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經綸失神地看著烈日下光禿禿的花田,林曦言嬌軟的聲音似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扎入他的心口。如果她還活著,她依舊是他的妻子。她對他的溫存體貼源自愛情,還是妻子的本分其實並沒有那麽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愛她。
恍惚中,他突然想到何歡剛剛對他說過的話,她會盡力爭取自己想要的,但爭取的前提是“值得”與否。她說,呂八娘不值得挽回婚事,因為她的未婚夫人品有問題。
這幾句話像魔咒一般,一直在沈經綸腦海中盤旋不去。接下去他應該怎麽做?
“大爺!”袁鵬匆匆趕至涼棚,回頭環顧四周,“這裡有什麽不對勁嗎?”
“沒有。”沈經綸搖頭,“巡邏值夜的人都重新安排了嗎?”
“是的,大爺。”袁鵬點頭,“回城的馬車也已經準備妥當。”
“今晚在莊子上住一晚。”
袁鵬微微一愣。按照原定計劃,他們今晚回薊州,明天一早得趕去陵城。他想要提醒沈經綸,卻見他態度堅決,只能點頭應下。
沈家的莊子內,何歡並不知道沈經綸已經對她的態度起了疑心。她以為他必定去見兒子了,遂決定先去探望呂八娘。
莊子另一頭的廂房外,何歡隱約聽到女人的說話聲。她沿著回廊往呂八娘的房間走去,就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鬟在廊下玩耍。小丫鬟眼生得很,不是沈家的丫鬟,也不是莊子上的人,她輕輕蹙眉。
“何小姐。”小丫鬟上前向何歡行禮。
聽到這稱呼,何歡問:“你是呂小姐新買的丫鬟?”
“是。”小丫鬟脆生生地回答:“奴婢名喚晚秋,小姐前兩天才把奴婢們買下。”
何歡點點頭,心中暗忖:她竟然還有心思挑選丫鬟。她不著痕跡地看一眼晚秋,只見她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長得清秀靈動。說話行禮進退得宜,不見半點畏縮,顯然受過極嚴格的訓練。
何歡剛想問她,呂八娘在哪個牙行買下她。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鬟走出屋子,對著她屈膝行禮,自稱早春,也是呂八娘新買的丫鬟。
何歡不得不承認,呂八娘極會挑選丫鬟。早春長得不算漂亮,但看起來乾乾淨淨,十分端正幹練,說話也中氣十足。
何歡深深看了她一眼,舉步走入屋子,就見呂八娘已經站起身等候她。低聲與她打招呼。何歡回了一禮,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愁莊子裡的生活無人做伴。”她扶著呂八娘坐下,注意到她走路一瘸一拐,猜想應該是她昨天受了傷。
呂八娘勉強笑了笑。低著頭問:“大表哥都告訴你了吧?他送我來莊子裡小住,就是想請你開導我吧?”
呂八娘臉上的妝太厚,何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她眼角低垂,眼眶微紅。她勸道:“表姐夫的確說了你退婚的事。不過我對他說,退婚了也好。你別怪我說句老實話,女人嫁人。就是想找一個能護著自己的相公。當初,你家遭了如此大的變故,他家卻假裝不知,只怕成親了,他也未必會顧念妻子及嶽父母一家。與其將來後悔,還不如現在早作打算。”
聽到這話。呂八娘抬起眼瞼,詫異地看一眼何歡,低聲說:“我還以為你會告訴我,事情尚有轉寰的余地,或者對我說。等我替父親、母親守完孝,就沒有人記得退親的事,到時自然會有好姻緣。”
“其實我正要說這話呢!”何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了一句,接著又道:“除此之外,我還想說,這個世上,沒什麽比保重身體更重要。我想,表姐夫把你送來莊子,主要目的是希望你能好好調養身體。你二哥在危急時刻救了你,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而不是終日以淚洗面。我這話聽起來像是場面話,卻也是最實質的。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如何選擇。”
“道理我都懂。”呂八娘擦了擦眼角,“可是我心裡難受。”
何歡歎了一口氣,又勸了她兩句。
呂八娘連連點頭,很快止了眼淚。何歡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正想起身告辭,忽聽呂八娘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大表哥是否告之何小姐,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
何歡不喜歡這樣的吞吞吐吐,但考慮到自己和呂八娘還有半個月的相處時間,她客氣地請她直說無妨。
呂八娘擦乾臉上的淚痕,斟酌著說:“我知道何二小姐一家已經長房分家獨過,我只是想說,我在前天才聽大表哥說,何二小姐與我家的一位堂叔走得極近。”
何歡這才想起,她與大韓氏來到莊子那天,何欣去了陵城呂家。早前她急著下山,原因之一也是想弄清楚,何欣到底想幹什麽。先前被謝三一打岔,她居然徹底忘了這事。
當下,她問呂八娘:“不知道二妹與你家堂叔……”
“其實也沒什麽。”呂八娘輕輕笑了笑,“整件事終究是因我而起。昨天我趕著回陵城,就是想當眾說一句,何二小姐忠貞又有情有義,但父親母親與二哥在天有靈,定然不希望耽誤她一輩子,所以我代表家父家母正式與她解除婚約。”
何歡聽著這話,心中頗不是滋味。本來呂八娘這般處理,好過他們捅出呂家早就與何欣解除約一事,畢竟這樣也算保全了何欣的名聲之余,又能打消她的念頭。可是呂八娘偏偏又說,她是因為這事才急著趕回陵城。這是要她對呂八娘路遇強盜的事心生愧疚,還是想要她承下這個人情?
