容平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生,反觀葉歆早已哭了個淒慘不成*人樣。民警將她們三人都拘在一處屋裡,還從飯堂裡給她們打了飯回來,督促她們填飽肚子。

 莫向晚打開飯盒蓋子,裡頭是茭白肉絲,菜色尚可,但塞入口中,味同嚼蠟,食不下咽。

 葉歆吃了兩口,又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女民警和男民警都很膩歪她這樣的狀態,也沒有太多耐心關顧她們,索性提了飯盒到外間解決。

 管弦喝了一聲:“哭什麽哭!”

 葉歆抽抽噎噎:“他們為什麽把那兩個男人放了?”

 “他們嫖宿暗娼被罰了款。”

 “我們也罰一點款行不行?我只要出了這裡。”

 管弦忽而冷笑,說:“你以為出了這裡就行了嗎?殊不知外面已經翻天覆地翻江倒海了。”

 莫向晚驀地聽呆了。

 對,外面還會有其他狀況生,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出了這裡,將來如何?她們誰都沒有把握。

 這不就是娛樂圈嗎?她早應看淡世情,將一切光怪6離看成是自然。

 自己素來身強力壯,挨一挨,無所謂,明天起來還是好漢一條。

 她問葉歆:“你怎麽想到要找我的?”

 葉歆低頭抹眼淚。

 “鄒南說過,有困難可以找mary。”

 這初冬夜晚的蕭瑟,本來已讓莫向晚快要抖了,但聽得這樣一句話,緩緩回了些底氣。

 她問始終一言不的管弦:“管姐,警察把我們拘留在這裡,是不是還要查一個容留賣淫罪?”

 葉歆驚叫:“不不不,這不是犯罪,這是犯法,怎麽會這樣呢?”

 管弦唇角露出一絲自嘲又蔑視的輕笑,對葉歆說:“敢做就敢當,瞧你這上不了台面的樣子。”她轉頭對莫向晚說,“小姑娘,這和你是不相乾的。可是真不巧,你今天正好和我在一道。”

 莫向晚只是笑笑,往左邊挪了一挪,離開管弦稍遠一些距離。

 她把飯盒裡的飯和菜一口一口全部吃完,她想,出去後的一件事情,是要趕快將莫非的戶口遷走。

 莫向晚等管弦和葉歆把飯吃完了,就手一收拾,想要叫民警進來幫個忙帶出去。但門吱呀一聲打開,男民警走過來說:“你們兩個都可以走了。”

 他指的是莫向晚和管弦,葉歆馬上撲上去問:“那我呢?那我呢?”

 民警把手一攤:“還需要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葉歆又哭起來,對管弦忽然就一句:“都怪你。”

 管弦輕斥一句:“你又什麽神經?民警同志會查清楚的。”

 葉歆又扒住了莫向晚的手,哀求:“mar,你要救我,救救我。我剛剛開始,不可以就這樣完蛋。我害怕,我害怕呀!你們不要丟下我!”

 莫向晚被呼喚得心慌意亂,看她幾乎心魂俱碎,不知從何安慰。

 她跨出這一步,這是未曾想見的結局,如何去承擔?既然承擔不住,為何又要跨出這樣一步?

 莫向晚只能伸著雙手任由她拉牢,這是她僅僅能做的。

 民警不耐煩了,講:“不做虧心事就不要怕。”一手扯開葉歆的手,對莫向晚說,“走,快走。”

 管弦抬一抬眼,又看葉歆一眼,終於說:“你放心吧!民警同志講得對,不做虧心事就不要怕,一切事情都會平息的。”

 莫向晚這麽一回眸,就看見一個鎮定自若的管弦。她已經從最初的慌張完全轉變過來,一張面孔漠漠然,冰冰冷,毫無人氣。

 一股涼氣就從莫向晚的心底升起來,完完全全不知道心底是什麽味道。

 來接管弦的是一位律師,莫向晚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見過這位律師,在莫北的事務所裡,是莫北的同事。她想,看來是於正打好了招呼。他,至少是有情意的,對管弦不會不管不顧。

 那位律師對管弦客客氣氣,又同莫向晚說:“莫小姐,莫北正在趕來的路上。”

 原本手漸冰涼的莫向晚緩了口氣,竟是些許期待地點點頭。

 管弦朝她笑:“那個人對你不錯。”

 她也對管弦微笑:“於總總歸是對你好的。”

 好與不好,也是個人冷暖個人自知了。

 律師同民警稍作溝通,管弦隻算作被保釋,莫向晚則是屬於調查完畢,即刻放人。看來民警還要進一步查證。

 出了派出所,律師同管弦和莫向晚說:“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準備好罰款交過來就行了。明天你們公司再活動活動,先把葉歆弄出來再說。”

 莫向晚只是不語,不想同管弦多說什麽。管弦也沒有同她說什麽。

 似乎經過這個昏然的夜,兩人都不願意再走近,彼此不約而同都遠了些。

 外面的天氣清冷,畢竟入冬了,莫向晚下午出來時日頭正好,她沒有穿厚外套出來,這時出了公安局的大門,才驚覺冷得出乎她的意外。

 莫北的同事對莫向晚說:“莫北來了。”

 他說完,莫向晚心裡想的那個人就從遠處奔跑過來。莫向晚看著莫北越來越近,身體忽而就開始放軟,一顆心也放軟,這麽巴巴地看著他來到她的身邊。好像只要他在身邊,一切問題即可迎刃而解。

 莫北面上掩飾不住擔憂,他用抱歉的口吻說道:“我來晚了。”

 莫向晚只是搖頭。

 莫北伸手過來,握一握她的手。

 他的同事笑道:“呦!要不是今天這檔子事,我們都不知道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莫北也對同事笑道:“這是我女朋友,莫向晚。”他面向管弦,問莫向晚,“不介紹一下?”

 管弦僵硬的面孔換了一換神色,望一望稍顯猶豫的莫向晚,先自我介紹了:

 “管弦。”

 她言辭簡短,態度大方,沒有多說,也不以莫向晚親密友人自居。這讓剛剛才現疏離感的莫向晚感到不安,撇開剛才生的一切,她們是否還是友人?

 她在心底給自己打這麽一個問號,猶豫著,沒有即刻給予反應。但管弦只是笑一笑,自行離去。

 她就怔怔望住管弦形影相吊的背影。

 莫北的同事講:“警方說是有人舉報,我想多半是記者搏新聞稿。不管怎麽樣,明天就會有結果了。”

 莫向晚的心頭一跳,莫北竟似有所覺,更加握緊她的手。他同他的同事道別,攬著莫向晚離開這個地方。

 回到家裡,莫非已經做好作業,正等著莫向晚回來檢查。

 他從未見過母親這麽失落又難過的樣子,雖然不知道生了什麽,但還是對著母親做了一個可愛的表情,說:“媽媽,放輕松,放輕松。老是緊張會老的,我給你捶捶。”說著掄起小拳頭要給莫向晚捶背,被她捧起小手親了一下。

 莫北拍拍莫非的頭:“快去上床睡覺。”

 此時已經九點了,確是莫非上床睡覺時間。平時他會賴一會兒,吃些東西或看會兒電視,但今天沒賴皮,因不想給母親增添煩惱,就乖乖聽從父親的旨意刷牙洗臉上床睡覺。

 莫向晚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沙上小坐一會兒。手裡的咖啡還未喝,就被莫北拿走了,他為她換了一杯牛奶。

 她又拈起手機,猶豫了幾番。

 莫北看她如坐針氈的樣子,就說:“沒必要打電話給於正,他早就知道這事了。

 莫向晚頹然地放下手機:“以前我只是懷疑,原來管姐真的一直幫著於總做一些暗地裡的事情。”

 在莫向晚黯然神傷時候,莫北輕輕撫著她的,說:“向晚,別難過。”

 莫向晚搖頭:“我這麽麻木。”

 “你要養大非非。”

 “管姐一直對我很好。”

 “我知道。”莫北對她說,“如果你覺得你可以,還是能和她做朋友的。這個世界上的人並不是隻分黑白兩色。”

 “或許管姐是真的太愛於正了。”

 莫北側頭,分外認真地對她說:“向晚,能不能把工作上的不愉快拋開?它佔用你太多時間了。”

 可莫向晚放不下,咬咬唇:“莫北。也許明天后天都會很糟糕。”

 莫北聳肩:“那又怎麽樣呢?向晚,我希望你知道你身邊有個我。”

 他這樣誠摯的一個眼神,恰如春風暖暖掠過她的心頭。她想起下午的種種過往,帶著感激的神氣說了一聲“是”。

 莫北傾身過來抱抱她,又想要吻她,被莫向晚把頭一低,莫北只能吻她的莫北的溫柔,莫向晚是感悟的,他希望她撇開不愉快的那些事情。她伸出了雙手,也回抱住他。

 這是她的一次主動,莫北感受到了,兩人靠得更加緊。

 莫向晚心底還有其他一些感動,此時全部湧上心頭,因為心頭的涼意,更需要暖意來驅散,全賴有他。她向他道謝:“莫北,謝謝你幫了馮阿姨,謝謝你擺平了飛飛姐。一切的一切,謝謝你。”

 莫北並不意外她說的話,他笑著說:“我要謝謝你的謝謝,這讓我感覺我這個莫非爸爸當得還是有點用的。”

 莫向晚輕輕地笑,她想,原來有他在身邊,會這麽好。一想就微抬起頭,莫北正炯炯有神地看著她,他在看,也在想,看到她抬起頭,這樣的角度剮剛好。

 他又是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

 這一個吻暖和而綿長,讓莫向晚漸漸傾倒下去,與他唇齒相依。

 這麽多年以來,莫向晚從未如此依賴過一個人,而今她隻願在他的懷抱裡能夠得到休憩。這樣的念頭開始如火如荼,她會回應他唇舌的糾纏,放任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

 他的掌心這樣暖,將她被冬風吹涼的經絡和血液重新複蘇。

 他不再是他只是莫北,是傾心告訴她,他要陪在她身邊的莫北。在他的指掌之間,她不再厭惡,不再害怕,不再彷徨,不再猶豫,不再抵觸。他能夠打開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心。

 莫北原本只是想親親她,給予她信心。

 今天下午的這段經歷這樣糟糕,他能夠清楚體會到她的沮喪。

 收到派出所電話時,他正預備去師大,接完電話就掉轉了車頭,回到單位告訴江主任“於正出事了”。正巧於正的電話打過來,江主任派了熟悉“奇麗”的律師去處理這樁案子,他則先去了莫非的學校將莫非接回家安頓好一切。

 誠如同事所說的,這並不是複雜的案子,莫向晚只是被尋去拘留起來配合調查,但他接到電話之後,心急如焚,先掛了電話去區局了解情況,拘留證正是相熟的區局局長開的,他正詫異莫北怎麽管上這種事,說:“這個酒吧魚龍混雜,地區派出所早就當重點檢查對象盯上了。最近有人提供了線索,掃黃打非是例行工作,只要他們停業整頓,痛改前非,都不是什麽大事兒。”

 原來還是個慣犯。

 莫北想,莫向晚經此一事,不知會難受成什麽樣子。他知道管弦是她的好友,在她最困難的時候給予她無私的幫助。

 莫向晚是個重感情的人,心裡明白和親眼所見,其影響程度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莫北飛車趕去現場,遠遠就看見她同管弦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垂立在街邊,心中不由一緊。他只有將她的手握牢,也只能先握牢她,不再放開。

 此刻他也不能放開,更舍不得放開。

 他記憶裡有當年十歲的草草馨甜的氣息,冰冰涼涼,就像在冬天裡吃冰淇淋。

 她調皮地說:“十九歲,卜卜脆。”一雙手在他的身上燃起火焰。

 這記憶如此真實,一幕幕回放,讓他的身體不自在,漸燃漸熱。他將眼鏡摘下,丟在一邊的茶幾上,再綿密地吻了下去,手也放在了不該放的地方。

 緊促的沙間,只有兩人沉重的喘息。

 莫向晚陷入綿軟的靠墊之中,承載他的重量,體味他的熱度。她想要推開他,但已無力,莫北這麽固執地抱摟住她,不讓她躲避不讓她退卻。

 和九年前多麽一樣,這個男人用同樣的姿態抱她,讓她的身體袒露;和九年前又多麽不一樣,她的心也在此刻袒露。

 他的吻就印她的心口,隔著暗花薄布,隔著萬語千言,就算要心內激動落地上天,都只是這麽淺淺地吮吸,小心地呵護。

 莫向晚的雙手漸漸放低,就此敞開懷抱吧!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愛她,這個念頭讓她的心口熱氣翻湧,幾乎要落淚。

 她輕輕嗚咽,但莫北聽到了。這麽電光火石間,他現莫向晚的襯衫扣子全部被自己解開,從她的頸到她的胸,都有他纏綿過的痕跡。

 這是唐突的,莫非還在小房間裡睡覺,他幾乎就在客廳的沙上和她做出兒童不宜的事。

 莫北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平複住自己的情緒。

 莫向晚靜靜地由他摟抱,她也撫摸他的,這麽柔軟地貼著她的皮膚,讓她生出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說:“草草,我們從頭來過?”

 她答他:“好的,; 莫北抬起身體,抽出停留在她身體上的手,把她襯衫的紐扣一顆一顆扣好。

 莫向晚拿起他的眼鏡,給他戴好。

 又穿回衣冠的兩個人互相注視,都能看見對方的臉上殘留的春色,竟然都不好意思起來。

 莫向晚一低頭,一垂眸,可又看見他真實的無法掩飾的清清楚楚沒有消除。

 她吞吞吐吐:“你--”又羞於啟齒。

 結果莫北這樣自嘲笑道:“向晚,你覺得非非有你這樣的媽媽和我這樣的爸爸,是不是很幸福?”他說完親親她的濃眉,“我想,我們還是領好證再辦事,這樣比較合法。”

 莫向晚沒有答,只是主動擁抱他,不願意再放開這一簇暖意。

 結果這一晚,莫北睡在了莫家母子小客廳的沙上,沒有回到自己的室去。

 莫非半夜爬起來上廁所,被沙上睡著的莫北嚇一跳,瞪著大眼睛講:“爸爸,你要麽睡到媽媽床上去好了!這裡很冷的。”

 莫北這一晚翻來覆去沒睡好,被兒子半夜講的話噎了一個半死。

 他是不舍得走,又不敢再進一步,才非要拿了自己的被子睡在他們母子門外,心裡反覆回味那一段又反覆克制,暗罵自己“既然做了聖人就不要後悔”。這時被兒子點破心事,心頭大不自在,斥他:“小孩子半夜撒了尿快回去睡覺!”

