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跪在何柏賢夫妻的墳頭,鄭重其事地磕頭。叩拜之間,她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跪了許久,她喃喃低語:“老爺,太太,是我對不住你們。”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自言自語:“太太,是我害死了你。如今,你見著了老爺,應該已經知道,我連老爺的面都沒見過,壓根就不是他的外室。他對您一直一心一意。”
淚眼模糊間,曹氏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那個冬日。
她本是船家女,為了替自己多攢些嫁妝,她跟隨家人上了林、何兩家出洋的船隊,在下人艙負責灑掃做飯。因為她做事勤快,再加上何柏初中途病倒,她被調派到領頭的主船,專事照顧他。
那一日,她記得很清楚,天陰沉沉的,冷得厲害。她剛給何柏初熬了湯藥,就見幾艘大船靠過來。何柏初告訴她,對方也是討生活,他們拿了銀兩就會離開。
果然,對方收了銀子,給了他們不少酒菜,她還隱約聽到歌舞之聲。何柏初感慨地對她說,他們一定能趕在過年前回到薊州。到時,他們都可以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
入夜,因為何柏初咳嗽得厲害,她點亮燈火,想問他要不要喝水,一個女人抱著嬰兒,跌跌撞撞衝入屋子,哭哭啼啼地說,他的相公懷疑她紅杏出牆,要殺了他們母子。她哀求他們救救她的兒子。
當時,曹氏還沒有回過神,何柏初就說,女人不像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她這才發現,女人雖然瘦得厲害,臉蛋嘴唇都被海風吹得裂開了,但隱約還能看到,她皮膚白皙。身材窈窕,走路說話都與普通的船家女不同。
女人一聽何柏初的話,“噗通”一聲就跪下了。不待她說話,門外傳來男人粗啞的嗓音。叫嚷著找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
女人聽到他的聲音,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嘭嘭嘭”對著何柏初猛磕頭,不消幾下額頭就流血了。
曹氏看得出,何柏初本不想惹上麻煩,但見女人這般可憐,他點了點頭。
女人見狀,一臉驚喜。她把手中的繈褓小心翼翼放在何柏初的床上,不知道給了他什麽東西,又附在他耳邊低語。
曹氏看到,何柏初聽了女人的話。明顯嚇了一跳。他想要拒絕女人,就聽門口傳來敲門聲。
女人慌慌張張解開嬰兒的繈褓,把孩子塞給曹氏,又拿起一個花瓶包裹在繈褓內。
此時曹氏亦察覺不對勁,朝何柏初看去。何柏初猶豫片刻。才對曹氏點點頭。
曹氏按女人說的,抱著嬰兒躲在櫃子裡。她從櫃子的縫隙往外偷看,就見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質問何柏初,是不是見到一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她嚇得閉上了眼睛。
那天,曹氏第一次懷抱何靖,她永遠記得,燭火下。他的眼睛是那麽明亮。她抱著他輕輕搖了搖,他就咧嘴對她笑,那灣灣的眉毛,粉嫩的臉頰,秀氣的小鼻子,她的心都快化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走出櫃子,就聽外面一片吵嚷廝殺聲音,何柏初正支著病怏怏的身體站在窗口觀望。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後面的船隻已經深陷火海,把整個海面都映紅了。
她的父兄。她的未婚夫都在後面的船上,曹氏一下就急了,跑出艙門一看,四處都是大刀,弓箭,還有穿著黑衣的倭國人,見人就砍。
曹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一天的,她隻記得何柏初把她和嬰兒藏在擺放炭火的雜物間。狹小的空間內,她和孩子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說來也奇怪,才幾個月大的嬰孩,竟然不哭也不鬧,只是一味對她“咯咯”傻笑,仿佛在安慰淚流不止的她。
待她走出雜物間,茫茫大海上只剩下一艘船,船上的人少了一大半,幾乎每個人都失去了親人。何柏初告訴她,他們的船隊受到了倭國人的洗劫,其他人全都死了。
曹氏不願去想死不見屍的家人,專心照顧小嬰兒。十幾天之後,船靠岸了。本該是高高興興的新年,她卻在下船那刻迷茫了。她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她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何柏初對她說,如果她願意隨他回何家,成為何柏賢的外室,何靖的母親,他不止可以保證她一輩子衣食無憂,還可以替她的父兄建衣冠塚。
窮人想要活下去,哪裡顧得了顏面。只要有東西吃,有衣服穿,被人罵幾句狐狸精又如何!
