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門庭冷清的薛府,現在依然不熱鬧,但至少,已經有些人來過,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靈前,中山王只是很隨意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禮部尚書則是很認真地上了柱香,然後低聲說了些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內容。
東院裡設了間靜室,陳長生、蘇墨虞、陳留王、天海勝雪坐在椅子上。
他們四人都很年輕,最年長的天海勝雪也不過三十余歲。
陳長生看著天海勝雪臉上的傷口,想要說些什麽。
天海勝雪搶先開了口。
當年大朝試之後,國教學院與天海勝雪之間的恩怨便已解開,私下更有些不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與曾經的承諾,在天書陵之變這樣的大背景裡顯得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但畢竟雙方曾經有過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說,他們都還年輕。
年輕人之間說話,陳腐氣會少很多,會直接很多。
“你應該很清楚,今天來到薛府的這些大人物,都是想借你的勢,對當前的朝局進行試探或者說確認。”
天海勝雪說道:“道尊在朝廷裡至高無上的權威,需要周通活著以為證明,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挑戰這一點,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的父親不會一直心甘情願的做小。”
他的父親是天海承武,陳留王的父親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靜了會兒後說道:“誰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長時間。”
“不能因為無法確定前路就隨便踏步,因為那很容易走進歧路。”
陳留王看著他神情認真勸說道:“任何事情都當以大局為重,你繼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為此忍耐等待。”
陳長生沒有說話,他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師。
在西寧鎮舊廟生活的十四年,那個中年道人對他來說是師亦是父,但現在回頭仔細想想,無論他還是余人都沒有見過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們看到的不過是濃霧裡的山峰一角,陰天裡的碧空一線,溪邊的一朵花而已。
現在經過了這麽多事情,很多畫面與和記憶碎片漸漸凝攏成形,無論是溪邊的花,還是霧裡的山或是雲後的碧空,廟裡的道藏,那些看似沒有任何目的,實際上隱藏著無窮智謀的細節,組成了真實的圖景,那就是他的老師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國教傳到陳長生的手裡,他以為憑借離宮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證自己回歸星海之後,至少國教內部沒有人敢反對這件事情,那麽只要國教內部是穩定而統一的,朝廷便沒有辦法干涉這件事。
陳長生卻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會這樣發展。他非常確定,當教宗師叔回歸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師對自己動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殺死,或者像小黑龍那樣,被永遠地囚禁在某個不見天日的深淵裡。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天海勝雪感覺到了些什麽,說道:“如果你真覺得會出大事,現在就應該提前做準備。”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任何準備都沒有太大意義。”
就像那個夜晚,當皇輦圖失效之後,整個京都的局勢,便取決於天書陵間的戰鬥。
大陸的歷史,向來是由神聖領域裡的強者們決定的。
神聖與世俗之間有無法逾越的溝壑,
陳長生的修道天賦再強,也沒有可能在短短數十日的時間裡越過那條溝壑。
“你應該離開。”
陳留王有與天海勝雪不同的看法:“趁著現在教宗陛下還能逼著你老師不能動手……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
蘇墨虞看了陳長生一眼。
在國教學院裡,他曾經有過相同的提議。
陳長生沒說話,他知道自己無法離開。
天海勝雪離開了,在走出靜室之前,說道:“再過些天,慶典便要開始了。”
今秋發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歸星海,魔君墜入死亡的深淵。
還有些事情即將發生,能夠與這兩件事相提並論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過些天,南北合流的慶典將在京都舉行,按照春天時的說法,白帝夫婦可能會前來觀禮。
陳長生明白天海勝雪想提醒自己什麽。
落落,也許會回京都。
……
……
周通回到北兵馬司胡同。
他站在院牆下,背著雙手,看著深深的樹坑,神情漠然,一言不發,等待著海棠樹的歸來。
斜向的秋空裡,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鳥鳴,他與幾名下屬官員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從天空裡頹然無力地落了下來。
那是一隻紅鷹,最耐長途飛行,一夜之間便可過千山萬水,還不會覺得疲憊。
這隻從南方歸來的紅鷹,卻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離山劍宗?秋山家?還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來。
下屬匆匆趕來,呈上南方來的緊急情報。
王破離開了槐院。
一直跟著此人的清吏司暗諜,於兩日前在清江處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蹤跡。
沒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裡,現在在何處。
周通盯著那名下屬,沒有說話。
那名下屬的聲音有些猶豫:“他……可能會來京都。”
周通神情微變,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我要進宮。”
下屬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王破如果真的要來京都,大人為何不趕緊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撲殺,卻急著要進宮?
“你們都聾了嗎?”
周通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有些尖銳。
他急著進宮,是因為他現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懼。
只有在皇宮裡,在道尊的注視下,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確定,王破會來京都。
他很確定,王破要做什麽。
……
……
回到國教學院後,陳長生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蘇墨虞很困惑,問道:“他來京都做什麽?來祭拜薛醒川?”
沒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屍,沒有人敢憑吊,在這種時候,王破如果出現,很符合世人對他的印象。
陳長生不這樣認為,他知道,不是為了祭拜,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事。
王破來京都,隻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殺人。
殺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