 莫非好心被批,生氣地嗚嗚兩聲又爬回自己的小床。

 其實莫向晚也沒有睡著。

 莫北就睡在外面,翻來覆去,他想的,和她想的,都差不多。她一想,雙頰就火燒火燎,用雙手捂住臉頰,暗斥自己:“莫向晚,不要癡了,多丟人?”

 但他又翻一個身,她又怕他冷,不免半夜也爬起來,翻出一床被子,正要抱著送出去,沒想到莫北抱著枕頭被子走進來了。

 她大吃一驚,差點叫出來。

 莫北拍拍她的頭:“太冷了,和你擠擠。”

 他沒戴眼鏡,幾乎是摸索著找到她的床,一個翻身就躺了上去。看得莫向晚哭笑不得,她隻好抖開手裡的被子,再給他蓋上。

 幸好她因為從小睡慣大床,後來自己置家就給自己買了大床,雖然比不上他在裡放的那張床大,但是睡兩個人也不成問題。

 她搖搖頭,隻得往他身邊躺下。

 但莫北翻一個身,就隔著被子將她抱住。

 莫向晚為難地喚:“莫北。”

 莫北噓了一聲,將自己的臂膀伸到她的頸下,抱得更緊:“別說話,睡覺。”

 netbsp; 也許是折騰了這大半夜,兩人都累了,不久就相繼睡沉過去。

 早晨是莫北先醒的,他趁早起來,先去買了早飯,順便在新村口的牛奶亭給莫向晚訂了三個月牛奶,回程中遇見管車棚的麻哥。麻哥正坐在車棚門口看早報,見到莫北,先神色一慌。

 莫北笑著朝他打招呼,麻哥癟癟嘴,將報紙拿到莫北面前,問:“莫先生,你看看這個說的是不是莫非媽媽?”

 莫北看他神色顧忌,心裡莫名一震。他將報紙先接過來看,整個娛樂版有二分之一的版面寫一篇社評。標題叫做《娛樂圈道德底線崩塌,是人員從業素養不足還是職業道德缺失?》,下配圖恰恰正是昨晚從派出所走出來的莫向晚和管弦,兩人雖然臉部被打了馬賽克,但熟人一見便知。

 她二人涇渭分明,各自走各自路,照片的角度卻看上去顯得驚惶,正配合下內容。

 記者直截了當曝光圈內三產交易,直指娛樂圈從業人員暗箱操作,言之鑿鑿更透露某某娛樂公司藝人管理部莫某某為此被公安系統拘留配合調查,被拘留的另外一個藝人正是正要走紅的葉某。

 麻哥擔心地問:“是不是莫非媽媽單位出了事?”

 莫北笑一笑,將報紙遞還給麻哥:“沒什麽事。”

 他回到莫向晚那兒,她們母子已經起床,莫非正跟著錄音磁帶背英文。他最近的英文課要開公開課,老師希望他和同桌上去說一段對話,他特別緊張。

 莫向晚正在梳頭,見莫北進來,看他臉色不是很好,就問:“怎麽了?”

 莫北想了想,決定還是告訴莫向晚。

 “昨天的事情上報了。”

 莫向晚正抬著手腕扎辮子,聞言手一頓。

 她本就該知道,此事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她問:“然後呢?”

 “你和管弦的照片被登了出來”

 莫向晚頹然放下手,苦笑:“從來就不是什麽娛樂圈人士,還有上報的榮光,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莫北抱抱她的肩。

 “別急,我想你能應付好,早一點辭職,早一點脫離這個地方。”

 莫向晚點點頭。

 但兩人都覺得事情難辦,最後達成的共識是由莫北先將莫非送去學校,再接莫向晚去單位。

 一場混亂是可預料的。

 莫北在車上對莫向晚開玩笑:“你進這行真沒後悔過?一天到晚面對長槍短炮。”

 “必要的時候只能學王成,喊,向我開炮。”

 他提醒她:“如果有麻煩情況,千萬沉默是金。”

 “記者們都叫我蚌精,磕得死緊。”

 莫向晚朝他笑,笑容還能甜美,莫北又吻一吻她。她也貪戀他的吻,尤其在自己心慌的時刻。

 以前凡是公事上面有棘手問題,她總是一個人面對,一個人對著鏡子給自己打氣,但現在有莫北在身邊,這點底氣可以支撐起她。

 反正別無他法,只能一關一關闖過去。

 這個世界上傳遞度最快的,總是壞消息。莫向晚想,她進了這個圈子,就應該明白壞消息,總能聚攏鎂光燈。

 林湘的豔照、林湘的葬禮,還有這一次。

 莫北把車開入這條熟悉的道路,就能看見前面蜂擁的人群,一大群面目不清的人正要向寫字樓內蠢蠢欲動。或許保安早得“奇麗”的指示,拚命阻擋。

 莫向晚接到史晶電話,她乾淨利落說:“從停車場地下室上來。”

 莫北也明了,調一個頭,就往停車場開。

 但哪裡都不清淨,陰暗的停車場竟然都有三五個鎂光燈不時閃爍,和保安鬧成一團。

 莫向晚避無可避,莫北問她:“下去?”

 她點點頭,打開門一步跨下去。

 那邊的鎂光燈瞬間找到焦點,全部對牢她一個目標。他們都認得她,她是“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今早早報上的半個主角,他們希望在她這裡得到饜足。

 “莫小姐,請問被抓神秘女子是葉歆嗎?”

 “據說葉歆和兩個男人行為不檢,確否有此事?”

 “貴公司如何看待此類事件?”

 “葉歆的新唱片會不會如期表?”

 有的甚至還帶著壞心,一手可推人人地獄。

 “莫小姐,你在此事中扮演的是何種角色?你難道沒有參與這個事件嗎?”

 莫向晚統統不答,莫北抱著她,格開記者掃射的鏡頭,做她堅強臂膀,護她突破人群。但人群如浪潮,蜂擁住他們,他們很艱難,走不出去。

 記者還在追問:“到底是不是淫窟?貴公司總經理於正先生是不是知道這件事?或者他早就知道這件事?”

 莫向晚死死咬唇,不說。上頭的電梯停下來,衝出來幾個保安,幫助他們隔開人群,他們才能稍得解脫。

 莫北一直沒有放開莫向晚,在電梯裡還抱住她,替她順了順頭。

 莫向晚看到他眼底的擔憂,笑:“沒關系,以前有過更嚴重的記者追堵。”

 他能理解,所以點頭,說:“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

 但還是想保護她,要一直護送她至辦公室。

 這天的早晨,確實混亂。對於莫向晚,真如冰火兩重天。

 昨晚濃情蜜意未散盡,今晨的現實瑣碎事體掃落不盡。她心內不是沒有喟歎但一切終將會有個了結,不是嗎?

 她進辦公室的時候,任由莫北攬著她。

 一個同他們照面的是許淮敏,她正預備開會的樣子,看見這怪異情景,不自禁啊了一聲。倒是莫北先打招呼:“許姐,早。”

 二個是祝賀,祝賀出現在此間,並不令莫向晚意外,但莫北出現在此間,令祝賀意外。他們也是舊識,莫北同她能開玩笑,講:“送女朋友上班。”

 祝賀的驚訝只有一點點,馬上收斂了,隻微笑著說:“想不到。”望一眼莫向晚,“真是不錯。”

 莫向晚淡淡微笑。

 祝賀便通知她:“馬上開個會,討論這個事情。”說完便利利索索走進會議室。倒還留下許淮敏驚疑不定地打量他們。

 莫向晚想,莫北還陪在身邊,不太是個事情,她催他:“你先去上班吧!”

 他說:“開了會給我電話。”

 她不好拒絕,許淮敏還像克格勃一樣盯牢他們。她推了推莫北,要他快走。

 再接著出來的是史晶,沒看見莫北的正面,只見是有男人送莫向晚上來的,就開了一個玩笑:“mary,桃花開了啊?”

 莫向晚沒接腔,許淮敏倒不鹹不淡講一句:“莫經理,看不出來。看來於老總當初讓你跟合同還間接做了媒人。”

 她才說完,於正就出現了,身後照例跟著張彬和宋謙。見到莫向晚她們,頷算作招呼,只是宋謙反覆看她好幾眼。

 莫向晚當做未曾注意。

 這天的會議,議程也非常簡單,還是由於正主持,祝賀坐在他的下手。

 於正下的指示是全體先行沉默,靜觀其變。祝賀問:“今早那篇報道是誰寫的?”

 史晶答:“早報的專欄記者金菁。”

 祝賀笑:“著名憤青小娛記,行,晚上約她吃頓飯。”

 史晶記下來。

 但莫向晚心中暗忖,原來竟是這位金菁小姐。她同她打過交道好多次,此人素來心細如,善於掘新聞點,先前林湘事件,亦是她問最刨根問底,且那時候就與葉歆有了溝通。

 她心裡略略明白些許,記者最怕沒新聞,葉歆這一條線不知金菁花了多少氣力來跟,如今一舉踏破,正是大功告成之時。

 說起來江湖上頭,隔了門派,有些關系也未必用得盡。任何行業都有其立足根本,怕是這樣的根本不好動搖。

 她歎氣,這工作上頭的驚濤駭浪不如意,但不該同她有關系。

 祝賀點她的名字:“mary,昨天的事情你怎麽沒有及時匯報?”

 於正把眼睛看別處,並不關心,且心在事外的一副狀態。

 莫向晚答得不卑不亢:“我以為事件可以簡單解決,而且律師也到場協助了。”

 祝賀微笑,軟聲軟語說:“嗯,希望以後有事情能夠及時通知一下,就作例行報備吧!”

 她這樣一個態度,這樣一個口吻,倒教莫向晚刮目相看。

 祝賀在“奇麗”掛職副總經理,從不干涉經營事務,一概由於正處理。之前莫向晚就隱隱感覺組織架構會產生變化,不想已迅生實際轉變。祝賀如此亮相人前,不驕不躁,不偏不倚,有禮有節。在這樣的關口,氣度這樣沉穩,實屬不易。

 抑或,這根本就是祝賀的實力,只是一直未曾公之於眾罷了。

 她看一眼史晶,所謂以仆看主,強將強兵,史晶這般的格局,亦可想象得出祝賀的作風。

 莫向晚想一想,又搖搖頭,這些不關她的事的。

 這個會議十分簡短,明著是上下對早報事件達成共識,暗的又何嘗不是權力交接的一個訊號。

 史晶會後對莫向晚說:“你也太不小心了,昨天出來竟然被記者拍到。”

 莫向晚正自內疚,無論如何,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哎,事已至此,我們一起盡力解決吧!你碰到那樣的事,看望快些調節好,別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這讓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這般好心的話語在指點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了她同於正的命門和笑話。

 莫向晚扭頭看向總經理辦公室,於正和祝賀正站著說話,兩人都是軒昂的,不相讓的,又是奇異和諧的。

 史晶忽然在她耳邊說道:“你知道嗎?於總和於太協議離婚了。”

 莫向晚嚇了一跳,這該是預料得到的,但不曾想到這麽快。

 史晶補充一句:“有一陣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陳倉,就待新一朝天子駕臨。

 玩轉這出職場遊戲的,從不會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過是局內一顆棋子,之於管弦,之於於正,或者還有祝賀。

 一切轟然以後,莫向晚反而心思安定下來。

 豈料鄒南慌慌張張跑過來,叫她:“老大。”

 鄒南這幾天是最後任職時間了,但還能恪守職業規范,站好最後一班崗。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這個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女孩,畢竟不再讓自己失望。

 失望,確實是這樣的情緒。從昨天下午開始,反覆侵蝕她的心。

 她以為莫北的情愛能夠溫潤她的那顆煩躁的心,不再想到這個讓她腦殼“錚錚”痛的詞匯。但一不留神,它就鑽出來。

 她想,她怎麽再同管弦求同存異?怎麽做?怎麽做?

 鄒南這一叫,將她神思扯回來。女孩的臉上有驚慌和恐懼,不知是什麽嚇到她。她問:“又出什麽事了?記者打電話過來,你不理就是了。”

 鄒南搖搖頭,她說:“老大,你上網。”

 她說完,就自說白話將莫向晚桌上的電腦打開,再打開Ie,進入國內最有名的論壇。這裡每日有幾十萬人乃至上百萬人在線,比報紙瀏覽量更盛。

 鄒南打開一張帖子,這張帖子看的人已經很多,因為標題上有大大的“曝光”

 兩字。鄒南點進去,莫向晚看過去。

 時間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靜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歲的年代,她穿單薄的吊帶,遊蕩在迪廳、酒吧、遊戲機房,她擠在一群妖形怪狀的男男女女中間,擺出撩人的,面對著傻瓜機。

 那時候還是用傻瓜機,哪裡有現代化的數碼機。所以照片掃描上電腦,有那麽些模糊,仿佛糊掉的永久的記憶。

 在那段糊掉的記憶裡,她幾乎要忘記掉的,自己染成亞麻色的頭,零零散散,貼在頭皮上,像不知哪個洞裡鑽出來的妖精。吃了“亞當”以後,眼珠子也將要渙散成亞麻色。

 真的太久遠了,她都要記不起來。

 莫向晚盯著那一張照片,有個紈絝子弟將手放在她的胸脯下邊。她十六七歲育形狀優美的胸脯,快要被簡陋的吊帶遮不住了,是含苞待放的放蕩。她還迷離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

 此刻,她也迷離,在辨認。

 這個屏幕上的這個人,亦猖亦癡亦嬌,胡天胡地,放任妄為。照片只要一張就夠了,把那一刻釘起來,說明這個永遠永遠都在。

 莫向晚手足冰涼。

 帖子中寫著:“原來娛樂圈的從業人員同樣不乾淨”。

 “不乾淨”三個字,就是閃電,將她腦殼劈開。

 這麽多年,她拚命擦拭,以為可以翻身,原來只要一張照片,她又要原形畢露。

 莫向晚絞緊手指頭。,鄒南擔心地問:“老大?”

 莫向晚擺擺手:“你去吧。”

 鄒南去了,還有人來,許淮敏一驚一乍跑來她身邊講:“莫經理,你可以找網站查Ip,這一類曝人的,現在是可以起訴的。”

 壞消息真的傳得比什麽都快,莫向晚無法歎出這口氣,隻得說:“多謝你的好意。”

 許淮敏還要說:“莫北大約是有辦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來:“是的,他是個好律師,這種問題交給他解決,總會有個好結果,是不是?”

 她把許淮敏說得訕訕的,原本懷著的那點壞意思撒到地上,彈回一半,她很沒趣。那頭有同事喚她,說祝副總請她去一次派出所,許淮敏便先去做這件正事。

 她的離開令莫向晚有舒口氣的感覺,但其實心內還怦怦地跳動。

 有多少惶恐,還有多少惆悵?

