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頭挺直脊背,遠遠望著此起彼伏的小土丘以及散落四處的骸骨。(百度搜索更新最快最穩定)
八年的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總共殺了多少人,他從不曾在陽光下看過,這片墓園是什麽模樣。
他是捕快,他深知,當他舉刀割斷第一個人的咽喉時,他已經走上了不歸路。無論是八年前,還是當下,他都沒有後悔。面對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他從不覺得內疚。
“我不懂,為什麽有些人被掩埋,有些人卻暴屍荒野。”謝三這話是詢問,也是試探。
林捕頭毫不猶豫地回答:“有些人即便死了,也不配入土為安。”
謝三表情一窒,右手不自覺地握緊拳頭。看林捕頭的表情,這會兒他若是問他,這片亂葬崗是否與他有關,他一定會點頭。
謝三緊抿嘴唇,遲遲沒有接話。他心知肚明,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了,就再沒有挽回的余地。
三個月前,他踏入薊州城的第一天,他看到林捕頭帶著手下巡邏,他暗中命手下幫扶體弱的老人,他把地痞拉至小巷教訓,他奮力追緝逃犯。他相信他是一名盡忠職守的好捕頭,不是百姓們對他的稱頌,而是他親眼所見。即便林捕頭曾多次懷疑他,查探他,他仍舊對他深懷尊敬之情。
謝三相信,他殺過的人並不比林捕頭少,但那是戰場,而林捕頭卻是濫用私刑。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這一刻,謝三的心情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失望。林捕頭不該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手!
“謝三爺。”林捕頭突然開口,“人這一輩子,有父母,有兄弟,有妻子,有兒女,有同僚。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這些人之中,你覺得自己最在乎誰?”
謝三轉頭看他。
林捕頭自問自答:“是子女。”
“林捕頭,為什麽突然對我說這話?”
“橫豎我們也沒有別的事,就當聊聊天吧。”林捕頭舉目遠眺。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低聲敘說:“我家世代都是捕快,風裡來雨裡去,好人家的女兒,鮮有願意嫁給我這樣的人。我在十多年前成親,成親的時候都快三十了。孩子他娘那會兒才十八歲,家裡祖祖輩輩都是打漁的。我第一次見著她,她背著魚簍來城裡叫賣,被地痞纏上……”
林捕頭的聲音漸漸弱了,他抬頭望著火辣辣的太陽。或許是陽光太過刺目。他滿是褶皺的眼角沾染上了晶瑩的水光。那點點淚光來不及聚集,便在陽光下消散了,隻留下那一條條皺紋,仿佛歲月烙下的印記。
林捕頭一徑盯著天空,壓著聲音說:“捕快雖然沒什麽前途。但勝在每個月都有工錢,不愁吃不上飯。好些家裡過不下去的人家,是樂意把女兒嫁給捕快的,可是我一個都看不上,直到遇上孩子他娘。”
林捕頭歎一口氣,輕笑著說:“十多年前,海上沒有賊匪。那些靠海為生的人家,凡是手腳勤快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我費了老大的勁,不知遣媒人走了多少趟,才讓老丈人答應把女兒嫁給我。成親後我才發現,她看著細胳膊細腿。可著實是個潑辣貨。”他輕笑著搖頭,“其實我早該看出來的,她對著那幾個地痞,上去就是兩耳刮子,怎麽可能是軟弱可欺的女人。”
謝三轉頭看著林捕頭。眼中難掩驚訝之色。林捕頭不過四十多歲,但他頭髮灰白,眼角嘴角滿是皺紋,臉上布滿風霜,看著比實際年齡蒼老不少。可這會兒,聽他回憶他與妻子的種種,他的眼神仿佛情竇初開的少年。他不忍打斷他,只是默默聆聽。
“成親後,她雖然逼著我上繳了所有工錢,有時候為了一點小事,對我又打又罵,可自從娶了她,家裡總是乾乾淨淨的,回家總有熱湯熱水。那時候我一心想著,只要再生個兒子,我這一生也算圓滿了。”
林捕頭深吸一口氣,接著又道:“我們成親不過一年,她就生了。聽到穩婆說,是個女兒,那一刻我是有些失望的,可看著那紅通通的小人兒,我第一次那麽高興。”
林捕頭再吸一口氣,笑道:“過了兩年,她又給我添了一個大胖兒子,那天我真是高興壞了,大夥兒都說,有兒有女湊成一個‘好’字,我此生無憾。我雖然嘴上客氣,心裡可得意了。那一年,我整三十歲,可那意氣風發的勁頭,就像十幾二十歲的少年。”
