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到來之後,這襄陽城外漢軍大營頓時是人仰馬翻,忙亂不堪。雖然兵部管不到漢軍日常事物,行軍打仗更很不與兵部相乾,是以與明朝體制不同,兵部正堂並不是漢軍將軍們的直管上司。只是但凡軍餉、糧、器械、駐地、招兵等物,都是兵部該管事項,各人都拚了命的想成為兵部優先照顧的對象,此時黃老頭子親自過來,不借著這個機會抱住他老人家的粗腿,更待何時?
眼見營地內人奔馬跑,雞飛狗跳。李岩帶著眾人在亂紛紛的人群中尋得了該管的廂軍將領,遞交關防呈章後,那將軍便命李岩的大隊屬下驗過了身體,一一造冊呈名,記下相貌體格特征,家鄉籍貫等等,其手續之繁蕪複雜,當真是令一幫子從鄉間造反而出的農民兵們心浮氣躁不已。
“李岩,河南開封府杞縣人氏,年二十二,身高中平,面白無須……”
一直待到了最後,那廂軍書記官在紙上用濃墨記下李岩的相貌特征,職務差使等詳細備注,方將手中毛筆擱下,向李岩笑道:“李將軍,自今日起,你便是漢王治下的廂軍將軍了,恭喜恭喜。”
那書記官站起身來,向李岩拱了個手,又坐下繼續說道:“貴部為廂軍襄陽守備軍左衛屯軍,李將軍為左衛屯軍的校尉,貴部有兵一千一百二十五人,比校尉治下略有超過,這到也不打緊,沒準將來補充了兵員,提拔李將軍為衛尉,也是難說。
李岩見他行事周到,語氣溫潤有禮,到也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又著實客氣幾句,方向他領了對牌,印信等物,憑著這些命人至倉庫領取了衣服被褥,餉銀兵器等物。一直鬧到半夜醜時,方被人引領著到宿處安歇,一夜無話。
自此之後,他便一門心思依著漢軍規定操練士卒。廂軍原本是地方守備部隊,不持火器,隻領取刀牌槍盾等物,衣飾上也沒有漢軍的鐵製軍徽,餉銀乃是一人一年二十兩,還不到漢軍一半。是以訓練操法強度也是不足,雖遠勝當年的明軍,比之漢軍正卒卻是差了老遠。一般廂軍的將領,也只是依著操典規定而行,唯李岩志向不比凡俗,趁著駐防在漢軍大營內的良機,一切操練都依著漢軍龍武衛的標準施行,雖屬下連聲叫苦,卻是全不理會。不到兩月的功夫,這襄陽廂軍中都知道李校尉之名。
薛勇等人後來知道,到也很是欣賞其人,隻漢軍編制已滿,李岩又不肯將軍隊拆散分編,便也隻索罷了。派了他在湖北各處巡行輯盜,軍紀肅然,令行禁止,到是很讓湖北上下的文官們喜歡。
他雖是如此努力,只是按照漢軍升遷和做戰的辦法,既使將來北伐激戰,廂軍也不過是留駐原地,很難有什麽傑出的表現。縱然是他一直升遷,最多也不過能做到屯衛將軍一職,想有什麽大的發展,卻也決無可能。
每日裡克勤克儉,了解熟識漢軍體制之後,李岩卻已慢慢後悔當日之決斷。若是當時斷然要加入漢軍之內,趁著襄陽正在招兵之時加入,雖然做不了校尉,到也能做個都尉,交來北伐過江時,也能帶兵打仗,以自已的才能,自然不會居於人下。而此時雖是努力,裝備和士兵素質仍是遠遠不及正規漢軍,看著那些正規軍的都尉,甚至果尉都不將自已放在心上,一個個眼高於頂模樣,李岩這樣的才智高絕之人,自然是心中鬱鬱。
這一日處理完公務之後,已是傍晚時分,此時正是盛夏時分,天黑的晚。一天的事卻完了,營內將士閑來無事,在外面校場上嘻笑玩耍。
李岩步出廳門,因見弟弟李侔正帶著一眾軍士翻身上馬,在夕陽下直奔校場中心用石灰粉畫好的球場之內。李岩因叫道:“李侔,小心摔下來!”
