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站在人群中,眼睜睜看著沈經綸步下馬車。他注意到,沈經綸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隨即轉身走向剛剛趕來的第二輛馬車,靜候萱草把何歡扶下馬車。
謝三沒有動,只是冷眼看著沈經綸一路“呵護”何歡,一行人目不斜視往衙門走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何歡身材嬌小,沈經綸的身體阻隔了謝三的目光,他只能看到風兒吹起她的裙擺。
直至沈經綸及何歡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謝三才移開視線,朝地上的羅五郎等人看去。就在沈經綸步下馬車的時候,羅五郎他們欲趁亂逃走,所以林捕頭的水火棍正壓著羅五郎的脊背。
至於肖捕頭,他早就跟著沈家一眾人等進了衙門,圍觀的百姓們注意力也被沈經綸吸引,大家一邊曖昧輕笑,一邊議論紛紛,他與何歡堂而皇之一齊現身,是不是代表他會迎娶何歡,諸如此類的話。
謝三聽得煩不勝煩,再次朝衙門看去,早就不見了何歡的身影。
衙門內,直至何歡跨入門檻,她才暗暗籲一口氣。在她下馬車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謝三。她不明白,現場那麽多人,他穿著普通百姓的衣裳混跡在人群中,為什麽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在眾人眼中,沈家的馬車與衙門的大門只有短短幾步路,可是對何歡而言,她覺得自己仿佛走了一個世紀。她強迫自己假裝沒看到謝三,但她情不自禁朝他站立的地方看去,卻只能看到沈經綸的衣裳。
“你很擔心?”沈經綸感受到何歡的忐忑,低聲安慰:“雖然事情橫生枝節,但結局不會改變。”
“我相信表姐夫。”何歡的聲音細若蚊蠅。
兩人沒再說話。待他們行至回廊的轉角,何歡腳步略頓,不由自主回頭朝大門看去。
沈經綸低頭看她,輕抿嘴唇,黑眸愈加幽深了幾分。假裝不經意地放緩了腳步。直至何歡繼續往前走,他亦轉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大門。
謝三自然不知道何歡發現了他,他隻覺得面對相攜而行的一對“儷人”,他就像不折不扣的傻子。有沈經綸助她。她壓根不需要他,他為何一次次自作多情?無論沈經綸是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只要她樂意,他就不該多管閑事。
謝三轉身想走,卻怎麽都邁不開腳步,心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說,他可以不管何歡的死活,但他千裡迢迢來到薊州,必須弄清楚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謝辰經歷過什麽。到底是生是死。
“三爺?”長安低喚一聲,小心翼翼地說:“不如讓小的在這裡打探消息……”
“你去看看衙門內什麽情形。”謝三一聲吩咐,大步走向林捕頭,高聲說:“林捕頭,羅五郎這等小混混。不夠資格讓呂大人開堂審問他們,不如你就當著眾位鄉親們的面問清楚,他們到底受何人指使,有什麽目的。”
百姓們原本都在議論沈經綸和何歡,聽到他的話,眾人總算記起整件事的初衷。有的人附和謝三,有的人高聲質問羅五郎。還有人用懷疑的語氣說,水汀的生母一頭撞死是不錚的事實,總不會有人用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在眾人的吵嚷聲中,林捕頭大喝一聲,沉聲質問羅五郎,到底受何人指使。
羅五郎等人自然是百般抵賴。不願意老實交代,林捕頭索性當著所有人的面審問他們。兩人一問一答間,百姓們聚精會神看著,忘記了沈經綸等人突然現身的小插曲。
謝三見沒人繼續議論何歡,這才悄然退出人群。獨自站在台階上,怔怔地看著石獅子前的那灘暗紅色血跡。
衙門內,沈經綸帶著何歡,在下人的引領下,尚不及踏入二門,呂縣令已經聞聲迎了出來。
“沈大爺,何大小姐。”呂縣令客氣地打招呼,滿腹苦悶。
昨日,他已經派肖捕頭與沈經綸商議妥當,今日應該如何結案,結果呢?仿佛有人一早洞悉一切,大清早就在衙門門口鬧出人命。
在肖捕頭阻攔百姓的當口,他正與林捕頭商議,自殺的老婆子到底怎麽回事,就聽手下匯報,謝三來了。他這頭才吩咐林捕頭招呼謝三,另一頭沈經綸就來了。他快要離任了,怎麽一下子冒出這麽多事兒?
