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靖隻是十歲的孩子,再加上他自小便是何歡帶大的,十分信任她,稍一遲疑便應下了。
何歡牽著他入內,目送他回房,又命白芍鎖上房門,轉身往正屋走去。房內的幾人見她回來,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巴。祖母魏氏雙手合十,咕噥了一句“阿彌陀佛”,略帶不悅地說:“可算是回來了,沒事就好。”
何歡的大伯母陶氏上前詢問:“歡兒,整整一晚上,你去了哪裡?大家都在為你擔心。”她語帶責備。
“大伯母。”何歡行了一個禮,反問:“您真的想知道我去了哪兒?”
陶氏隱約覺得不對勁,訝異地看她。
何歡故意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又倒一杯,再次一飲而盡。她在昨天中午之後便沒有吃過東西,若不是回來的路上摘了兩個野果子吃,這會兒恐怕已經餓暈過去了。可是這一屋子的人,沒人關心她是否吃過飯,甚至沒人看到她受傷了。
何靖的生母曹氏尖叫教訓她:“你這是什麽態度?你一個姑娘家,徹夜不回不說,連一句交代都沒有。我好歹是你的母親!”
“曹姨娘,你不是我的母親。”
“你說什麽!”曹氏在片刻的錯愕過後,臉上難掩憤怒之色。
“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何歡鎮定自若地陳述。
聞言,曹氏的臉由白轉紅,兩隻眼睛幾乎噴出憤怒的火焰。她轉身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大聲叫嚷:“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含辛茹苦養了你十年,今天我就替你爹好好教訓你--”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呆愣愣地看著剛剛易主的雞毛撣子。何歡居然從她手中奪過了雞毛撣子,她吃錯藥了?
這十年前,曹氏一直都是這樣拿著雞毛撣子追打年,她從來不曾反抗,甚至不敢有半句怨言。
何歡在眾人呆愣間,把雞毛撣子狠狠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腳,對著曹氏怒道:“你不過是父親養的外室,我稱呼你一聲姨娘,已經是看在靖弟的面子……”
“你這個死丫頭,你父親不在了,你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子,好讓你霸佔家業,是不是?”曹氏說著,伸手就去掐何歡的脖子。
何歡的右腳崴了,不敢還手,隻能側身躲避她的攻擊,冷聲道:“家業?這個家早就家徒四壁,哪裡還有什麽家業!”
曹氏抓起桌上的茶壺,朝何歡的面門扔去,嘴裡大嚷:“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你。”
何歡側過頭,隻聽“嘭”一聲,茶壺摔在地上裂成了碎片。魏氏和陶氏這才回過神。魏氏靠著椅背直喘氣,抖著右手直指兩人,哀聲說:“快拉開她們,快拉開她們。”
陶氏一步上前欲拉住何歡,低頭勸說:“歡兒,你心中不好受,大伯母明白的,但她怎麽都是你的母親。大伯母從小就教你,百行孝為先……”
陶氏一向身體虛弱,何歡沒有費勁就把她推向曹氏,手指曹氏,一字一句說:“她隻是父親的外室,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有大紅花轎,她不是我的繼母。”
曹氏不顧一切推開陶氏,呲牙咧嘴撲向何歡,歇斯底裡地叫嚷:“這十年來,我辛辛苦苦帶大你們姐弟,到頭來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別以為你翅膀硬了,就能把我一腳踢開,你想都別想!”
曹氏本是船家女,雖不算五大三粗,但身體健壯。何歡長得嬌小,再加上饑餓與腳傷,早已氣喘籲籲。眼見陶氏和魏氏都沒有拉開曹氏的意思,她揚聲吩咐:“曹姨娘得了失心瘋,白芍,你還不進來把她綁了。”
白芍拿著繩索站在門口,怯怯地看著何歡。她一早得了何歡的吩咐,可是她不敢動手。
“還不動手!”何歡大喝。
白芍愣愣地點頭,下意識跨入屋子。
“你敢!”曹氏惡狠狠瞪著白芍,“你敢動我一下,今日我就把你賣了!”
“她是我的丫鬟,誰都休想動她!”何歡話音未落已經奪過白芍手中的繩子,一把套在曹氏身上。
曹氏伸手就去揪扯何歡的頭髮,嘴裡罵罵咧咧,都是些市井的粗言穢語。白芍雖然害怕,但眼見主子挨打,她本能地護著何歡。
何歡沒料到曹氏的戰鬥力這麽強,不過她和白芍畢竟是兩個人,勉強用繩子綁住了曹氏的身子。曹氏像瘋狗似的扭動身子,口不擇言罵起了髒話,試圖甩開抓著繩索的何歡和白芍。
魏氏見狀,淚如雨下,直嚷著家門不幸。陶氏亦跟著哭了起來。左右為難之際,她想上前拉住何歡,又有些猶豫。
何歡心知,曹氏根本就是欺軟怕硬之輩。她一手拉住繩索,一手抄起桌上的花瓶,毫不猶豫往曹氏的脖子砸去。
陶氏倒抽一口涼氣,愣在了原地。魏氏也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曹氏軟倒在地上。
“把曹姨娘綁在桌腿上!”何歡大聲命令。
“小姐。”白芍不敢動手。
何歡彎腰,費力地拖動曹氏的身體。
“歡丫頭,你是不是……瘋了……”魏氏說著又哭了起來。
“對,我是瘋了!”何歡抬起頭,直起腰,目光掠過魏氏,直視陶氏,一字一頓說道:“大伯母,您剛剛不是問我,我一整晚去了哪裡嗎?”她冷笑,指著脖子上的淤青說:“昨日,你們逼著我典當母親留下的最後一隻鐲子。我走投無路,隻能去父親母親墳前上吊自盡。”
一瞬間,屋子內陷入了炙人的沉默。何歡脖子上的淤青是那麽觸目驚心,以致於魏氏和陶氏都忘了哭泣。白芍回過神,跪倒在何歡腳邊,泣不成聲。
“哭什麽!”何歡一把拽起身,指著曹氏命令:“把她給我好好綁住!”
