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畋望著眼前這群情洶湧的場面,然而他的神念卻似乎回到了百日之前,那場掀起了反齊剿賊風暴的龍尾陂之戰,而那場大戰裡,正是眼前的這些人,這些昔日的忠勇將士,替他滅了尚讓的五萬精銳!
然而如今,卻似乎乾坤顛倒,同樣的大戰時刻,同樣是尚讓與他的交鋒,攻守依舊,然而這些昔日的忠勇將士,如今卻聽信有心人的煽動,而不顧大局,不顧城外的十五萬黃巢大軍,在這裡質問他,質疑他!
龍尾陂上的意氣風發,忠勇將士們的奮不顧身的景象似乎還歷歷在目...
“呸!”忽地,不知道誰吐了一口痰,正中了鄭畋的面上,他終於回過了神來,他輕輕拂去了那口痰,並沒有因此暴怒或者拂袖而去。
“將士們!你們可否聽老夫一言?!”鄭畋沙啞的聲音不算大,然而卻在瞬息之間,讓眼前的人群安靜了下來,就算偶爾還有人想要高聲呼哧,卻也無人響應了。
鄭畋沒有讓人去逮拿那些還想煽動的人,而自顧自的對著越來越多的將士們說道:“今天站在這裡和你們說話的,不是那高高在上的昔日朝廷宰相,也不是鳳翔的大帥。今天站在這裡的鄭某,是與諸位忠勇將士一起在龍尾陂大敗黃巢,在這興平城裡,抵禦十五萬大軍洶洶攻勢的一介老朽!
老朽捫心自問,與你們也可以算是共患難了,你們若吃的是稀粥,老朽也吃不了乾飯!一言一行,眾所共睹,你們,為何不相信老朽!而要聽信那居心叵測之人,前來為難與你們昔日攜手而戰的同袍!
老朽一介亂世孤草,若真有如你們所言之罪,毋庸你們來逼迫我,也不用老天在死後審裁,老朽絕不苟活,投繯自盡!
有那奸賊,妖言惑眾,說我鳳翔糧草虧空,支撐不了這偌大戰局,然而平賊以來,這數萬大軍,可有欠缺過一日本色、折色糧餉?戰歿的忠勇將士,可有一家沒拿到應得的撫恤與燒埋銀子!
他們汙言穢語中傷的,不就是這些嗎!然而,如今全軍匯聚,可有一人能站出來,作證這些屬實?若有,老朽今天願意在此一一對質,一一核查!
老朽,光明正大,無事不公!”
隨著則一段鏗鏘之語落下,底下大多數人本來就是隨大流而來,如今也醒悟過來了,似乎鄭畋所言本非沒有道理,甚至有憨厚的兵丁,直接就大聲吼了出來:“鄭相公,似乎沒有對不起我們呀!”
李昌言見此,歎息一聲,這鳳翔的虧空案本是積弊,想要說清楚,那是完全說不清楚的,若真要辦開細說,鄭畋哪裡會有責任?雖然虧空是必然的,但兵士不是王法,論事看的不是結果,而是那人是不是清官啊!
攔住了上前準備與鄭畋對質的人,李昌言在親兵的護衛下,大步向前,走向了鄭畋,而擋在前面的兵士們,也紛紛為他讓出了一條道來——這些兵士們,也是久經行伍了,大多數都認識李昌言的面孔,更有些知道這位應該在去鳳翔的路上了,如今出現在這裡,腦瓜稍微機靈一點的,都知道,今夜之變,怕是與他脫不了乾系...
人群涇渭分明的讓出了一條道路,鄭畋一眼就看到了在鐵甲親兵護衛下,緩緩步來的李昌言。哪怕先前面對洶洶兵變也不從面色動容的鄭畋,如今卻也不禁,按捺不住怒氣與驚詫,雙眼之中,精光暴漲,那突如其來的氣勢,竟然猶若實質一般!
李昌言在距離鄭畋十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望著如臨大敵的王凌志所帶領的鄭畋親兵,他灑然一笑,然後還對鄭畋抱拳行禮:“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還請使相恕罪。”
“李將軍的謀算成真,怕是不用老夫來恕罪了。”鄭畋何等人物,李昌言出現在此,就知道今夜之局,全都是李昌言的手筆。然而他心中雖然驚怒無比,但面色上終究也只是處在動容一線而已。
李昌言聞言卻沒有糾纏這個問題:“糧草為兵之本,卑職今夜此來,乃為數萬健兒的活命之計。”
鄭畋目光沉沉的望著他,又掃視了一眼如今落針可聞的群集在此的兵士,重重問道:“掀起此等兵諫,你到底意欲何為!”
李昌言仰望著這位晚唐名臣,那眼光之中,透露的神色,卻讓鄭畋暗自心驚,這到底是何等人物,眼光之中,竟然野心熾烈至此!
“末將心知使相不曾貪墨一分一毫糧草,然而鳳翔糧司,積弊已深,如今雖然支應錢糧毫無差錯,然而使相你知,末將也知道,如今鳳翔存糧絕難支撐數萬大軍到秋糧起發之時!”
鄭畋承受著李昌言那明目張膽的想要將他吞噬的眼光與野望,仍然面不改色的怒斥道:“軍中謠言原來就皆起自於你,如今兩軍交鋒,汝如此動搖我軍心,該當何罪!”
鄭畋當然對鳳翔存糧心中有數,他當然不能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深,否則糧司的一屁股爛帳抖出來,縱然能證明他鄭畋無罪,但怕是這鳳翔與博野、神策兩軍也不想守興平了, 到時候沒了這嫡系支撐局面,興平戰局必然瓦解!甚至不用太久,就在明天齊軍攻城之時!
而他早知道李昌言就是軍中謠言的源頭,現在點出,就是想讓諸軍士明白,李昌言才是這場兵變的幕後黑手!是他在動搖軍心!只要軍士們,稍有騷然紛動,他就敢借此機會,將李昌言明正典刑!
然而,鄭畋失望了...
期待的洶洶指責沒有出現,底下的兵士們,目光炯炯的望著他,李昌言也沒曾說話,只是冷笑的看著眼前的這位晚唐名臣。
難道他還以為,隻憑借這些罪名就能扳回局面嗎?難道他以為,這個世道,只需要忠勇正氣,就能博取一切嗎!
“使相,我等皆知你為人清廉,然而糧司積弊已久,帳目上是一回事,存糧在額又是一回事。我等體諒使相乃是被人惶惑,然而軍事事關萬千性命,還請使相不要再虛言狡辯了!使相一心防守興平,我等可以理解呀...”
隨著李昌言最後的這一句話落下,面色不改的鄭畋終於顯露出了內心的驚怒之色,因為他感受到了隨著這最後一句的誅心之後,底下的將士們那豁然一變得眼光,讓他猶若萬箭穿心!——“原來讀書人就是讀書人,虛言欺騙我,就是想讓我們為他賣命,建立平叛功名!”這樣的內心腹誹之語,透光那重重明光,響徹在鄭畋識海之中。
鄭畋知道,今夜之局,將是他在關中之途的終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