呂縣令心中鬱結,卻不敢在面上表現分毫。眼見沈經綸側身,讓何歡先進屋,又一副保護者的姿態,他的心重重往下沉。為了何歡,他和謝三一前一後抵達衙門。待會兒,他們若是為了何歡爭風吃醋,他應該幫誰?會不會最後落得兩面不是人?
沈經綸看一眼心事重重的呂縣令,上前一步擋在何歡面前,客氣地說:“呂大人,我們不請自來,還望見諒。”說話間,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悲喜之色,表情依舊淡淡的,仿佛他只是無關緊要的旁觀者。
呂縣令連聲說著客套話,額頭已然滲出了一層細汗。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每次見到沈經綸,都會這麽緊張,明明他一向待人和善,從不發火,又是人人稱道的君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子冷淡些。
待呂縣令說完了,沈經綸客套了兩句,正色道:“大人,我沒料到今日會生出這樣的變故。我帶著表妹前來,是我們都相信,清者自清。”
聽到“表妹”二字,呂縣令與何歡眉頭微動。
在呂縣令看來,何歡只是已故沈大奶奶的表妹,據他所知,她們表姐妹的感情一向不好。沈經綸的這聲“表妹”,已然表明了他的態度與立場,也等於決定了整件事的結局。
沈經綸的身後,何歡沒有呂縣令想得這麽“深入”,她只是恍然想起,沈經綸一向稱呼她“何大小姐”,就算林曦言在世,也是如此。他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才喚她一聲“表妹”。
一旁,沈經綸眼見呂縣令的微笑愈加僵硬,稍一停頓。繼續說道:“本來我想著,若是衙門外的百姓們關心事情的真相,可以請他們一並上公堂,旁聽大人審案。現在看來。謝三爺已經把一切處置妥當,沒有這個必要了。”
“不是的。”呂縣令喃喃,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小心翼翼地說:“其實是謝三爺在不經意間發現,有人煽動百姓鬧事,這才……”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抬起眼瞼看了看沈經綸。
隨著沈經綸輕輕笑了笑,呂縣令瞬間呆住了。他知道不可以用“美麗”一詞形容男人,但沈經綸的微笑太過美麗,幾乎攝人心魄。就算他是男人也動心了。可是另一方面,他的笑容又很冷,仿佛孤山上的雪蓮,不要說采擷,就是靠近他。也是一種褻瀆。他再次抬手,擦去鼻頭的細汗。
沈經綸見呂縣令這般畏畏縮縮,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身後的何歡。看到她只是一味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眼神微黯,複又抬頭看著呂縣令說:“我沒有其他意思。今日既然出了命案。表妹上衙門說清楚事實是份內事兒。我之所以陪著表妹,只因她父母已故,家中既無兄長,也沒有親近的長輩,希望大人不要覺得,我越俎代庖。多管閑事。”
呂縣令連聲說著“不敢,不會”,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他被沈經綸的話繞得雲裡霧裡,只聽到一句“沒有親近的長輩”,似乎想讓何歡與何柏海撇清關系。他不甚確定地問:“沈大爺。就像您說的,案子一定要審,只不過老嫗自稱水汀的生母,您看要不要請何三老爺上堂作證。另外……”他稍一猶豫,壓著聲音說:“您覺得,早上的事要不要支會何三老爺一聲呢?”