 她決心斷絕過往,奮勇向前之時,已把那些前塵往事相關的物件扔一個精光,全部隨著黃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見了。但仍有漏網之魚,有人能比自己更記得自己以前扎錯的小辮子。

 舊夢就這樣被牽回來,她感覺落在深淵裡頭,兀自要抖。

 她想要打一個電話給莫北,可是看了看時間,這是午飯時分,她不忍心去打攪他,或者怕打攪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麽?

 都說無欲則剛,若在以前,恐怕還沒有現今的這許多怕。

 許淮敏知道了,祝賀也會知道,她們和莫北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個圈子裡的。

 想到這個,她就心涼,涼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飛煙滅。

 有人拿了一杯熱茶到她身邊。

 莫向晚抬頭道謝,來人是宋謙。

 宋謙的面色溫和,他說:“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給他一個笑容,還有一聲“謝謝”。她領情地喝一口茶。

 宋謙就坐在她跟前,說:“我最近也會提交辭呈,這裡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這是莫向晚預想得到的,她點點頭。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們有界限,也是好事。”

 這是莫向晚心內的底線,她自己清楚,但宋謙也清楚,她不禁抬目。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二人了。

 宋謙繼續說:“但這件事情來得實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會塞牙縫,就怕危機公關用到轉移焦點這一招。你自己當心。”

 莫向晚聽宋謙這樣說,她不禁問:“他們做什麽,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謙沉吟半晌,問她:“用不作為當做一種作為,是不是在你心裡同樣是犯罪?”

 “管姐在這個事情上,到底有沒有主動作為?”

 宋謙再沉吟,他說:“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為娼。你知道這行裡有個詞叫‘潛規則’。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管弦的酒吧沒有進行過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們管不著?”

 宋謙不說話了,他面孔微微漲紅,也許是好意的提點被咄咄逼人的提問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對不起,你是好意。”

 宋謙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辭職是最好的選擇。既然適應不了這行,就遠遠走開。這種曝光對於普通人來說,睡一個禮拜大頭覺,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講道:“謝謝你。”

 宋謙領下來,對她講:“這份謝我不推卻,mary,對你我只有遺憾。個人有個人的運氣和際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別放低身價。”他指指電腦屏幕,“誰都不如意過,沒理由因為昨天毀掉明天。”

 是的,他講得不錯。

 宋謙選擇和於正共同進退,亦是依照這個道理。每個人有他的運氣和際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夠氣力抵抗,為何要介懷?

 因為今天這番話,莫向晚會一直感激宋謙。

 宋謙臨轉身時候說:“於總花了點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罰款了,一切都會沒問題。就怕那邊記者難纏。”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為管弦再擔一回心。

 還有一個擔心的人過來了,郝邁一進門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兩個大泡,進門就罵娘,連祝賀都驚動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沒紅,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勸他:“先把人接回來,一切事情推後再說。”

 郝邁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這麽個人,我是拉不下這個老臉的,今天早上的電話都被記者打爆了,我自認眼神忒好,就沒看走眼過人,這一下栽在這個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裡,算是什麽事兒?”

 史晶笑著給他倒杯茶:“去還是要去的,自己家裡的孩子還是要疼些。許姐已經在派出所那兒了,她說我們可以把葉歆接出來了,不過外面記者太多。”

 祝賀聽後吩咐:“你們一起去吧,許姐和葉歆多半擋不住記者。”

 史晶不知為何,偏看著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邁聞言頓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難同當。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這叫什麽事兒?葉歆的出頭,也算是她手裡捧過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許責任,且她尚在職,有些事情,確需跟進。這是一份職業操守。

 她站起來,說:“一道去吧!”

 祝賀很滿意,微微點點頭,還派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這樣興師動眾,祝賀不是沒有顧慮的。

 一在路上的時候,史晶對莫向晚說:“mary,你確實是一等一的好職工。”

 莫向晚聽得這話,在心裡回了一個爐,想出應對的詞匯:“有個作家說過,老板要我站著死,我絕不會坐著亡,不是嗎?”

 史晶笑:“說得對。”

 聽得郝邁極為不耐煩:“你們好興致,可就偏那些小沒這種職業覺悟,撈偏門也不把屁股擦乾淨。”

 到了現場,確實是一樁沒有被擦乾淨後續的麻煩事情。派出所已不複昨晚寂靜,被記者們圍了一個圈,幾名警察出來充當保安,要記者群眾安靜。

 他們停好了車,遠遠就看見許淮敏摟著葉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樓房簷下,捂著臉沒敢出來,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們當即決定先行在車內觀察一陣再說。

 但派出所內有個女人從葉歆、許淮敏身邊施施然走了出來。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說是坦蕩,走出來的時候,記者們呼啦啦就圍攏了上去。

 其實有一半的媒體是不認得管弦的,但也有認得的,也許是經常去玩耍的人。

 有記者叫:“管小姐,請問葉歆是在你們酒吧被抓的嗎?你們酒吧是否存在違法經營的情況?”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邊開路,鎂光燈在她身邊閃個不停。她走了出來,一抬眼,看見這廂要走過去的這幾個人。

 史晶低聲說:“真是不巧,我們還是等一等再過去。”

 他們就隱在車內,看著管弦一路走出來,一路被記者追問,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說:“我們酒吧實在是無辜,打開大門做生意,迎來的客人三教九流,並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機構動機不當,我們也沒有辦法識別,隻好啞巴吃悶虧,不知道找誰訴冤情。你們是知道有些是我們擋不住的別有動機的客人的。”

 管弦是說話口齒清晰的人,普通話相當標準,尤其是眾記者等不到葉歆出來,看到管弦答覆,也覺得可多寫一筆,因此在她說話時,竟然鴉雀無聲,讓這邊躲在車裡的眾人也聽了一個清楚。

 莫向晚從茶色車窗裡努力要看清楚她。這麽一個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記者之中,侃侃而談,態度自若,是一個無辜者的姿態,這麽老練。

 她想,真的,奧斯卡影后在民間。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時的那種不通透。

 還有記者問,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今天網站上有人爆料,‘奇麗’的工作人員早年賣淫,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車外的鎂光燈都對牢管弦,車裡的目光都對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會怎麽答,她站在那裡,因為這個問題,仿佛得到了些主導權。

 個個記者都翹以盼,這邊車裡的幾個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在他們的面前,隨時會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覺手心全部都是汗漬。原來她這麽緊張,離過去這麽近,她這麽緊張。

 她想自己是職業道德過了分,腳下一塊完整浮萍,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這時候她還有頓悟,原來她竟然已經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沒有人繼續問,只聽到鎂光燈仍舊劈劈啪啪響著。

 莫向晚吊在心頭的一口氣,無法松懈。她有一種蒼茫的預感,這句話之後,還沒有結束。

 果真是沒有結束。

 管弦繼續講了一句:“不過一般來說,那種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總歸是有的。”她攤了攤手,“你們不是都已經聽到小道消息了嗎?”

 莫向晚狠狠閉了一閉眼,窗外鎂光燈劈劈啪啪的聲音漸漸響成了炸雷,把她頭頂上的晴空一把劈開。

 此時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壞的,全部揭底,且作一個年終總結。

 莫向晚念書最怕的是聽考試成績,因為她會很努力念書,最後的成績總不盡如人意。這就是一個終結,終結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結果會沒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過。

 她靜定地坐著,心口怦怦跳著,自己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聲,她真想一直聽到自己的聲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雜。

 可是嘈雜沒有結束。

 有記者分明這樣問管弦:“‘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早年似乎從事不正當職業,這是否也和這次葉歆的事情有關?”

 管弦答:“不要問我不要問我,我只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無辜受牽連的人,請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貴手。”她還作了一個揖,滿臉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誠懇且燦爛。

 莫向晚的唇動了動,她是想說話的,她想叫一聲“管閑事姐姐”,但是這個詞匯到了喉嚨口,不出來,被阻塞了,要滾到舌尖,相當艱難。

 怎麽這麽艱難?

 她的手機響起來,還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應過來。接起來,就有人尖牙利齒地問:“莫小姐,請問今天早上在論壇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對葉歆的事情有什麽看法?”

 她麻木地聽著,沒有動唇,正如當年面對測驗卷上令她羞恥的分數時,無法及時反應。

 她從來都是個反應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應快,史晶在她身邊聽到了,接過電話來,講:“莫小姐手機沒有帶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邁問:“我們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氣,揚起了頭,她已經鎮定,不讓自己陷入無邊磨難的臆想之中,她說:“我們回去吧!如果留在這裡,我會影響到正常工作。”

 史晶應付好她手機那頭的人,替她關了手機,她說:“mary說得對,我們先走,晚些時候再來帶葉歆出來。”

 回到公司裡,好幾個同事看見莫向晚,都神色怪異,只有鄒南面露擔憂。

 但是相同的,他們全部什麽都沒說,無聲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頭做自己的事情。這才叫無聲勝有聲。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說:“沒什麽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許這也是祝賀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煩,他們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她了。

 莫向晚點點頭,不為他人留麻煩,也是自己的尊嚴。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囑咐了鄒南幾句。鄒南臨末,還是擔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說這樣的話。

 她隻好說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說完點一點頭,莫向晚也點一點頭。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謙走過來,講:“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謝絕:“不用了,我從大廈後門走,那些小路我熟,記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謙誠懇地說:“mary,請相信我的預測。”

 莫向晚笑一笑,才覺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來。她說:“宋謙,希望以後你和於總,你們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問,“於總會不會和管姐結婚?”

 宋謙茫然地笑:“希望能夠求仁得仁,但是你的問題我不好回答,於總昨晚還和於太過生日。有些事情我們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們就不要看了。宋謙,再見。”

 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看見祝賀和於正就坐在總經理辦公室內,兩個人相對著,不知道在說什麽。隔著這麽一層玻璃,就如隔山隔水,從來沒能看清晰過。

 莫向晚摸了一條小路走,左轉右轉,她知道從哪處出去最安全。走出這裡,外面便是熙攘的馬路,緊鄰商業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誰都不會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狽神色是為哪般。

 她掏出手機,想要撥一個電話給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機拿出來,卻現是關機狀態,剛才史晶為她關了手機,她一直沒有開。

 或許開手機並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還是忍不住開了手機,許多人打電話打不通,便拚命了短信,都在問同一個問題——“論壇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過去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廣泛的好奇和關注,他們把好奇和關注變成一條條信息數碼編織的短信,丟到她的手機裡,如同一隻隻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觀眾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邊百貨樓的櫥窗前駐足,撫摸自己的面頰。

 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齒的面孔?她想,她的過去,關他們什麽事?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關系,他們為什麽要關注?

 可是移到最後一條短信,上面寫“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經過我司人事部的商議,您的條件相對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異,故原定的複試隻得取消,希望您能諒解。”

 莫向晚細細念了一遍,心頭的萬緒被這一條消息一下涼到池底,還是冰冷的池底。

 她尷尬地站在此間,就像站在一個偏離人群的岔口。往後一步是大馬路,車子飛馳,相當危險,往前一步是這通透又剛硬的玻璃。她就垂直於這正常的人流線。

 往事一幕一幕,呈現到眼前,不是她甩頭就真的能夠忘記,也不是昨晚莫北的親吻和擁抱可以化解。終於被拋了出來,捉她回到起點,她跑了這麽久,全部不作數了。

 莫向晚緩緩轉動著腳尖,想要選擇一個適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機再響起來,她如同撚著燙手的山芋,下一個動作就是關機。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會很糟糕,但是沒想到會這麽糟糕。抑或可以說,許多年前的最糟糕終於到了這一天來報應。

 她無力地扶著櫥窗的玻璃,不願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netbsp; 莫向晚在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轉轉了很久,想要轉出這一處,只是又不知道要去哪裡。手機握在手裡,金屬的外殼冰冰涼,在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沒多想,就把手機又關掉了,仿佛是可以關閉一切嘈雜。

 但大光天下的大馬路上,如何不嘈雜?她站在其間,怎可逃避?可莫向晚還是逃也似的轉了又轉,這是毫無意識的。

 她走到一處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兩旁,這裡的陽光也零落,照不進來一絲完整的溫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錯,可是又想快步跑過這段路,但心裡還是這麽沉重。

 這是她的起點,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這裡來,還硬著頭皮走過這條長路。

 有一扇積聚了灰塵的大門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識就走到這邊來。很多年前,她拿起單薄的包裹,從這裡跨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莫向晚又回到這個起點,自己不肯順遂的心,又開始在起點無奈和彷徨。

 這裡已經沒人了,房子都還在,飽經風霜地搖搖欲墜。莫向晚靜下來看一看,四周都是拆遷戶,這裡也即將不見了。

 她想,什麽都將不見了,為什麽還甩不掉?是她種的因,她必要承受這個果,人生真是無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詢問的聲音帶著不確定。

 莫向晚循聲望過去,來人佝僂著背,一臉的和善,正略帶激動地看著她。她辯認了一下,驚訝地喚了一聲:“吳老師?”

 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經半白了,可眉眼之間,依舊留著當年的關切。他認出十年前的學生,連名字都不會叫錯,這足以讓莫向晚激動。

 她走到老師的跟前,就像舊日的學生一樣鞠躬,叫一聲:“吳老師好。”

 吳老師乍見舊學生,心頭滿懷意外重逢的喜悅,不禁笑容滿面:“好多年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

 是的,吳老師會以為她很好,因為她一身白領的標準衣著,淡妝得體,盤一絲不苟,再無當年的太妹痕跡。

 莫向晚很想說:“老師你錯了,我現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夠說出口,她只是拉著吳老師在這條老舊弄堂裡簡略說了一說她的工作情況,她想她對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績也堪可為人認可,這是一個有好分數的試卷,值得向舊日的好老師匯報。

 吳老師一邊聽一邊點頭,是甚滿意的,末了,他講:“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說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後一定能做好。老師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著:“老師,我真的——”

 吳老師微笑:“你的生活是刮過大風的,但那不要緊,看到你現在這麽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獲,我以前常常說。現在看到你做得這麽好,我相信這句話不會錯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慚愧,也許過了今天,世途艱難,她行差踏錯,當往日之事被公之於眾,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還是喃喃:“老師,我以前——”

 吳老師這樣對她說:“許多事情不親歷其境,是不能夠了解路該怎麽走的。

 人要經歷挫折才能成長,以前我教育過你們,跌倒一次沒關系,如果跌倒後爬不起來,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個好學生,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曾經的吳老師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麽?”

 彼時,她很迷惘地望著老師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可如今,吳老師曾經的這個問題,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這樣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這是不能夠被摧毀的。

 她對著老師點頭,要做到當年沒有在老師面前做到的承諾,她講:“吳老師,我知道我想要什麽,我在努力做。”

 吳老師慈愛地笑:“那麽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現在是進了一個新的學校,念一個新的學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數可以全部忘掉嘍!”