說到這,林捕頭從懷中掏出一個粉紅色的發辮,給謝三看了一眼,緊緊攥在掌心。“我剛才說,我和所有人一樣,想要兒子傳宗接代,可有了兒子我才發現,我最疼的還是妞妞。她不像她娘,皮膚被海風吹得黑亮黑亮的,她的小臉蛋又白又嫩,兩隻眼睛圓溜溜的,每道我下工的時辰,她就在家門口等著。見我回來,就撲上來抱住我的小腿肚,一聲聲喚著‘爹爹,爹爹’。她最喜歡我抱著她,舉在頭頂滿院子飛飛。”
謝三無法想象五大三粗的林捕頭抱著女兒的畫面,可是他臉上的表情,真真切切顯示了,他有多愛自己的女兒。
“林捕頭……”
“聽我說完。”林捕頭伸手擦了擦眼角,沉聲說:“八年前,我答應妞妞帶他們回姥姥家。那一天衙門臨時有事,我就讓孩子他娘帶著他們先走。不過的功夫,當我趕去的時候,全村老老少少,除了湊巧不在村子的,其他人全都死了,無一活口。”
林捕頭睜大眼睛目視前方,眼中布滿血絲,漆黑的眼珠子寫滿恨意,他一字一句說:“當我推開房門,孩子他娘就那樣趴在地上,把兩個孩子死死護在身下,可是……”
林捕頭說不下去了。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妻子衣衫不整,後背被砍得血肉模糊。兩個年幼的孩子縮在母親身下,大刀穿過他們母親的身體,刺透他們的心臟。
林捕頭不願想象,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只看到屍橫遍野的小漁村,他只知道每戶人家都被仔細搜掠,就連菜刀、鍋子、鋤頭都搶奪一空。
“那一天我真的想過死。”林捕頭用力攥著女兒的發辮,“事實上,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死了,可是我不能就那麽咽氣。我恨過朝廷,怨過衙門,控訴過上天的不公,可是我再怨再恨,他們也活不過來了……”
“所以你想復仇?”
林捕頭沒有回答謝三的問題,只是低聲陳述:“從那天之後,每到倭賊上岸的季節,我就去海邊守著。憑我一人之力,我殺不盡他們,但能殺一個是一個。將來到了地下,在我們一家團圓的時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告訴他們,我是為了替他們報仇戰死的。”
謝三恍然明白過來,陵城一役,林捕頭那些手下全都把性命置之度外,不是因為勇猛,而是因為恨。他們全都是受害者家屬,他們一心隻想為家人復仇。
“謝三爺。”林捕頭突然轉頭看著謝三,“我是粗人,不懂什麽大道理,我只知道,百姓們的要求很簡單,他們只要一家人都活著,大家有口飯吃就夠了。我做不到,但是我相信,你可以。”他張開手掌,一把抓住刀柄,粉紅色的發辮隨著他的動作掉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謝三慌忙抓住林捕頭的右手腕,用力摁住刀柄。將心比心,若是他的家人被殺,他也會不惜一切報復。
林捕頭輕笑,低聲說:“我家世代都是捕快,我讀的書不多,但律法還是懂的。我在八年前就預料到了今日……”
“我不是欽差。”謝三的聲音沉重而壓抑,他的心很亂。他一直覺得,林捕頭是最正直的人,可他的眼前滿是屍骸。
林捕頭沒有放開刀柄上的手,只是悲涼地說:“我八年沒有回家,不是因為勤工愛民,是因為我回到家,就會聽到妞妞喚我‘爹爹’,就會聽到孩子他娘問我,工錢去了哪裡,就會聽到二寶對我說,他要聽我講故事……”
“我再說一次,我不是欽差。”
“來人!”林捕頭突然大叫一聲,左手指著草地的某一處說:“把那個墳墓挖開。”
“那裡面是誰?”謝三心生不好的預感。
“謝三爺,你不是一直覺得奇怪,謝正輝回京後為何杳無音訊嗎?事實上,他沒能走出這片樹林。”
謝三聞言,驚愕得說不出話。他曾設想過,謝正輝可能遭遇了不測,但他絕沒有想到,殺他的人竟然是林捕頭。若是他處在林捕頭的立場,他也會選擇復仇,但復仇不等於濫殺無辜。
“這裡,有多少人是你口中的‘倭賊’?”謝三放開了林捕頭的手腕。
林捕頭搖頭道:“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在海邊等了一年,兩年,都沒有遇上倭賊,我發現他們會假扮漢人入城,所以我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過一個。”
聽到這話,謝三滿心失望。他壓著聲音問:“為什麽是謝正輝?他是六扇門的捕快,若他在一個月前回到京城,這會兒說不定皇上已經頒布剿匪的聖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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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能用好人壞人簡單區分一個人,但大家覺得林捕頭是好人還是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