“審案的事,我不懂。”沈經綸搖頭,客氣地說:“大人平日怎麽審案,今日仍舊一切如常吧!您不用顧忌我,把我當成表妹的狀師就成了。”
“這怎麽能行!”呂縣令一下慌了神,“待會兒上堂,我會吩咐他們準備椅子……”
“大人,真的不用這麽麻煩。”沈經綸微微蹙眉,“待會兒,我隻想詢問水汀幾個問題。一旦證明一切與表妹無關,我們就會離開。其他的事,單憑大人決策。”
“這……”呂縣令為難地看了看沈經綸,低聲嘀咕:“我也沒想到事情怎麽會鬧到今日這般田地,其實……那個……”
“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呂縣令很想說,謝三就在衙門外,不如請他進來,一起參與審案?他怕謝三怪罪,才有此意向,可他認定謝三和沈經綸是情敵,很可能當場為難對方,又怎麽敢對沈經綸說出這話?
正在呂縣令左右為難之際,院子內傳來一陣響動。他慌忙借口詢問發生了何事,匆匆走出房間,心中暗暗祈禱謝三已經回客棧了。他才想到這,就見謝三站在林捕頭身旁,他們的身前還跪著三個男人。
“謝三爺!”呂縣令疾步迎上謝三,心中暗暗叫苦,卻只能笑道:“下官已經聽他們說了,您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是誰在煽動百姓,圖謀不軌。”
“呂大人,我們都這麽熟了,客套話就不用說了。”謝三朝不遠處的房間看去,隱約看到沈經綸正低頭與何歡說話。
呂縣令察覺他的動作,心中更是一陣愁苦,趕忙岔開話題,一本正經詢問林捕頭:“都問清楚了嗎?”
“回大人,都問清楚了。”林捕頭依舊與往常一樣,一板一眼回答:“他們三人每個人收了十兩銀子,讓他們在衙門外鬧事,死咬一點,衙門忌憚沈大爺,因此包庇何大小姐,逼死無辜的水汀母女。”
“他們受何人指使?與一頭撞死在衙門外的老嫗是什麽關系?”呂縣令追問。
林捕頭重重一腳踢在羅五郎身上。見呂縣令詫異地看著自己,他急忙掩下情緒,正色說:“今天是他們第一次見到自殺的老嫗。至於收買他們的男人,也是第一次接觸。據他們說,男人的口音絕不是本地人,說話的聲調很像倭寇……”
“倭寇?”呂縣令嚇了一跳,“怎麽又扯上倭寇了,倭寇為什麽要針對沈大爺和何大小姐?”他自言自語:“莫不是因為沈大爺幫著城外的百姓抵禦倭寇,倭寇搶不到糧食,所以惱羞成怒?”
“大人,他們三個說的應該都是真話。如今看來,城內果然有倭寇,得加強防禦,重新安排巡街的人……”
“這些事以後再說。”呂縣令不耐煩地揮揮手,“先把這三人收監吧。對了,外面的百姓都散了嗎?”
“大多數人都已經回家了。”
呂縣令滿意地點點頭,又吩咐林捕頭:“你再找人問問,有沒有認識老嫗,畢竟是一條人命。”
“是。”林捕頭點頭。
……
呂縣令與林捕頭說話的當口,謝三百無聊賴地聽著,目光不自覺地再次朝屋內瞥去。上午的陽光雖稱不上熱烈,卻十分耀眼,他看不到屋內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何歡背對自己,沈經綸正與她面對面說話。呂縣令和林捕頭絮叨了多久,他們同樣說了多久。
“他們有這麽多話說嗎?”謝三暗自腹誹,眯起眼睛打量沈經綸。
幾乎在同一刻,他突然感受到沈經綸的目光。出於男人的本能,他抬頭朝他看去,卻見何歡緩緩轉身,順著沈經綸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一時間,他隻覺得滿心慌亂,不知道應該坦然地看過去,還是趕快別過頭,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何歡的目光暮然觸及謝三那刻,她也呆住了。
“怎麽了?”沈經綸低聲詢問。
“沒,沒什麽。”何歡慌忙低下頭,轉身背對謝三,僵著背,艱澀地說:“表姐夫,今日之後,三叔父那邊我應該怎麽辦?”
她想確認一下,先前沈經綸對呂縣令說的那句“也沒有親近的長輩”,是不是讓她與三房徹底斷絕往來。
沈經綸沒有立時回答何歡,只能一味盯著她略帶蒼白的臉頰。他一直知道,謝三正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