何歡不想懷著惡意揣測呂八娘,不過她也堅決不願把何欣的事惹上身,只是客氣地說,呂八娘心地善良,但路遇強盜誰也不想,希望她能在莊子安心養傷雲雲。
呂八娘同樣客氣地說,她只是替自己做過的錯事做補救。
何歡笑了笑,推說是何欣太執著。話畢,兩人皆無話可說。何歡見狀,正想起身告辭,就隱隱約約聽到晚秋在廊下對早春說,呂八娘的堂叔堂嬸來了。
一聽這話,何歡與呂八娘同時站起身,呂八娘招了晚秋進屋回話。據晚秋匯報,呂八娘的堂叔堂嬸本是去薊州沈家的,得知他們來了莊子,這才改道而來。因沈經綸不在莊子上,他們正由絲竹招呼。
何歡確認何欣並不在馬車上,辭別呂八娘回到自己的屋子,心中對沈經綸不在莊子上的事頗為奇怪。她去了大韓氏的屋子,卻發現她壓根不知道沈經綸來了莊子,而沈經綸也沒去探望兒子。
這一刻,何歡的第一反應,沈經綸是不是發現了謝三,去山洞找他了。若沈經綸一早知道謝三藏身山洞,那麽他們早前的對話,就是他在試探她。
何歡懷著惴惴不安之心前去二門,就聽兩個陌生的聲音叫嚷,他們是來探望侄女的,沈經綸沒道理避而不見又攔著他們。
何歡不明白呂八娘為何不見他們,不過這是人家的家事,她不好插手,只是遣了白芍去打探,沈經綸是否去了海邊的散步,卻得知他並未從大門離開。
沈家的莊子一共有三個門,大門通向海邊及薊州,後門後面是一條小溪,若沈經綸在小溪邊散步,這會兒一定已經得了消息趕來。眼下唯一的可能性,他是從側門離開的。沈經綸不可能去采摘瓜果蔬菜,那麽他極有可能去了涼棚。
何歡莫名,顧不得仔細思量原因,只是一邊趕往側門,一邊努力回憶謝三有沒有在涼棚內留下蛛絲馬跡。
不多會兒,當她走出側門,就見沈經綸遠遠朝她走來。她停下了腳步。
沈經綸同樣看到了何歡,他亦停下了腳步。
林曦言高挑修長,何歡嬌小纖細,她們的身形沒有半點相似,但沈經綸看著她,仿佛看到林曦言正等著他,他的心狠狠一揪,再也邁不開步子,仿佛他再上前一步,門口的人兒就會消失不見。
曾經,林曦言也總是這樣等著他,在二門口,在他們的房間門口,在花園的涼亭內。她永遠對他笑臉相迎,她永遠把他周圍的一切打理得妥妥當當。她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可以陪他撫琴聽曲,也可以與他談詩論畫。她是完美無缺的妻子,他卻不滿她僅僅只是扮演妻子的角色,心中暗暗埋怨她不夠愛他。
她死了他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愛她,與她愛不愛他沒有關系。
何歡不明白沈經綸為何突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盯著她看。難道他在涼亭內發現了什麽,等著我上前解釋?
何歡隻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嗓子口了。一旦沈經綸發現她欺騙了他,恐怕她這輩子都成不了沈念曦的母親。
何歡緊握雙拳,深吸一口氣朝沈經綸看去。她舉步朝沈經綸走去,默默對自己說,不管怎麽樣,她只能面對現實。
沈經綸依舊沒有動,只是呆呆地看著何歡走向自己。刺目的陽光曬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慢慢的,他竟然覺得是林曦言正一步一步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