 這是一位擅長幽默的老師,他的話讓莫向晚笑,笑容在臉孔上散開,她想讓心裡積聚的煩悶一同散開。

 她問吳老師:“您怎麽會來這裡?”

 吳老師答:“做學生家訪。”看一看她身邊斑駁的陳舊的門,“你的爺爺奶奶在國外還好吧?”

 莫向晚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著這麽多年,真的是把過往摒棄,全然不理睬,但過往對她是如影隨形,並不是隨隨便便避開就永世不再相見的。

 她搖搖頭,代表並不清楚。

 盡職的老班主任沒有再多問什麽,就此先告辭,去履行他的職責,指導一群新的學生。

 但老師的話讓莫向晚頓時生了慚愧,她從包裡翻找老鑰匙,其實老鑰匙就掛在她的鑰匙圈上,她只是從來不動。現在拿出來,才覺老鑰匙一直在。

 爺爺奶奶臨走的時候,將鑰匙給了她。爺爺說:“老房子你就住著,你的戶口在這裡,以後有好辦法把娃娃的戶口也遷回來。這裡畢竟是你的老家。”

 但這個老家,在老人離開以後,她就將門一閉,再也不回來。

 這裡的鄰居們都傳莫家阿公的孫女少年生子,被學校開除,爺爺奶奶走的時候,都是帶著一肚皮的悶氣。她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來,這條窄陋的小弄堂裡,已經物是人非,偶爾面對面的路人,也是一臉漠然。許多事情,經過歲月的洗禮,會被滌平。

 莫向晚深吸口氣,要開啟這扇老門。

 又有人在身後叫她“向晚”,莫向晚回頭,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詫異,因為他來得這麽迅又及時。她望著他,他從那一頭走過來,跨過坑窪的水泥地,避過頭頂橫七豎八的“萬國旗”,走到她的面前來。這麽冷的天,他還走出一頭汗,但是看到了她,眼裡浮出笑意,還有安心。

 莫北過來托住她的手,說:“原來你在這裡。”

 他說完,接過她手裡的鑰匙,把門打開,一股陳腐的霉味撲鼻而來。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遲疑要不要進去了。

 莫北看了出來,問她:“要不要進去?”

 莫向晚頓在門口,望住裡頭的黑暗,她不想進一步,隻說:“我就看看。”

 她轉頭看他:“你怎麽來了這裡?”

 莫北用溫柔的神色責備她:“你的手機沒有開,我只能用腦子思考你會去哪裡。”

 她內疚地說道:“對不起。”

 莫北伸手將門關牢,鎖好,說:“不看就不看,這裡都要拆了,舊房子確實沒有看的必要。”

 他牽好她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隨著莫北走出了老弄堂,複又回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

 坐在莫北的車裡,莫北握緊了她的手,緊緊的,不放開。莫向晚感覺出來了,她側面看他,他緊抿著唇,也許是在不高興。

 她不禁就會這樣說:“莫北,我不想瞞你什麽,能夠有個人讓我把心裡想的全部說出來,是我的福氣。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松開了她的手,輕聲輕氣告訴她:“沒辦法聯絡到你的時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氣量不大的,我放不開,所以我關了手機。”

 “向晚,放不開就不要放,你只要讓我知道就好。”

 “我會不會影響到你?”她擔憂地問他。

 莫北笑:“我這麽容易被影響,都不用過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說,“向晚,有時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說完以後,從車旁的口袋中撈出一疊信件,有泛黃的有陳破的,層層疊疊,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將這疊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頭看看,不是壞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來的,有些則是海外來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輕輕撫摩這些脆弱的紙,仿佛蒙嚨了,她一封一封打開,信件真是很多,還有匯款單。她看不完,只是看郵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兩個月前,最遠的是八年前。

 莫北說:“你收得太緊了。”

 莫向晚說:“可我不想看它們。他們從來沒有來找過我。”

 莫北說:“他們都回來過,只是你不願意見他們,那就沒有辦法相見。也許他們還在慚愧。”

 她垂頭低語:“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她告訴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帶我去一個地方休息吧!”

 莫北說:“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懷裡捧著這麽一堆的信件,心裡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麽找著她的?可過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她的身邊,在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突然出現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術師的潛質的。

 他還有拍電影的潛質,莫北把車一轉,就到了外灘,遠遠的,她看到了那一棟老樓,經年累月的古舊建築,矗立江邊。這是過去。

 但老建築上掛了霓虹燈,豔麗的顏色點綴其間,總是有些變化,這是現在。

 莫北把車停到了停車庫裡,他們從地底走上來,進這扇門的刹那,她捉緊他的手臂。

 他說:“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間?”

 她問他:“哪一間?”

 莫北說:“一個起點。”

 莫向晚是記得這裡的大堂裡有乳白色的天頂,瑪麗蓮吊燈的光輝在午後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燈隨處可見,盈盈的,掠過她的記憶。

 莫北帶著她踏到軟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個開始。

 這裡一切都是舊物,重新修複,重新開放。好像一切又變新了。八十年前的馬賽克,還留著手工拚接的痕跡,但是經過刷新,她步入其間,又有不一樣的感覺。

 他們進入到一間房間內,這裡也不太一樣了。

 莫向晚放開莫北,走到窗前。這個位置沒有了睡榻,空留一處鮮紅地毯,踩在上面如同踏入浮雲,感覺終是不太一樣的。

 她感慨萬千,趴在窗台上,眺望正午陽光普照下的黃浦江。

 莫北從她的身後擁抱她。

 莫向晚輕輕顫抖。

 她記得的,當年穿著浴袍似凍雞的少年,冰涼的擁抱,她是心甘情願豁出去的。但此時身後的他氣息溫暖柔軟,就像腳下的地毯,看似不受力的,卻將她穩穩托住。

 莫北只是箍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你不是草草,你是莫向晚。”他將她面前的窗戶推開,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她深深嗅兩口。

 窗戶上面畫著“聖誕快樂”四個字,還有聖誕老人在微笑。

 她指著聖誕老人:“我記得以前這裡寫英文字。”

 “所以時代在變化,現在是中國人過聖誕節,當然要寫漢字。”

 “是不是一切變化了,就是真的改變?過去的痕跡全部都不在了?”

 莫北歎氣,與她一起眺望江的對面。

 那頭現代建築高聳人雲,如同銀筆立地,暮色之下都有錚錚光輝。

 他說:“你小時候一定逛過外灘,還記得這裡看對面的感覺嗎?”

 她輕輕嗯了一聲。

 “誰都想不到蘆葦蕩變成金融區,只要我們想。”

 “這是有人在努力。”

 “向晚,因為努力,所以一些東西改變了。”

 莫北親吻她的耳垂,讓她微微泛起癢,可是舍不得躲避,由他的體溫傳導到她的身上。

 “我就要失業了,在這麽一個糟糕的時候,新的公司也不要我,我會一敗塗地。也許以前犯的錯現在來和我清算老帳。”

 “你會再接再厲,天道酬勤,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莫向晚轉過身:“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莫北,一切會好的,明天我們仍有勇氣迎接朝陽,是不是?”

 莫北笑:“誰說不是呢?”

 他低頭親她的唇。

 親吻的方式也不一樣了,明明是同一個地方。

 莫向晚想,這不該是過去,而是現在。同一個地方不應該是同一段心情。

 “向晚,找不到你的時候,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希望你回到過去,你是應該往前走的。”

 莫向晚喃喃叫他:“莫北。”

 他的吻漸漸深了,勾引她的舌頭,與她交纏。

 如果繼續,將會擦槍走火。但此刻莫向晚是多麽不想遠離他,隻想與他親密到天長地久。

 莫北的手在她的身體上引燃一簇火焰,將她的意識燒至昏沉。

 但他想,這樣不行,這裡不行。這裡有莫向晚最壞的回憶,關於他和她,他們最初的慘淡,記憶裡的沉屙,抹不掉的失落。

 他帶她回來,是想讓她看到這裡的改變。他強自克制著,本要稍稍遠離她,可又舍不得放開她。最後沉住聲音喚:“向晚?”

 他不知是想進,還是想退,這麽小心翼翼。

 莫向晚就靠在他的懷內,她感受得到他的一份小心,小心珍惜到要將她呵護在掌心。他的擁抱也和九年前不一樣,他帶她來到這裡,從這裡看外面的世界,看外面一個翻新的天地。

 不知為何,她能體味,然後感動。

 她主動去吻他,每一刻的交纏,都化解她心中一刻的倉皇。她攀附著他兩個人再也分不開。

 莫向晚在他的懷裡問:“這裡,是不是重新裝修過了?”

 莫北笑了起來:“不,水龍頭還是銀的。”

 她問他:“莫北,我真的能另找一個新起點嗎?”

 莫北沒有答,他沒有等。他告誡自己不該唐突,但她如烈火,要燒灼到他的身上。他抱住她,轉瞬之間,轉換天地,將她壓在床上一寸寸吻下來。

 莫向晚輕喘,熱情將腦中的一切燒毀。

 身上的這個男人,在她找不到方向的時候趕過來,拉起了她。她幾乎要在他急切熱烈的吻下面,軟化成為一攤水。

 莫北的手撫摩著她的身體,他說:“向晚,再這樣下去,我會犯錯誤。我本來不想——”但是被莫向晚仰頭吻住。

 他的手正包裹住她的胸,與她的心跳貼合。

 她握住他的手,望著他。望著他,在想,他也許將不僅僅是她孩子的父親,還是她所愛上的那個男人。她與他之間的障礙,早就轟然倒塌。

 莫北看著懷裡的莫向晚,她的眼內,迷惘燃燒成了熱情,在他身下敞開了身體。她能夠接受他所帶來的溫暖,他希望能給予她所渴望的。

 如今的他和她,不再是和草草,他是莫北,她是莫向晚,這樣親密貼合在一起,作為心情的解答。

 於是,他們不再等待。他們彼此親吻,這樣的吻,就像橡皮擦,一寸一寸擦去過往,那個一次在這裡的不愉快,也將煙消雲散。

 莫北進入的時候,莫向晚有些吃痛,但不逃避。她仰著頭,看見馨紅的霞光照射進來,灑在這一處纏綿之地。她的身體接納他的入侵,她的心也因此打開。

 莫北低頭看著她,緩慢地與她結合,進入到她的深處。

 她在緊張,先繃住了身體,他就用吻讓她放松,讓她漸漸打開身體。真的是沒有任何的障礙了,他們用最親密的接觸替代語言,交付彼此。

 莫向晚什麽都無法想,身體上承載著這個男人的力量,他每一次的懸宕起伏都能夠讓她心潮澎湃,隨之激蕩。

 這個男人,用有力的姿態與她結合,和好多年前的他,是不一樣的。他的身體充滿張力,有侵略和保護的。

 莫向晚一點一點丟開那一年的蒼涼,一心一意感受他的力量,和他的愛護。

 親密的歡悅從結合的那一個極點爆裂,炸得她四肢百骸都如同脫胎換骨,真的是什麽都不用想,什麽也無力想。也許就這樣,把一切交給這個男人,他已經抵達她的深處,沉沒在那裡,她又有什麽理由不把一切都交托出來?

 呻吟破碎地衝出了口,莫向晚能聽見自己在呢喃“莫北”“莫北”,他衝擊著她的身體,讓她把這個名字印刻到心頭上去。

 最後的那一刻,他握住她的胸,隨著她的心跳,說:“我真高興,在這裡終於有了位置,就在非非旁邊。”

 後來的一切是無意識的,莫向晚好像在歲月之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仿佛蕩漾在江面之上,浮浮沉沉,總能被這一雙臂膀摟住,溫暖的體溫始終沒有稍微遠離。

 再後來,莫向晚並沒有睡得很實,抬一抬頭,窗外已經夕陽西下。她輕輕翻身,身邊的人仍是用手環住她的腰和胸。她伸出手從丟在床下的包裡撈出了那一疊信。

 莫向晚一封一封拆開來看,好像是看報紙上的情感專欄,她只是一個拆著讀者來信的編輯,看著讀者在信上的懺悔、控訴、不解和關切。

 莫北在身邊翻了一個身,把她攬人懷內。

 他問:“為什麽你要把這些信都退回到老宅?”

 “他們從沒有來過信,比起他們每年來一封於事無補的、總是讓我要反省當年的信,兩種局面我更接受一種。”

 莫北緊緊抱住她:“他們都回來看過你,沒敢和你相認,因為你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

 莫向晚在他懷裡調整一個角度,窩好了,問他:“你和他們聯系了?”

 莫北只是歎息。

 莫向晚撫摩著他的,軟軟的,這個好脾氣的男人。

 “莫北,對我你該做的不該做的,一件不落都做了。”

 莫北笑起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憑著這一點殘存的靈犀,她忽然問他:“你是不是聖誕節生日?”

 莫北笑:“其實比耶穌誕生日晚五天。”但是扳正她的面孔,又扳回正題,“向晚,他們都想回來看你。”

 莫向晚垂下眼瞼。

 “你放不下過去,是因為你從不曾原諒他們。”他抱緊了她,想讓她莫向晚的身體可以溫暖起來,“這樣只會讓你自己更辛苦。”

 莫向晚只是沉默。

 莫北親吻她的,換了姿勢抱她,雙手撫摸著她軟乎乎的小腹,動作輕柔而謹慎。忽然問:“生非非的時候是不是很辛苦?”

 這是往事了,被他問起來,勾起她辛苦的回憶。她的念頭全部轉到自己的身上來,將過去的感覺拾回來,告訴他,或者說,與他分享。

 他是另一半,給予她孩子的那個男人,他們各自分出一半骨血,創造了莫非這個孩子。

 現在這個念頭,只會讓她感覺溫馨。

 莫向晚告訴莫北:“疼了八個小時,最後還是挨了一刀。非非這孩子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沒怎麽折騰我,出來後也沒怎麽折騰我,最痛的時候不過是那八個小時。”

 他翻一翻身,已經看到她腹部上的舊傷痕,雖然已經快要淡入不見。他輕輕撫摩著她軟乎乎的腹部,再與她緊緊地依偎,說道:“真抱歉我當時不在。”

 “你在也無濟於事。”

 “至少我可以陪在你身邊。”

 但莫向晚瑟縮一下:“冷。”

 莫北才現窗戶半開,他起身將窗戶閉牢,溫暖又重回到他們身邊。、莫向晚說:“我懂你的意思。”

 莫北說:“試著解開你自己,這不只是原諒。向晚,你可以回頭看了,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莫向晚歎口氣:“我在這裡,曾經是你的禮物。”

 莫北撫額,歎息:“最好忘了它,我的莫非媽媽。”

 他見莫向晚不響,便呵起她的癢,於是她就想要躲,但是他不讓,再也不讓,牢牢箍住她。

 莫北用類似莫非那樣賴皮的口吻講:“莫非媽媽,你想好了,讓我進來了,就別想趕我走。”

 莫向晚隻得點頭。

 莫北又問她:“其實現在想以前,也沒那麽糟糕吧?比如我。”

 莫向晚忍不住笑起來。

 莫北看她終於能笑得燦爛,心裡也輕松,把心頭陰霾暫掃片刻。

 他在早晨看到論壇上的消息的時候,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莫太太在電話裡問:

 “北北,那些是不是真的?”