白芍緊咬嘴唇,不敢發出聲音,用顫抖的雙手綁縛曹氏。陶氏被何歡嚇得後退了幾步,六神無主。魏氏在錯愕過後,劇烈地喘息,仿佛馬上就要咽氣一般。
“婆婆,您不要動氣,身子要緊。”陶氏上前,欲為魏氏順氣。
何歡先一步行至魏氏的太師椅旁邊,拍著她的背說道:“姨奶奶,你不用擔心,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會好好活下去,除非有人逼得我過不下去。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會傻得上吊自盡,最多大家同歸於盡就是。”
話音未落,魏氏“呼哧,呼哧”大口喘息,不可置信地喝問:“你叫我什麽!”
何歡後退一步,冷眼看著她說:“因為祖母未能替祖父誕下一兒半女,祖父這才納了您進門。那是有官府的納妾文書的,所以您自然是姨奶奶。”
“你……你……你!”魏氏一連“你”了三聲,猛地站起身,怒視何歡。突然間,她的身子搖晃了兩下,“嘭”一聲倒在太師椅上,看起來像是暈了過去。
“婆婆!”陶氏急忙上前攙扶魏氏,轉頭喝斥何歡:“不管怎麽樣,她都是你的親祖母,你如何能夠……”
“能夠如何?”何歡冷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還有什麽不敢的?再說,大伯母,我有說錯嗎?一日為妾,終身都是妾,就算鬧上官府,道理也在我這邊。”
陶氏沉默了。百姓之中,雖然不乏把妾室扶正的例子,但官府確有法例,妾室一輩子都是妾室。再說,那些得了正妻名分的妾室,都是自己的丈夫做主,可魏氏是在丈夫死後,何家危難之時,用庫房的鑰匙,換得了正妻的名分。
就在陶氏呆愣間,何歡一手固定魏氏的頭,另一手抵著她的下巴,試圖用拇指掐她的人中。感覺到魏氏偏過頭,躲避她的動作,她不屑地冷笑一聲,拇指的指甲狠狠掐住她的人中。
魏氏痛得驚呼一聲,不得不睜開眼睛,怒視何歡。
何歡退開一步,沉聲說:“姨奶奶,請你不要與我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你這話什麽意思?你反了不成?”魏氏氣得臉紅脖子粗。
“什麽意思?”何歡的目光掠過魏氏、陶氏,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曹氏,譏諷地說:“昨日,你們對我說,家裡一點米糧都沒有,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來,逼著我當了母親的最後一個鐲子。現在我來問你們,從我昨天出門到今時今刻,你們什麽都沒吃過嗎?家裡果真什麽都沒有了嗎?”
陶氏心虛地低下頭,魏氏亦別開目光。
何歡輕笑一聲,悲涼地控訴:“我雖然什麽都沒說過,但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一個兩個都覺得,與其讓我帶著母親的嫁妝出嫁,還不如挖出來貼補家用。我默默忍著,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應該同甘共苦。我在父親、母親的墳前上吊,不是因為我挨不了苦日子,是因為心冷。我把你們當成家人,你們把我當成什麽?”
短暫的沉默中,地上的曹氏“嚶嚶”一聲,悠悠轉醒。何歡見魏氏和陶氏全都低著頭,她走到曹氏身邊,踢了踢她的小腿,高聲說:“曹姨娘,你都看到了,現在家裡境況艱難,我們也不難為你,以後你要麽回娘家,另嫁他人,要麽就安安分分做你的曹姨娘,與我們一起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
曹氏一時沒回過神,陶氏先一步說道:“歡兒,曹家早就沒人了。再說,當初是你大伯父做主……”
“大伯母,既然你說起大伯父,那我不得不問一聲,當初大伯父帶著曹姨娘和父親的衣物回家,母親雖然病著,但還健在。大伯父那句,父親在外面娶了她,這個‘娶’字,到底由何而來?”
曹氏從懵懂中醒悟,大聲叫嚷:“我和老爺拜過堂,你這樣對我, 就是大不孝!”
“閉嘴!”何歡呵斥一聲,繼續對著陶氏說:“大伯母,如果我猜得沒錯,大伯父這個‘娶’字,定然是為了靖弟。大伯父一早就與她商量妥當,把靖弟過繼給你們,是不是?”
若陶氏尚有理智,定然會反駁,可這個當下,她哪裡能想到其他,當下脫口而出:“你大伯父因你靖弟受傷……”
“大伯母想說,大伯父為了保護靖弟,受了重傷,這才沒能留下一兒半女嗎?”何歡不屑地冷笑,“如果我沒記錯,十年前我已經七歲,當時大伯父和大伯母成親都快十年了,難道這也和靖弟有關?”
陶氏的臉上一陣白一陣青,低聲喃喃:“再怎麽說,全靠你大伯父,這才保住了何家的血脈。”
“大伯母,你說這話未免誅心。那時候大伯父雖然受了傷,可父親丟了性命。你好歹還能日日見到大伯父,我和母親就連父親的屍首都沒見著!”
“夠了!”魏氏虛弱地低斥一聲,捂著胸口問:“你今日鬧這麽一出,到底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