就這樣,在何柏初的護航下,曹氏抱著何靖,踏入了何家的大門。
回想十年前的種種,曹氏的眼淚不斷滾落。她拿著手絹慢慢擦拭墓碑,嘴裡絮絮叨叨訴說:“太太,我知道,您怨老爺背叛了您,才會鬱鬱寡歡。我想過告訴你事實,可是我害怕,害怕您知道靖兒不是我生的,就會把我掃地出門。”
曹氏吸了吸鼻子,接著又道:“您過世之後,我一直對大小姐不好,實在是我心裡苦悶,怨恨大老爺把我推入火坑。昨日,我在門外聽到大小姐對姨娘說的話,我才明白過來,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又能怨誰呢?說起來,我最對不起的人是太太和大小姐,若不是我,太太說不定就不會死,大小姐就不會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曹氏用衣袖擦去眼淚,一屁股坐在地上,失神地說:“自從我進了何家大門,我一直覺得,我有了靖兒,就能一輩子過好日子。當日,大老爺要把靖兒過繼給大房,我不止向大老爺討了繼室的名分,心裡還想著,只要大老爺死了,靖兒還是我的兒子。可惜,這世上的事,似乎都是冥冥中注定的。那天,我在街上,竟然看到那個女人口中的‘相公’。我後來才知道,他叫馮驥陽。那幾天,我嚇得裝病不出,就怕他認出我,搶走靖兒。”
枯坐許久,曹氏又道:“對了,聽大老爺說,那個把靖兒交到我們手中的女人,她抱著繈褓中的花瓶,跳海死了。臨死的時候,她對馮驥陽說,她和小主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和他的主子。我知道,整件事一定有內情,大概因為我沒讀過書,大老爺什麽都沒告訴我,隻對我說,若是大太太死了,等大小姐嫁人了,我就帶著靖兒上京。我連京城在哪裡都不知道,上京幹什麽啊!”
曹氏再次擦去眼淚,自顧自敘說:“大老爺臨死前感慨,人都是自私的,我和他都是。他說,他把靖兒過繼去大房,隻想在他死後,讓大太太有個活下去的念想。而我呢,自從看到馮驥陽,我才知道,靖兒雖然不是我生的,但他早就是我唯一的念想。昨天,聽了大小姐的話,我不再怨恨大老爺,不怨何家了。從今往後,我會好好聽大小姐的話,好好養大靖兒,就像大小姐說的,高高興興過每一天。對了,大小姐現在可能幹了,就連男人都不及她……”
曹氏在何柏賢和小韓氏的墳前一坐就是一上午,幾乎把自己的過往說了一個遍。直至中午時分,她鄭重地磕過頭,一本正經地說:“老爺,太太,我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們,但是我舍不得現在就死。以後,等我壽終正寢,我再向你們請罪吧。”說罷,她又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離開。
事實上,曹氏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到何柏賢和小韓氏的墳前走一遭,她更加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那些話。她只知道,憋在心中十年的往事,快把她憋死了。馮驥陽和那個女人都死了,她會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但她必須找人說一說,否則她快受不了。
可另一方面,當她在墳前說過那些話,往事在她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她親眼目睹倭賊如何在船上殺人放火,她的父兄,她的未婚夫全都死不見屍。那一次,有多少人像她這般,被倭賊害得家破人亡?
過去的十年,她強迫自己不去回憶當時的情景,可事實上,若不是那些倭賊,她豈會在何家守寡十年?她應該怨恨的人不是何柏初,而是海上那班賊匪!
曹氏胡思亂想間,她已經入了城門。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陽,她加快腳步往何家走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王瘸子與曹氏擦身而過。本來是極普通的一次錯身,王瘸子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這位小娘子,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王瘸子攔住曹氏,疑惑地看她。
曹氏止住腳步,上下打量王瘸子,只見他穿著髒兮兮的粗布衣裳,又瘸著一條腿,她肯定地搖頭,“我們從來沒見過。”說罷,她轉身而去。
“難道是我認錯人了?”王瘸子抓了抓頭髮,繼續往前走。
忽然間,十年前的場景湧上王瘸子的腦海。當時,他站在船舷眺望主船,就見一男一女站在船艙外。
過去的十年,他一直不願意回想當時的情景,現在仔細想想,那個男人是何家的當家何柏初,他身邊的女人就是他剛才撞見的婦人。那時候她還是小姑娘打扮,懷中似乎抱著一個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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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再加上114,115章,基本已經把十年前,林曦言和何歡父親之死交代清楚了,只差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王瘸子交待的是主船以外船隻發生的事,曹氏交代的是主船上發生了什麽。兩相結合,就是事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