 莫北先沒有做聲,他思考了一下,用平緩的語氣問母親:“媽媽,你不是已經查過了嗎?”

 莫太太講:“我一直希望你們是早戀,她人好,我什麽都不計較。但你們不是早戀啊!那種事情被人說出來可真是臊死了我,有多丟人你知道不知道?這得在多少人面前丟人?”

 莫北說:“媽媽,那時候是我犯了錯誤。犯了錯誤的人,你就不準他改一改?

 不要總想著丟人行不行?”

 莫太太聽出莫北急於辯護的意思,愣了愣,她是沒有想到兒子口氣會強硬起來。她的兒子從來脾氣溫和,對父母恭敬有禮,她不禁就急了,命令地講了一句:

 “北北,我建議你去查一下孩子的dna。”

 莫北立刻回駁她:“媽,你不是見過孩子嗎?他和我小時候長得不像嗎?如果長得不像,你怎麽又三番四次去見孩子?”

 莫太太被駁倒。

 “媽,我一直以為你是通情達理的。”

 莫太太便語重心長:“那時候我還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做過這些事,今天聽得我魂都沒有了!”

 “我以前做得更差勁,你不是都知道?”

 莫太太要氣結,但莫北連著問:“媽,你要我怎麽樣呢?查好孩子的dna,是我的兒子我就搶過來,不再管孩子的媽?媽媽,你記得不記得當初你帶我去大院放映院裡看了一部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台灣電影,把你哭慘了,你直說孩子的爹不是東西,怎麽這麽待孩子的媽。媽,我不想做這種爹。”

 莫太太要語塞,一賭氣,講:“你別跟我扯了,去跟你爸說吧!”

 莫北放下電話,一骨碌站起來,向江主任請假。他想事情不宜遲,該說的事應當說一個清楚。

 回到家裡,母親也在,保姆說上午母親急匆匆從機關裡回來,一回來就氣急敗壞和父親說了好多的話,此刻閉門關在自己房裡。父親一直在書房練字。

 莫北就先去了書房。

 他走進書房,正對著牆上的大字,莫皓然背對著他,正在寫字。從莫北這個角度看過去,父親頭上一半的頭是花白的,原來高大矯健的身體也佝僂了。

 他叫一聲:“爸爸。”

 莫皓然嗯了一聲。

 莫北走過去,平靜地為他磨墨。他本來想,是不是讓父親先開口,切入主題?

 但父親揮動著毛筆,一筆一畫正在賣力,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

 莫北慢慢地開口說話。

 “爸,我重新遇到她的時候,她只是一個認真工作的單身媽媽。晚上會去師大念夜大,經常加班。和我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不一樣。”

 莫皓然又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年前她為什麽會那樣,但那時候我也是一個渾蛋,我沒認真。

 但她生了我的孩子,認真生活了這麽多年。爸,你說人最重要的就是‘認真’二字。所以她給我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莫皓然隻管自己寫完了一幅字,莫北看過去,父親寫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不禁失笑,還真的笑出聲來。

 莫皓然板著面孔講:“我必定不如你了解孩子的媽媽。”

 “爸,今天的晚報可能還會有添油加醋的消息,不過我還是能遵照您的吩咐,過年帶了兒子回來。只要您答應。”

 莫皓然背著手凝視著自己寫的大字,忽而歎氣:“我老了,筆力是不足了,你瞧這一個‘采’字就軟弱,哪裡還能悠然見南山。”

 莫北聽了,還是不做聲。

 莫皓然說:“我一向自詡清白,你是了解的。”

 莫北看住父親,謹慎而恭敬。

 “如果我也不同意,你會怎麽做?”

 莫北慢慢走到寫字台的外沿來,他用一個更加恭敬的站立姿勢,對著父親說:

 “爸爸,這幾年我正職副業都賺了一定的積蓄,我會在這裡附近買一戶三室兩廳過一過一家三口的小夫妻生活。我的兒子過兩年要考中學了,我希望讓他讀我們區的學校。爸爸,只要你和媽媽一個電話,我立刻回來彩衣娛親。你們隨時都可以看看我的非非。”

 莫皓然也站著,也望著眼前的兒子。他眼色澄清,不氣不餒,不卑不亢,立定在這裡,表明他的心跡。

 莫北還說:“孩子的媽媽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被牽連,我建議她離開這個行業。

 她正在找工作,她找工作的事情我不會插手。這幾年她念了文憑,英語也還行,工作能力在行業裡有口皆碑。我相信就算金融危機了,也有她的用武之地。我希望她可以再給我生個老二,讓我盡一盡帶孩子的父親責任,我會建議她去考一個mBa,等老二稍微大一點,她會找到更適合的工作。”、他說完,坦誠地看著父親,不是不希望得到父親的肯的。

 父親只是背著手在冥思,然後了然笑一笑:“莫北,你算不算在威脅你的老父?”

 莫北頷:“爸,我從不敢這樣做。”

 “你媽建議要驗一驗孩子的dna。”

 莫北反問:“您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莫皓然沒有回答兒子的反問,隻說:“你不是已經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嗎?從頭到尾,你的老父老母只能跟著你的計劃走。”

 莫北對父親說:“爸,我現在也是當爸的人,我想給我兒子一個完整的家。

 我兒子的母親,也是世界上偉大母親的一員,你兒子我,比不上她。”

 莫皓然指了指桌面上的橫幅:“這幅寫差了,你幫我扔了吧!心靜不下來,就沒辦法寫好。”

 莫北應了一聲,把字幅拿出來,終究是想了想,卷好了放進自己的房裡。

 保姆萍姐過來問他:“要不要看看你媽媽去?”

 莫北望一眼母親的房間,裡頭放著電視劇。他搖搖頭,想,給予他們時間,才能讓他們接受。

 出了家門之後,他沒有趕回事務所,而是撥電話給莫向晚,但她一直在關機狀態中。他打到她的單位,她的助理說她請假回家了。他又打電話回家,電話沒有人接。

 莫北想了一下,理出一點頭緒,他直趨莫家的老宅,看到莫向晚在舊宅門口呆。

 她又是脆弱的一個人一隻影,頂著烈日,不知所措。

 莫北走過去,不想再讓她一個人,他在她需要的時候一定要在她的身邊,領她走過這些坑窪。

 到天色漸漸暗了,莫向晚推他起床,講:“非非要吃晚飯了。”

 莫北笑著說:“我托了於雷爸爸接他去了。今天於雷過生日,非非有應酬。”

 莫向晚也笑:“非非大了,也會應酬了。”

 莫北攬住她:“所以我們老公老婆的只能自己尋樂子。”說著又要親她,被莫向晚避開,她的臉紅紅的,還殘留剛才的漏*點痕跡。

 莫北不情不願地起身穿衣服,還要盯著她看她穿衣服。

 莫向晚這麽些年從不在二個人面前裸露身體,被他盯得很不自在,扣胸衣帶子的時候幾次沒扣好,最後還是莫北幫著系好了。

 莫北在她耳邊輕語:“向晚,我想把你爸你媽都請了來,告訴他們我們準備領證。”

 莫向晚一怔。

 莫北幫她穿回衣服:“向晚,我們一家三口很和諧。我們就該讓別人羨慕!我這麽年輕的爹,你這麽年輕的媽,非非又是個智商高的孩子,一定羨慕死別人。”

 莫向晚回過神,推他一推:“別胡扯。”

 他非要說:“誰胡扯了?難道你要等到有了老二才肯跟我扯結婚證?”

 被他這麽突兀地一講,莫向晚兀地臉一紅,罵一句:“不要面孔!”

 莫北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戴回眼鏡,又變回斯文模樣。莫向晚看著這樣的他,想起剛才兩個人相擁時候的瘋狂,又一陣面紅耳熱。

 可是心裡暖烘烘的。

 她不再怕了,有這麽個人站在身邊,扶著她擁著她。她不應該再彷徨的。

 外面的天空上只剩最後一絲紅霞,又是一個新的黑夜,黑夜之後會是一個嶄新的明天。

 莫向晚走到報亭旁邊,買了一份晚報。

 莫北朝她無奈搖頭,他們一起坐在車內看娛樂版。

 又是那一位金菁了後續報導,矛頭直接指向了娛樂公司的從業人員。雖然沒有直接寫出莫向晚的名字,但是對莫向晚早年的事跡寫得十分清楚。

 莫北有些擔心地看著莫向晚,但莫向晚只是平靜地笑了笑。

 她對莫北說:“這位金菁,雖然犀利,但是許多話說得很對。”

 莫北問她:“什麽?”

 她指著其中一句話:“金菁說,娛樂圈內的職場行為規范更需要作規范,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許多娛樂圈從業人員不能揮好自己的專長。”

 莫北建議:“我們再去買一份《前程報》。”

 莫向晚拍拍腦門:“真的,我忘記了,是該去買。”

 兩人都笑。

 月亮升高了,光輝灑下來,莫向晚把報紙疊放好,同那一摞信件擱在一起。

 毒辣太陽過去,明月疏星是喜人的。

 netbsp; 莫向晚是在二天草擬好辭呈,她先把意思同鄒南講了,鄒南很讚同,但是問:“老大,你真的不想再在這行裡幹了嗎?”

 莫向晚喝一口咖啡,笑著說:“行行都能出狀元,我轉一個行當混一混,說不定別有收獲。”

 鄒南努力點頭:“對對對。”

 但莫向晚心頭還是空落落的,今日起至之後不可預期的一段時間,她的生活就要轉在管好莫非,寄求職信,面試等等工夫上,一下閑置下來,等閑是習慣不了的。

 早晨她告訴莫北今天會交辭職信。莫非在旁邊問:“媽媽,你是不是要炒你們老板魷魚啦?”

 她親親兒子,說:“媽媽要換一份工作。”

 沒想到兒子鼓掌歡悅:“媽媽,我希望你做一個五點半就下班的工作,這樣天天晚上都可以讓你給我檢查作業了。”

 莫北對她說:“非非其實一直戀母,你工作忙碌,他從東家流竄到西家,純屬情非得已。”

 說得莫向晚內疚不已。

 莫北又說:“以後可以交給他爺爺奶奶帶帶,你要找一份忙碌工作,未必是不可以的。”

 這是莫向晚心頭的另一宗心事,她不言不語,只在心內暗暗打算和琢磨。莫北看出來了,拍拍她的手:“別擔心,我爸媽不是黑風怪。”

 莫向晚撲哧笑出來。可是還有另一層擔憂,她說:“我該怎麽向非非解釋,你是他的親爸爸?”

 說得莫北也愁了,他這個現成爸爸當得太順遂,猛然間想到這樣一個關鍵問題,頗傷腦筋。

 莫非一直要他當爸爸,但是沒曾想過他會是他的親爸爸。他想了想,建議道:[網羅電子書:]

 “非非以前對老師說,爸爸在出差,或許我們就這麽說吧!”

 莫向晚搖頭:“孩子的智商沒這麽低。”

 莫北隻好繼續頭疼,不單單是爸爸的問題,還有爺爺和奶奶,以後的外公和外婆。莫非習慣了身邊就母親一個親人,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大堆親人,他會不會適應不了?

 但莫向晚至少是不抗拒他請她的父母回來的建議了,但莫北暗中的打算是想父母肯之後再辦這件事。

 如此種種,倒是令即將失業的莫向晚沒有失落到底,因為令她思考的事情實在太多。

 而她也知道,這個圈子裡所有驚濤駭浪的新聞,過了新聞的保鮮期,都會一層層剝落,直到公眾淡忘。

 莫向晚也想就此淡忘些什麽,譬如說,管弦。

 事情生之後,她平靜地向人事部交了辭職信,這時候報刊還在對她早年的往事進行諸多的猜測,甚至累及“奇麗”。

 莫向晚陳述的理由之一即是“私人事件影響到日常工作”。

 張彬作為人事部經理,沒有多問什麽便要批示,反倒史晶對莫向晚近乎地講道:“你是沒什麽必要辭職的,你根本就是個受害者,為什麽辭職落人口實?”

 莫向晚婉謝她的好意,只是說道:“我真的不太適合這行,我想換個環境。”

 史晶看她意思堅決,頗覺惋惜:“祝總是相當看中你的。”

 最近“奇麗”因為葉歆事件和莫向晚早年被兜底翻的往事,幾乎成了媒體的眾矢之的。這時候祝賀走到前台來,先聯合電視台完成了援助阮仙瓊的慈善節目。

 這一檔節目是祝賀親自出謀劃策的,做得相當有質量,寓教於樂,就將老上海那班明星的辛酸往事一一陳述,引起社會各界廣泛的關注。“奇麗”更是率先捐助,不單為阮仙瓊解決了住院費和兒子的生活費,還引得社會各界為一些退居幕後導致生活潦倒的老演員提供了幫助。

 這一役做得相當漂亮,連當初揭開葉歆事件的金菁都在專欄裡公開讚揚。這麽三兩下,就慢慢化去了那宗事件的影響,莫向晚在論壇上被人曝光的帖子,也就此被刪除。

 事件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會越來越淡化。

 莫向晚握著報紙想,阮仙瓊這樣慘的經歷,最後竟然成了危機公關最重要的一環。這娛樂圈的相克相生,實實在在令人想象不到,而祝賀這一頓收拾也沒白費氣力。

 張彬和宋謙相繼也提交了辭呈,手續辦得十分順利。莫向晚只是奇怪,為何只有自己被祝賀另眼相看,派來史晶當了一回說客。自己同這一位於太,從未深入接觸過,也因為如此,她提交了辭呈之後,雖然外間風言不止,但到了她這裡,都未傷大雅。

 不過總也有人會議論議論。

 有一天莫向晚就聽見許淮敏同兩個女同事看娛樂報紙,女同事講:“真是看不出來mary年輕時候這麽前衛。”

 許淮敏就伺機笑了:“現在還寶刀未老呢!瞧見每日送她來上班的那位了嗎?’

 女同事是認得莫北的,就說:“莫律師啊?”

 “誰都別說當律師的真精明,這小莫實實的是一個愣頭青,家裡爹娘死攔活攔都不聽。”

 女同事抿嘴笑了一笑,知道許淮敏說的是什麽意思。

 許淮敏倒也識得分寸,這麽一說,即止住了。她岔開了話題:“他跟案子的時候就不想前不顧後的,惹到人也怨不得別人,誰讓他愛當衝頭。”

 莫向晚這麽一聽不禁擔憂起莫北來,很想上前一步抓住許淮敏問上一問,恰好此時鄒南叫了她去接電話,莫向晚隻好先行離開。

 電話是梅范范打來的,她頭一句就是:“晚晚,你換手機號碼都不跟我講一聲。”

 這些天來的這些事,莫向晚並不是沒有思慮過,也想出了一些門道,對於梅范范,抑或說是范美,她是真的沒有了什麽好聲好氣,只是平板地問:“什麽事情?”

 梅范范嘻嘻笑一笑,她講:“晚晚,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

 “如果沒有,你今天下午能不能出來?”

 “我沒有空。”

 “什麽沒有空啊!你都辭職了,圈內的人都知道了,他們都講你引咎辭職了。”

 莫向晚沒有好聲氣,說:“瞎講。”

 梅范范笑:“晚晚,你著急了。你出來吧!我是跟你道歉的。”

 莫向晚十八歲以後,一直告誡自己,交友是需要謹慎的。但她一疏忽再疏忽,終至落到如今境地。她想,她算不算識人不清?可是有些人分明也是幫助過她的。

 莫向晚沒有克制住,她還是答應了同梅范范出去見上一面。

 梅范范把她約在鬧市中心附近的一條弄堂,這條弄堂她很熟悉,很久以前她從這裡轉到了飛飛姐的家裡,這裡路口就是鬧市中心,有最高檔的百貨大樓,裡面的隨隨便便一件內衣就要千把塊錢。

 梅范范穿得很低調,沒有化妝,好像是洗盡鉛華的普通女人。她戴著墨鏡在這裡等她,看她過來了,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從這裡橫穿到馬路的另一頭,再走進一條弄堂。這裡是莫向晚沒有來過的,她不太熟悉,站在弄堂後,看到掛了一塊招牌,寫著“旗袍定製”,上面嬌嬈的旗袍女人風姿嫣然。

 梅范范拉著她站在招牌後面,莫向晚正詫異,就見飛飛姐穿著最簡單的毛衫,卷著一頭,黃塌塌著面,送了一位太太出了弄堂。她笑得和藹可親,對那太太恭維備至,一副良家生意人的模樣。送完了人,她馬上收斂了笑容,又隱到弄堂裡去了。

 莫向晚問:“你就帶我來見她?”

 梅范范搖搖頭,她說:“解放前這裡有一家裁縫店,做旗袍最有名,師傅手藝好都不用打褶就能攆出腰線。很多客人來捧場,漸漸就做出了名堂。解放以後師傅把手藝傳給了女兒,這家女兒插隊落戶的時候,還靠這手藝在當地做了點名氣出來。”

 莫向晚問:“范美,你到底想說什麽?”

 梅范范繼續說:“她在插隊落戶的時候結過婚,為了回城又離了婚。因為她父親以前留下來的老關系,她搭到了一些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女裁縫,而是飛飛姐了。”

 莫向晚盯著她,不知她想幹什麽。

 梅范范看她一副戒備的模樣,哧地笑了一聲:“難道你不想知道一切的源頭是什麽嗎?飛飛姐怎麽入的這一行,我跟了飛飛姐,你又跟我學了壞。”

 莫向晚搖搖頭:“范美,沒什麽必要了。”

 梅范范講道:“是的,向晚,你是重出生天了。”

 她把莫向晚又拉回了馬路對面,指著靠邊一間敞開了門的民居,莫向晚看過去,正坐著一桌人稀裡嘩啦搓著麻將。其中有一個人,正正面對著這邊,坐姿相當文雅,但表情猥瑣,看著是輸了不少的。

 莫向晚一看,便明白了。

 “那個男人,看到了嗎?就是上次來威脅我的那個,解放前他們家也是大資本家,後來敗落了,大少爺上山下鄉時候遇見了裁縫姑娘趙麗飛。趙麗飛為和他複婚,要給他還賭債,糾集了咱們這幫墮落姑娘賣笑賣身。後來又為了他還賭債又要來逼迫我這個可憐的有老底的姑娘。”

 莫向晚說:“范美,過去的事情,不用想了。”

 梅范范隔著墨鏡,站在喧囂馬路邊,望住莫向晚,她說:“晚晚,你的運氣就這麽好。遇見的男人既不像趙麗飛的姘頭這麽無恥,又不像我以前的那些恩客那樣無情。你知道嗎,我是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的男人,我擺脫不了趙麗飛。

 你的男人把她的手藝介紹給了展覽中心,就要世博了,老外都愛中國旗袍,她一下多了多少訂單?都可以去青浦買廠房了。晚晚,我真羨慕死你了。”

 莫向晚將她往避風處拽了一拽,這麽大冬天的站在風口,實在無須如此作踐自己。

 她心平氣和地講給她聽:“范美,我以前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梅范范往後退一退,靠在了牆根上,從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掏出一盒煙來,她抽出一支煙,又拿出打火機打上火,但是風太大,打火機威力不夠,一下就將大焰撲滅了。

 她隻好夾著未燃的煙,啐一口。

 “是那些記者找上我的,那些記者就當自己是救世主現一個非法買賣激動得跟打了雞血似的,到處找人采訪。我——喝多了唄!”

 莫向晚笑了笑,這笑容在梅范范看來,沒那麽釋然,也更加不太可能動人。

 她用略微陰險的笑容抵抗。

 “晚晚,羨慕的程度深一點,就是嫉妒了。”

 莫向晚忽而就豁然開朗,她揚揚頭,將一些絲甩在後頭,她對梅范范誠摯地說:“范美,我總歸是希望你好的,你只要肯努力,以後拍戲會有成就的。”

 梅范范把手裡的香煙扔掉,幾乎是要咬牙切齒了,說:“晚晚,你就是這副什麽都不在乎的腔調,你捉到最好的靠山,你是可以洗底了。”

 莫向晚用手擋一擋刺眼的陽光,冬日的陽光竟也如此扎人。她說:“我還有許多事情要交接,真的要走了。”

 梅范范的聲音忽地就了顫,她捉住莫向晚的袖子:“晚晚,你會怪我吧?

 我糊塗了。”

 莫向晚要掙脫開她,但她自己放開了。她對她說,說話的樣子幾乎是楚楚可憐:“晚晚,我不是壞人,你知道我不是壞人的。”

 莫向晚對住她點點頭,講:“范美,你不是壞人,你會成功的。”

 范美跟著她點頭,忽而又變得趾高氣揚了,抬抬頭,說:“晚晚,我是真不差的,我今晚就去北京拍戲了,進棚要一年,這個導演你是知道的,出了名的饅工出細活,不過他想要報送後年的奧斯卡,你看看我有沒有希望?”

 莫向晚自然會這樣答:“你是有天分的,導演也很不錯。”

 梅范范笑了起來,她想要把手搭到她的手上表示親熱,但是莫向晚把手縮了一縮,她只能尷尬地收了回來,隻好嘲笑她:“你就會說這樣有距離感的話。”

 莫向晚說:“不,范美,只要你認真去做了,總歸會成功的,我是真心實意的。”

 梅范范的細眉毛揚起來,摘下了墨鏡,她說:“你講的沒有錯。晚晚,你現在是失業女性了,我是未來影后,我會更加好的。”

 莫向晚也笑起來:“影后,好好拍戲啊!”

 梅范范朝她拋了一個飛吻,還是氣昂的,縱使是江湖賣藝,她也有她自己獨立的一套功夫。她先自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芳蹤消失無跡了。

 本來刺目的陽光跟著梅范范遠去的車影子,忽地也沒了,一朵烏雲遮過來,就像無情的人事,經常會有疾雨。

 莫向晚想,這得自救,她也招了出租車,遠離此地。

 只是離開的時候,看到飛飛姐挨著那間房門,對裡頭砌牆頭的男人說著什麽,男人一甩手,斯文面孔吐口痰到地上,飛飛姐轉個臉,竟也是楚楚可憐的。

 眾生不過如此營營役役,她又何必再多生氣。

 這天下午她請了假及早回家。因為最近莫北又開始忙碌,每日接莫非的活兒又落在即將卸任的她身上。但晚上做好了飯,莫北總會回來吃的。

 莫向晚就在飯桌上問莫北最近的工作怎麽樣了,莫北總說一般就這樣。

 看她虎一虎臉,便對她又抱又親,糊弄過去。

 莫向晚覺,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然躲不開他的吻和他的擁抱,想一想,就要罵自己是真的“懷春”。

 莫非鬼頭鬼腦問她:“媽媽,爸爸是不是要過生日啦?”

 莫向晚倒也意外,問:“你怎麽知道的?”

 莫非摸出家長聯系本來,現在學生的聯系本做得人性化,要學生記錄好父母的生辰,好提醒自己要孝敬父母。以前那上面只有莫向晚的生日,現在多了莫北的。

 莫向晚翻了一翻,現自己稍微不留神,就有好幾張家長意見是莫北寫的。

 最近一頁上,莫北留言,希望老師可以督促同學們不要以對方學生家長的私事作為課余討論的材料。

 她胸口好像被人搗了一拳,下午面對梅范范和飛飛姐還是好好的,誰知這番堅強得要毫不在乎,在波及兒子的這一處,還是難過了起來。她皺緊了眉頭,問莫非:“最近你的同學對你說什麽是非嗎?”

 莫非鼓著嘴直搖頭,就是不肯說。他見母親生起了氣,就依偎過去,這樣說:

 “媽媽,以前你不是常常說報紙上假新聞很多的嘛!我的同學很土的,他們和鄒阿姨一樣都是小八卦,我肚量大得很,不跟他們計較的。”說完揚揚頭,甩甩手。

 莫向晚看得又愧又憐,擼擼兒子的腦袋。

 她原本最最不作興的就是自己的前恥辱及無辜的兒子,以前戰戰兢兢,避開過往遠遠的,就是怕這麽個有朝一日。這個有朝一日終於到來了,她竟然是無能為力的。

 待莫非睡著以後,她對莫北建議:“給莫非換一個學校好不好?”

 莫北瞧她一眼,講:“沒這個必要。”

 “我不想影響到小孩子。”

 “你自己都說過娛樂圈的新聞傳了一陣就沒影了,之前把你們寫得亂七八糟的某記者,現在還不是給祝賀大唱讚歌?更何況我已經——”他看一眼莫向晚,沒把話說下去。

 莫向晚追問:“你已經什麽?”

 莫北板著臉,一本正經說:“我用家長的身份嚴肅地和葛老師交涉了,為了顧忌兒童的心理健康,希望她能夠把孩子們的心理向良性的方向引導。”

 莫向晚望望他,忍不住笑起來,實實在在是放心地笑,所以笑得前俯後仰,不可抑止。

 莫北上來吻住她,抱牢她,說:“今晚我不過去了。”

 莫向晚搖頭:“不行不行。”

 莫北又說:“早上我輕輕地早點回去。”

 “討厭。”

 他抵住她,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悸動,雙頰咻地飛紅,喃喃講道:“非非在睡覺:,莫北一把握牢她的手:“那麽就去我那邊。”

 半夜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室,兩個人輕手輕腳走到莫非的房間。莫非睡得很沉,莫北同莫向晚一起看著睡出一張紅撲撲小臉的兒子。

 莫北坐在兒子的床頭,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托人去找了房子,就在地鐵線邊上的,以後你要找工作也方便。”

 莫向晚點點頭,她坐在兒子的腿邊。

 這樣靜謐的夜晚,是她多年的所求。她從這邊伸出了手,握住那邊莫北伸過來的手。莫非翻了一個身,就恰似睡在父母雙臂的懷抱中。

 莫向晚對莫北說:“過幾天你生日了,非非一直想著呢!我給你買蛋糕?”

 莫北說:“行,非非愛吃巧克力的。”

 她就嘟嚷:“那是你過還是他過?”

 “他過的時候我給他買哈根達斯巧克力冰淇淋去。”

 原本睡得穩穩的莫非,忽地就張開了眼睛,透亮透亮,要多有神有多有神,他嚷:“爸爸,我就比你晚十天哦!”

 莫北在兒子額頭彈一個響指:“曉得了。媽媽心情好,爸爸和非非都有巧克力蛋糕吃。”

 莫向晚的心情確實是不錯,雖然此季是冬天,本該萬物枯萎,但她仿佛是在這個冬季涅粲了,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在“奇麗”的最後幾天,有不少以往交好的人過來惜別,譬如齊思甜和朱迪晨,這對明星和經紀人非要請她吃頓飯。

 齊思甜拍的那部歷史劇在電視劇交易市場賣得很火暴,連北美的電視台都來下了訂單,莫向晚祝她向實力派轉型成功。

 朱迪晨直罵莫向晚:“你是甩手不幹了,往後我找誰給我的孩子們安排好活動?一莫向晚眨眨眼睛:“自然會有後來人。”

 朱迪晨恨得又說:“你就是個遇到好男人就沒出息的。”

 莫向晚承認:“我是真沒出息。”

 齊思甜喝多了點兒,口齒不清地說:“走了也好,這裡太複雜了。葉歆好不容易紅了,說下去也就下去了。我想想林湘——”小姑娘說了兩句,眼圈就紅了,演戲的都是感性的人。

 朱迪晨跟著欷歔了一陣,講:“於老總老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了,聽說外頭的公關公司業務已經如火如荼,張彬和宋謙這兩個正式去掛帥了,股東還是香港那邊的。”

 她還問莫向晚:“你不會是跟著去了吧?”

 莫向晚舉起雙手:“我和他們絕對沒關系。”

 “於老總什麽時候離職?現在都是祝娘娘親自執掌朝政了。”

 莫向晚喝了酒,講道:“祝總是個強悍的人。”

 朱迪晨突然問:“你後來和管弦碰過頭嗎?”

 因為好一陣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莫向晚是恍惚了片刻才回過神,她搖搖頭。

 固然她沒有尋過管弦,管弦也沒有主動來尋過她。

 有時候她想,她和管弦的這段姐妹緣分,大約就是這樣了。

 可是想著想著,心裡還是不痛快的。但日子照舊得過,正如這金融海嘯中,波及到的波及不到的人們,大多都在平穩地生活著。

 風浪再大也會過去,因為生活是大海,可以容納一切。

 鄒南在離職的時候,請了莫向晚和幾個同事吃了一頓飯,莫向晚知道她還是在這一行裡做,有些人面以後還須常常打交道,建議大請了一幫子人。

 這裡的同事們本來就是愛熱鬧,有人請吃飯唱歌,都熱烈歡迎。祝賀路過的時候,聽到這廂同事的討論,便講:“你們去哪裡?也算我一份。”

 大夥不由得都靜了一靜,祝賀仿佛沒有覺,管自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鄒南是有點緊張的,問莫向晚:“祝總平時都在那種高級的地方出入,我們可都選的是一般的地方,這會不會不太好?”

 莫向晚指點她:“入鄉隨俗,她既然提出了這個請求,自然不會太為難你們。”

 鄒南從來都信任莫向晚,便還是按照原計劃,先在本城炙手可熱的川菜館定了一席,又在錢櫃定了唱卡拉ok的包房。不過訂包房時,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定了豪華包間。

 祝賀果然是對此沒有任何異議,還能同同事們打成一片,在吃飯的時候,從圈內八卦聊到明春的流行服飾,不會冷場。

 莫向晚反倒說得少,只是間或插幾句口,還同莫北幾條消息。

 莫北這晚不用加班也沒有應酬,早早接了莫非回家,順便消息給莫向晚。

 他現在已經皮厚到在短信裡直呼莫向晚為“老婆大人”,報告說莫非的晚飯和作業問題他都一攬子包乾完畢。莫向晚看了就要微笑,回復一條“基於你的表現不錯,特此表揚”。

 莫北又回復:“怎麽表揚?是不是今晚去”

 這就暗示意味很強了,莫向晚只能六個點丟給莫北。

 她這麽一忽兒笑,一忽兒臉紅的情態全部落在祝賀眼裡,等到她抬頭同大家舉杯,就看見祝賀對她意味深長地微笑著。

 莫向晚頷一頷,酒杯先碰在祝賀的杯子上。

 後來一眾人到了錢櫃,果不其然,祝賀起身,輕聲問莫向晚:“我們出去走走?_莫向晚此番便須客隨主便,祝賀依舊是現在的主人,她也起身,跟著祝賀到了樓下的咖啡廳。祝賀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同她走走,她在咖啡廳叫了一杯藍山問莫向晚:“要喝什麽?”

 莫向晚想,今晚勢必會無眠,用腦細胞來琢磨祝賀的信息,她只要一瓶巴黎水:

 祝賀先誠而且懇地問:“你真的不願意留下來?”

 莫向晚也誠而且懇地答:“祝總,我想換一個行業試試。

 祝賀抿一口咖啡,歎一口氣:“我和於正都用不到你這樣的好員工,甚為可惜,“這年代好員工很多,只要是好領導,一定可以招到好員工。,,祝賀微笑:“我當你是恭維我。”

 莫向晚也微笑。

 “我一直覺得,‘奇麗’由於正做的好,我做二線,適適宜宜做人頂好。可惜天不從人願。”

 祝賀說出這麽一句話,足夠讓莫向晚微微前傾了身子,做了一個自衛的狀態:

 然後,祝賀又說:“我和於正在阮仙瓊出事的時候就離婚了,他現在完全自由,以後的人生歸屬你的管弦姐姐。”

 莫向晚是駭異的,駭異於祝賀這一番挑開天窗說亮話,她只是靜聽著。

 “經過最近的事情,你大致也明白了於正和管弦一直做的事情。這事情到最後,因為你變成靶子,當做我們‘奇麗’的靶心之一被攻擊了,我著實感覺不好意思。”

 祝賀頷,竟然是在道歉。

 莫向晚只是疑問:“祝總?”

 祝賀舉起手裡的咖啡:“你是管弦的朋友,不管以後你們是不是,以前你對我總是有芥蒂的。但你鞠躬盡瘁服務於‘奇麗’這麽多年,我仍感激。在這個圈子裡,能夠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多,你算一個。好人就會有好運氣,莫北是出了名的好人,你們很般配。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這是莫向晚從未認識過的祝賀,落落大方地向一位老員工作別。或許這亦算作是管理方式的一種,但無疑是令人感到舒暢的。

 莫向晚同祝賀握手:“這些年我要感謝t奇麗,對我的提拔。

 祝賀則說:“希望能夠喝到你和莫北的喜酒。”

 莫向晚說:“祝願‘奇麗’的展越來越好。”

 “承你貴言。”

 她們相視而笑,祝賀說:“我要去唱一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莫向晚在回包房路上接到莫北的電話,他的聲音格外嘶啞,好像聲都很吃力,說:“向晚,我在醫院。”

 netbsp; 莫向晚驀地一驚,忙問:“哪一家?”

 莫北把醫院名報了,她想也不想,抓著包就向舊同事們告辭,匆匆離開。

 到了莫北說的那家醫院,問清楚莫北是在哪間病房,她尋了過去,民警正在錄口供。莫北正躺在病床上,頭部和手臂都包了紗布,可見是傷了有一陣了。

 但莫北思路仍很清晰,敘述事件的過程。

 莫北出門倒了一下垃圾,就被人從背後一棍子敲一個暈乎,架到了僻靜的地方,用長棍子反背了雙手。

 對方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說:“莫律師,對不起,得罪了。”

 棍子從旁邊擊過來,他的鏡片先碎了,腦門又挨了一記,又黏黏糊糊的血流下來,流到了眼睛裡。

 他掙扎著說:“你們要知道後果。”

 棍子在他的手臂上又來了一下,對方說:“我們是拿人錢財給人消災,您以後也別什麽閑事都管,吃力討不了好。”

 後來莫北掙扎著報警打電話,被送來了醫院,一個電話打給了莫向晚,他想她總得過來照顧他,二個電話是給崔媽媽,莫非也總得讓人照顧著。

 民警是他認得的,警銜也不低,看著莫北直棘手得蹙眉頭。

 莫北齜牙咧嘴痛得直吸氣:“就是這麽著,他們也沒下死手。”

 民警說:“算他們識相,還敢下死手哪!”

 莫向晚已經走到了病房門口,看著他,眼圈兒突地就紅起來了。

 民警見著這情形,便說:“我先回去了,你好好跟你老婆交代吧!”

 莫北抬了抬另一隻完好的手,把莫向晚招到跟前。

 “我今天比較倒霉。”

 莫向晚低聲問他:“是不是你以前跟的案子?”

 莫北心裡想,真不能瞞她什麽。

 “打一頓,霉頭觸過也就行了。”

 “怎麽流行知法犯法?”

 “法律會製裁他們的。”

 莫向晚只是難過:“你就先被製裁了。”她問他,“要不要通知你爸媽?”

 莫北想,可好,這頓打還來得真值,他慫恿她:“你幫我通知吧,這幾天我得在這裡當病號了,非非都沒人帶。”

 莫向晚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還有一絲害怕。

 護士過來給莫北掛點滴,莫北略微動一動,又噝噝呼痛,那兩下真打著痛處了,沒要了他的命,也是要給他一頓教訓。

 莫北又說:“這兩天別讓非非來看我,見我這樣,嚇著了就不好了。”

 莫向晚說:“我知道。”

 她還是讓莫北報了電話,走出病房,往莫家撥了電話。那頭電話鈴在響的時候,她的心也吊在喉嚨口,終於有人喂了一聲,她清了清嗓子,問了一聲好。

 接電話的正是莫太太,莫向晚將莫北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說,莫太太著急得不得了,當即便同丈夫一起來了醫院。

 莫向晚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和莫非的親爺爺奶奶一次相見,會在這樣的環境下。而她見了莫太太,不禁吃了一驚。她想她們是認識的,但莫太太沒有主動和她打招呼。

 病床上的莫北拉著莫向晚的手,這樣介紹:“爸,媽,這是向晚。”

 莫向晚這樣介紹自己:“叔叔,阿姨,我叫莫向晚。”

 她得體地站立在這一邊,接受對面長輩的審視,一隻手還被莫北拉著,她就任他拉著。

 莫太太此時是顧不了她,隻管著兒子上上下下,左看右看,直叫作孽。這是天底下任何一個母親都會有的舉動,莫向晚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抬起頭,覺莫北的父親正打量著她。

 她又恭敬叫一聲:“叔叔。”

 莫太太忽然問:“你們倆都在這兒,孩子怎麽辦?”

 莫北正要開口,莫向晚把話搶過去說了:“孩子能不能麻煩叔叔阿姨帶一陣?”

 莫太太審慎地問:“你同意讓我們帶回去?”

 莫向晚回頭望一眼莫北,莫北朝她鼓勵地笑了笑,她說:“是的,我想這樣他能被照顧得好一些。”

 莫北說:“媽,你就代為照看孫子幾天吧!”

 這天的下半夜,莫向晚把莫非從崔媽媽那兒接了回來,莫非睡了一半的覺,迷迷茫茫不明所以,看見母親帶了兩位老人回來,有些不明白。

 但是其中一個他是認得的,驚喜地喚了一聲:“奶奶,你好啊!”

 莫向晚蹲下來告訴她:“非非,這是爸爸的爸爸和媽媽,快去叫一聲爺爺奶奶。”

 莫非睡得有些迷糊,不太能明白母親說的話,在頭腦裡消化了一陣,才恍然大悟。他瞅瞅老爺爺,又瞅瞅老奶奶,問母親:“我是不是要叫他們爺爺奶奶?”

 看著母親點點頭,他就規規矩矩地叫:“爺爺奶奶好。”

 這一聲童稚的呼喚,讓莫太太心內的堅冰寸寸都斷裂了,斷了一個乾淨。她向孫子伸出手:“非非,來奶奶這裡。”

 莫向晚推了一推兒子,莫非便乖乖撲到了莫太太懷裡,被抱了一個死緊。

 他其實還沒太明白,爸爸的爸爸和媽媽同他的直接關系,只是被動地就被接去了爸爸的家裡。此後許多天,都沒見到爸爸只是媽媽會來這裡做一些飯菜。

 爺爺每天早上送他去上學,上學之前,奶奶會做好早餐,一般是米粥和白煮蛋外加一碟清炒小肉片。奶奶是生怕他吃不飽,還要在他的書包裡加豆奶和餅乾。

 莫非問莫太太:“奶奶,你不是在少年富有個小孫子嗎?”

 莫太太就臉紅了,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麽說。

 莫向晚正好來拿莫北換洗的衣服,過來摸一摸兒子的額頭,講:“*小孫子不就是非非嗎?”

 莫非疑惑地問:“可是以前奶奶沒有來過啊?”

 莫向晚這樣作的解釋:“爸爸和媽媽以前分開過一段時間,非非比較厲害,、把爸爸找到了,所以爺爺奶奶就能天天看非非了。”

 莫非拒絕這樣的童話,他嚴肅地對身邊兩個大人說:“你們不要編故事給我聽。”忽而就憂傷地坐下來,問:“媽媽,你是不是以前和爸爸離婚的啊?”

 莫向晚隻好隨著他的意思點頭,莫太太也跟著點頭。

 莫非對著莫太太講:“奶奶,如果爸爸和媽媽不在一起的話,你們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

 這讓莫向晚尷尬,莫太太也尷尬。

 還是莫皓然出來解圍,他對莫非解釋:“是你爸爸犯錯誤了,好多年都沒有照顧你,爺爺會罵他。”

 莫非是知道莫北生病了,只是大人們都不帶他去探病,可他一顆關懷的小心還在,對莫皓然擺起小手:“不用啦,爺爺,爸爸犯錯誤爺爺罵他,我以後犯錯誤,爸爸也會罵我,冤冤相報何時了嘛!”

 大人撐不住都笑倒。

 莫非其實是個適應力挺強的孩子,沒幾天也就接受了新的家長,還在班主任和同學面前介紹了自己的爺爺奶奶。

 莫太太有一回在莫向晚為莫北手洗衣服時說:“這孩子被你教得這麽乖度量這麽大,真難得。”

 莫向晚笑了笑:“非非不是個難帶的孩子。”

 “這點他和北北像。”

 “他們都很善良。”

 莫太太端詳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她也偷偷看莫太太的神色,這位長輩的眼中只有溫情,是沒有惡意的。不知怎的,她心口一熱,講了一些非非成長的趣事給長輩聽。

 莫太太只是聽著,長時間沒有插嘴。

 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個人帶著孩子,年輕的身體承受著生活的壓力,但是報喜不報憂,隻說自己的不夠。她在想,是真的難得。

 她略回一回頭,丈夫正在外間做徘徊,兩個人的視線一接觸,都暗自笑了一笑。

 莫非做完了作業,開了門探出腦袋來。

 爸爸的家裡房間頂多,莫非有自己的睡房和書房,還真是不太習慣,他喚爺爺來檢查作業,檢查完作業沒有錯誤的話,他就有機會跟著爺爺去打靶場看一看。

 這是激動人心的,是爸爸不能帶來的好處。爺爺是個好槍手,打槍的動作帥氣,像演電視裡的警匪片,逐漸地,他開始崇拜起這位爺爺了。

 莫皓然樂於圍著孫子轉,這十年來,都沒有跟著這個小人兒笑得歡。孩子人乖嘴甜,佔盡大人的歡喜。他老懷甚慰,因此他們更樂於帶著莫非去參加各式聚會,向親朋好友介紹家裡的這位新成員。

 莫非到底是小孩子,只要有的吃有的玩,很能和大人親熱起來,又因為莫向晚一力承擔起照顧莫北的職責,他沒了母親管,便和爺爺奶奶益地近了。

 用莫非的話就是:“爺爺奶奶出去玩沒有小人陪很沒勁的,爸爸有媽媽很有勁的,所以我就陪陪爺爺奶奶。”聽得莫太太笑容滿面,直說:“我的小祖宗,小人大樣的。”

 莫向晚很高興莫非受到這樣寵愛,孩子原本殘缺的生活漸漸被填滿。

 不單單是孩子,還有她的生活。

 莫北的父親雖是個嚴厲的人,但對她的態度一直尊重有加,都要讓她受寵若驚,連莫北都說自家父親的寒霜臉對著兒媳婦和孫子大為改善。莫太太的態度一開始是淡淡的,漸漸地也和緩起來。

 有一回莫向晚剛下班來到莫北家裡,就被莫太太叫去看她新做的旗袍提意見。

 在莫家的客堂間裡,莫向晚看見飛飛姐蹲得很低,為莫太太的旗袍打褶子。

 她對著飛飛姐笑了一笑,飛飛姐面色複又白塌塌了,塗了粉,氣色比上一回看見好許多。她也對住莫向晚笑一笑,並沒有多說話。一莫向晚坦坦然然站在莫太太身邊提供自己的意見,聽莫太太說:“這位趙姑姑的手藝很好,老外做時尚派對都要定她的旗袍,一張訂單就是幾十萬。以後你也可以找她來做。”

 莫向晚誠摯地說:“好的。”

 飛飛姐又看她一眼,眼神複雜,離開的時候路過她身邊,輕聲細語講:“草草,你的福氣是老好的。”

 莫向晚不想細細辨認她話裡的意味,她只是代替保姆送她出門,講:“飛飛姐,走好。”

 這樣一路目送她,看她離開這裡,莫太太還對手裡的旗袍讚不絕口,她晚上要穿這件旗袍帶著莫非去參加一個酒會活動,並將這個家,連同莫北全部交給了她。

 莫向晚鄭重聽了莫太太的交代,按照莫太太的要求和保姆合作給莫北的父親做了晚飯。她靜靜陪著長輩吃了飯,同莫皓然談了談時下的政事經濟,有一兩個觀點很得莫皓然的讚同。

 飯後,莫向晚便去醫院照顧莫北。

 這時候正是醫院的探視時間,人們進進出出也算是一種別樣的煙火熱鬧。

 莫北正半坐在病床上看報紙,莫向晚走進來,他仿佛馬上就知道了,抬頭笑了笑。病房裡只有一個壁燈亮著,暈黃的光輪,是家常的感覺。

 莫向晚坐在他的身邊,把家中裡裡外外的情況擇其重點說給他聽,直聽得他又是得意又是高興,一笑牽動傷口,被莫向晚打了一下肩膀,要他別動。

 她講:“我以前一直糊塗,你真的是算了一步步走,誰都能被你算計進去。”

 莫北懶洋洋地打了哈欠:“這也是水平。非非也有這個水平,幫我把家庭矛盾圓滿解決了。”

 莫向晚跟著他笑。他們父子還真是有這樣的水平。

 這一次莫北遭到不明人士襲擊的案子被提到市檢察院查辦,上層領導震怒下令徹查,翻出的就是市一的案子,於是便自然有人著急了。江主任來探病時說:

 “你可真行啊!跟你說了避開點兒避開點兒,你還迎難而上了。這下鬧大了,你的苦肉計讓多少人得跟著摘了烏紗?”

 莫向晚只聽得心驚肉跳,莫北還能對著她做一個鬼臉。但她直到現在一想起來,還是心驚肉跳,不禁說道:“這樣的危險遊戲能免則免。”

 莫北笑:“不會了,這一次他們應該知道利害關系,有些雷區是不可以碰的。”

 莫向晚狐疑:“你不是存心挨揍的吧?”

 莫北將腦袋舒服地擱在她的大腿上,由她給他換繃帶。

 “我有毛病啊,還是喜歡s*m?本來已經把這案子裡營私舞弊的證據交上去了,他們得了點消息,不過下手的哥幾個還算知道輕重。”

 莫向晚要敲他腦門,看看他一腦袋的繃帶,到底沒舍得下手。

 莫北舒舒服服閉著眼睛,仰著頭說:“你爺爺*意思是老房子拆遷了拿了動遷款算你的嫁妝,所以房子算你買的。”

 莫向晚怔了怔,停一停手。

 莫北又說:“我約了你父母過了元旦回來。你這些年總是退他們的信,多不好?非非認了爺爺奶奶,也應該認認外公外婆。”

 莫向晚繼續手上的動作。

 “沒什麽必要。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向晚,不是讓你去原諒,將心比心,如果非非長大了不見你,你該多難過?’

 莫向晚換了話題,講:“明天你要過生日的,我去買蛋糕。明天我在單位最後一天了,新工作還沒著落,你看我失業了你受傷,真倒霉!”

 “說不定正是一個全新開始。”

 莫向晚替他綁好繃帶,推他起來,莫北不願意,她就笑他:“多大的人了,別和非非一樣。”

 突然莫非就躥了進來,直接羞臉:“呦!爸爸跟我一樣大。”

 莫北懶得和兒子計較:“沒看到媽媽在幫爸爸包扎傷口嗎?”

 莫非也過來擠到莫向晚懷裡,非要黏住他們。莫向晚無奈地扯他們爺倆的頭,都一色柔軟一色烏黑。

 “好了,大兒子小兒子,都別鬧了。”

 她想,這麽一大一小,她的生活便可真的滿足了。

 莫非的奶奶在門外無奈地說道:“這寶寶,非要來看爸爸。快快,*晚會要遲到了。”

 莫向晚推一推莫非:“別讓奶奶等。”

 莫非促狹地衝莫北講:“爸爸,看我好吧!我把媽媽讓給你了哦!你還不會洗衣服呢!”在他爸爸賞他“毛栗子”之前趕忙溜走,門外直響起一串童稚的笑聲。

 莫北直接歎氣:“要命,他要爬到我的頭上了。”

 莫向晚說:“嗯,精明爸爸精明兒子。”

 她還有別的話要同他說:“明天是我在‘奇麗’的最後一天了,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完的。然後下了班還要去師大那邊的mBa考前培訓班谘詢一下。晚些回來再給你過生日?”

 “學習要緊。記住,別擔心高等數學,我和非非全力支持你的學習事業。”

 “不過今天早上有一個外資的公關公司讓我去面試,我問了問,條件是可以的。他們對我的資歷比較滿意。”

 “嗯,那麽新房子的裝修費你來出?”

 “你是不是已經幫媽媽買好了火車票,爸爸和阿爺阿娘那兒的飛機票也訂好了?”,“啊——什麽?”

 莫向晚含笑望著莫北,莫北伸手過來摸摸她的:“你想通了?”

 她不答,她說:“明天給你買個大蛋糕,黑森林好不好?非非也愛吃。”

 “你就想著兒子啊?”

 她便問了:“那你想要什麽禮物?”

 他說:“我想要九年前的生日禮物。”

 她藐視他:“你——現在行不行啊?”

 他先用唇堵住她的嘴,再放開她,凶巴巴地說:“你什麽意思啊?”

 窗外還呼呼地刮著北風,這應該是一個年末冰冷的夜,但這一室的暖意,牢牢圍攏著莫向晚。

 莫北掀起病床一角的被褥,拉了莫向晚靠入他的懷抱中。

 她說:“爸爸媽媽過來,我會心平氣和地同他們談一談。”

 他很高興,看到她笑了起來,她也很高興。他親親她的,親親她的額,和她雙雙靠在床頭,就像老夫老妻那般,他問她:“莫非媽媽,明天我們家非非的早飯吃什麽?”

 “買小籠包?”

 “好主意。”

 莫向晚靜靜地伏在莫北的身邊,閉上了眼睛。

 他看著漸睡漸沉的她,想,今夜她一定無夢,把這一個好覺睡到天明。而明日,又會是嶄新的一天。身邊的這個人,能夠養好精神,抖擻地重新出。

 莫北決定今夜同她一起睡這個好覺。

 二天的莫向晚果然精神抖擻,早早抵達公司。她先將自己用過的東西全數收拾清楚,文件也一一擺好。

 史晶過來通知她:“今天下午三點,於總要開新聞布會。”

 莫向晚愣了一愣,問:“離職要開新聞布會?”

 這消息她是沒聽過的,她最近都忙於自己的家事,來公司也只是做例行交接,同宋謙管弦等人更沒有交集,今次聽到這樣的信息,確實愣了一下子。

 史晶笑得有些無奈:“算是他送給祝總的禮物吧!”

 這話又是莫向晚聽不懂的。

 但到了下午,她就懂了,也懂了那一句大俗話——人生就是一出大戲。

 於正的離職召開了一次很大型的布會,他擺出的態度是引咎辭職。引的什麽咎,在座的工作人員和媒體都清楚,他站立好,對著鎂光燈說:“我相信‘奇麗’在祝女士的帶領下,會得到更好的展,也會更規范。對此,我在我任職內所犯的疏漏,負全部責任。”

 這是莫向晚認識於正以來,他說過的最鏗鏘有力的話,而他竟然是為了離婚的前妻說的。

 莫向晚站在人群後頭,有那麽點不敢相信。

 自始至終,坐在於正身邊的祝賀都保持著一種端莊的姿態,高貴、凜然,更加不可侵犯。她接手的“奇麗”是全新的,乾淨的,所有的不堪,都讓前夫的離任帶走了。、原來這就是禮物,危機公關的最後一環,離職的前任負責人,為現任管理層掃乾淨了烏煙瘴氣。

 這是表明於正也不會再涉足這一行了,一旦涉足,即會有人想起這一個離職布會,因為他對賣淫傳聞變相負責了。

 鎂光燈劈劈啪啪射過去,記者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圍攏著於正問個不停,從來都不屑與記者周旋的於正意外地站立在正中,一一作答。

 莫向晚只是頭腦隱隱作痛。

 她想,有些事情,她和管弦都想錯了。於正為了祝賀做的這些,讓她動容。

 有人擠到她的跟前,盯住她問:“莫小姐,聽說你也辭職了,會不會跟著於總另起山頭?你對這次於總負責的事件怎麽看?”

 莫向晚定睛一看,正是那位金菁,她一直都這樣神采奕奕,對新聞的蛛絲馬跡都毫不放過,對任何有關聯的人也不放過,或許這也算是一種職業道德。

 她答她:“不,我不太適合這份工作,於總和祝總都是行內專家,跟著他們我學了許多,我想現在換一換環境。”她望住這位年輕的對什麽都好奇的記者,講,“很多人年輕時候不太能知道自己選擇走什麽路,摔倒了幾次,明白了,爬起來選好正確的路走就可以了。但是讓你倒下的那個坑不一定就是壞事,起碼你會知道那是一個坑。每一段經歷都有它的價值。”

 金菁眸光閃爍,似乎是聽明白了。

 莫向晚遠遠離開了這裡。

 她走到大樓外面,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抬起頭,就望見對面站的人。

 管弦就站在馬路對面,仰望著這裡這棟大樓,或許是在等裡面的人。

 莫向晚站在馬路的這頭看著她。她們之間的馬路,擁擠而不平靜,紅燈阻滯了車流,她們暫時看不見對方。但是莫向晚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認得這個號碼,是管弦的。她換了手機號之後,沒有通知管弦。但管弦還是知道了。

 管弦來的話是:“也許祝賀沒有輸。”

 莫向晚回復她:“管姐,祝你幸福。”

 紅燈忽然就滅了,車流通暢起來。莫向晚抬頭,複又看見管弦。她們彼此都沒有動,極力看著對方,直到眼睛模糊。

 莫向晚想,她是看不清楚她的。

 她的手機又響起來了,接起來,對方是歡樂的聲音:“我已經到了阿姆斯特丹,這裡的老外很熱情,有英俊中年幫我搬行李。”

 莫向晚也歡樂起來:“秦姐!”

 秦琴笑著說:“聽說你的桃花運就要開花結果了,我吃不到你的喜糖,幫我親親非非。”

 莫向晚眼睛有些濕潤:“你都不告訴我去送機。”

 “不要這麽興師動眾,我知道你現在有了更重要的人需要照顧。”

 呵,秦琴從來這般善解人意體貼他人。

 秦琴還說:“要來看我,就來這裡度蜜月,那是那個男人欠你的,可要討足了。”

 莫向晚連說了好幾聲“好的”,結束了秦琴的電話,她才覺手機上又多了一條消息,管弦說:“小姑娘,對不起你了。”

 莫向晚再看過去,她站在對面,朝她擺了擺手。

 這一次是要再見了。

 她想,如果是此時的她認得管弦,也許會建立長長久久的友誼,她與她,是有成為莫逆的緣分,但是時機是不對的。

 她擺擺手,深深遺憾,但是時光不可停留,她們都有各自的人生還需繼續走下去。莫向晚想,是該就此轉身,互相告別了。

 生活還是這樣忙忙碌碌,她還有許多未盡的事情。她要去師大谘詢課程,再去蛋糕房買蛋糕,然後到學校把兒子接回來,一起去醫院給孩子的爸爸過生日。

 她得快些再快些,迎著就要落下的夕陽快快地走,和她的家人一起,度過今日,奔向明天。

 ——完——

 番外:莫非寒假周記

 年12月四周

 本周摸底測驗:語文、數學

 這個星期就是西方的聖誕節了,同學們買了賀卡送給對方。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花錢,爸爸也不讚成,不過爸爸過生日我用零花錢買了生日卡,爸爸很高興的。可是為什麽不讓我送聖誕卡給同學們呢?同學們也會很高興的,家長的想法好奇怪啊!

 葛老師評語:

 莫非的爸爸意見是對的,老師不讚成同學們互相贈送聖誕卡,如果要表達心意可以自製聖誕卡,你說對嗎?

 年1月一周

 葛老師新年快樂!

 這個星期我進入了緊張的複習之中,媽媽給我定了考試目標:語文95、數學、英語95。爸爸說媽媽定的分數線太嚴格了,爺爺也這樣說。媽媽有點不開心,爸爸就告訴我要好好複習,爭取考到媽媽想要的分數。

 做學生壓力很大。

 葛老師評語:

 希望莫非同學好好複習,爭取考到好成績。

 莫非回復:

 葛老師,我考不到怎麽辦呢?

 年1月二周

 緊張的考試終於結束了,我的數學考的很好,對了題目以後我很開心,語文有幾個生詞默錯了,我告訴媽媽了,媽媽說沒關系,下次考對了就好了。爸爸批評了我的粗心,爺爺說他小時候比我還要粗心。

 葛老師,我一定會改正粗心的毛病,爭取下次考語文考到95分。

 葛老師評語:

 希望莫非同學好好努力考好語文。

 年1月三周

 這個星期我度過了愉快的寒假,認識了很多人,有太公太婆,外公外婆。他們買了很多禮物給我,有美國;;的米老鼠玩具。爸爸說今年暑假帶我去美國玩,不過我要提高我的英語成績。但是爸爸和媽媽馬上就要去美國了,我聽奶奶說:“他們是去度蜜月。”葛老師,我可以放假一個月跟爸爸媽媽一起度蜜月嗎?

 葛老師評語:

 莫非同學,新學期的課程很緊張, 如果脫了一個月的課程,考試就會落後。

 年1月四周

 過年的時候,我到於雷家做客,同學們吃了風生(葛老師修正錯別字“豐盛”)的午飯,大家坐在沙上聊天。於雷說:“我不要有弟弟妹妹,如果有了我就放到抽水馬桶裡抽掉。”後來到了晚上,爸爸問我:“非非要不要弟弟妹妹?”我說:“我不知道。”不過我不會把弟弟妹妹放到抽水馬桶裡抽掉。

 葛老師評語:

 於雷真的這樣說了?

 年2月一周

 爸爸買了新房子,我很高興地跟爺爺和奶奶去看房子。新房子有一個很大的大廳,四間房間,兩個衛生間。我建議(葛老師劃了波浪線):“現在就搬家。”爸爸說:“要zhuang 房子。”我現在的家很小,爸爸有時候睡我的房間,要我睡媽媽的房間,有時候不準我睡媽媽的房間,他睡媽媽的房間。如果家裡有四間房間,我和爸爸媽媽就可以一人一間房間。

 葛老師沒有任何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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