他對這個幼弟鍾愛異常,總覺得他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漢軍的馬球戲是為了鍛煉騎兵之用,源自唐朝,張偉又稍加改良,在軍中推廣。先是強製,這些年下來,整個張偉屬下所有體系的軍隊,甚是不少文官百姓,都喜歡上這個馬球之戲。
李岩是士大夫家庭出身,雖不信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教條,到也不喜歡自已弟弟與軍漢一樣,在馬上縱橫奔馳,揮舞球杆,做一些驚險動作。雖然馬術大有長進,到底也不需在校尉的弟弟親自上前博殺才是。勸阻過幾次無效,李侔別無所好,軍隊與百姓不同,什麽賭博聽戲等娛樂一概不準,每日除了操練別無他事。唯有這馬球比賽到還有些趣味,是以一沾了手就不肯放下。幾月下來,小李公子的球術大為長進,整個湖北都傳頌其名,在漢軍中竟比李岩有名的多。
呆立在原地,咪著眼看了一陣馬球,因見場內塵土飛揚,各人都是灰頭土臉,李侔在馬上卻是豪氣逼人,帶著自已一方的球隊來回奔騰,竟是打的對方無還手之力。李岩搖頭苦笑,卻也不好再勸。兄弟年歲已是不小,難得有個喜好的玩藝兒,做兄長的也隻得略說幾句不聽,也隻得罷了。
見他負手而行,屬下的副校尉與幾個都尉圍攏過來,與他寒暄閑話。這幾月來江南江北都是無事,明軍在川陝一線雖然調集兵力,但西有李自成,北有高迎祥,無法以全力攻打四川,張獻忠親率大兵鎮守,堅城深壘以待,明軍士氣低落,一時間竟無法破敵,兩邊看似打的熱火朝天,其實正是膠著對峙,明軍一時難進,張獻忠卻也沒有能力打將出去,漢軍駐在襄陽,竟是無事可為。
因身邊都是從河南一同出來的心腹手下,李岩到也並不隱瞞心中所思。與各人略微討論幾句李侔的球技之後,便苦笑道:“成日無事,除了在湖北境內跑了幾遭,捉了幾個小盜,咱們只是乾拿餉,不做事的閑人了。不打球,又能怎樣。這麽著下去,我看我也得學上一學,好疏散一下筋骨了。”
主將抱怨,屬下各人自然是湊趣應和,都道:“是啊,都閑的骨頭疼。哪一天派咱們打回河南去,那才是好。”
其實各人多半是農夫出身,一路隨行而來的多半是無產無業,甚至連家室也沒有的光棍漢子。此時在這富庶之地當兵拿餉,每月白花花的銀子準時關來,一分不差。吃的穿的住的與在家鄉時都如同雲泥之別,初時殺官造反的英氣早就消折殆盡,隻盼著這樣的安逸日子永遠不要改變,待攢上幾年銀子,在此地討個老婆,買幾畝地,或是做個小本生意,不比回河南那樣的災荒之地強過百倍?
李岩也是知道各人的心思,心裡微微一歎,卻也不好則聲。他壯懷激烈,可管不了屬下心中所想。再說這些想頭也是人情之常,若是一門心思隻想著上戰場去刀頭舔血,只怕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辭別眾人,便欲出營閑轉。帶了幾個親兵在營門處牽了馬,先往襄陽城內的廂軍左屯衛將軍府內打探了一番,得知近期內仍是無事,那將軍隻命李岩好生訓練士卒,又勉慰幾句,便端茶送客,命他辭出。
到得晚飯時間,在城內隨意選了一處酒樓,帶了從人上去二樓,點了酒菜獨酌。
“李將軍麽?這可當真是巧!”
李岩轉頭一看,見樓梯轉角處露出一張笑臉,卻原來是當日帶他入城的那錢姓漢軍都尉。
忙站起身來,拱手道:“原來是錢都尉,一向少見,卻是李岩失禮,不曾親去府上拜見,未知都尉一切可好?”
那錢武大咧咧道:“都好,托漢王的福,能有啥不好!這陣子我也不在城裡,你便是來尋我,也是白跑!”
李岩原是客套,哪裡要去他府上拜見。此時這老實武人如此答話,到覺得不好意思。因見他帶著幾個軍官上來,四處尋座,便道:“今日巧遇,合該我做個東道,請諸位飲宴,也是答謝當日都尉辛勞情份。”
幾人都是粗魯武人,這樓上擁擠的緊,一時也難尋座位,幾個人稍一客套,便一個個大馬金刀坐下,又吩咐人添了酒菜杯筷,酒過三巡,一個個臉上便泛紅起來,對李岩這個廂軍校尉方稍加辭色。
“李校尉,邇來也曾聽聞過你的聲名,才乾見識都是一等的人才。只可惜在廂軍中充任軍官,很難有什麽大的想頭了。一步錯,步步錯,我很為你不值。”
見李岩神色尷尬,那錢武又大刺刺道:“象我,原本在漢王身邊任侍衛,不合讓那小白臉抓了把柄,在這地方上乾起武官來,每日奔波辛苦的,卻又比在漢王身邊差了老遠,又有什麽法兒呢。”
他說的興起,將上身的佩甲去了,光著胸膛道:“前陣子被調去雲貴,路上就跑了兩個月,真正和那些土司和明朝敗兵打仗,到是少有。這還虧得是新修的上好直道,一直跑將過去,若是不然,半年也別想回來!那些個鬼地方,隔幾裡路就是成片的山,上頭調咱們過去,定然是嫌我們閑呆著沒事,讓咱們跑上一跑,方才罷休。”
他雖是說的有趣,李岩看他神色,卻是比當日憔悴消瘦許多。身著重甲的龍武軍在雲貴那樣的山地雨林瘴癘之地跑了幾月,當真是苦楚之極,卻也難怪他訴苦了。
正欲安慰,卻是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錢都尉,莫不是要從雲貴對四川用兵不成?若不然,漢王自當會派火槍兵去剿匪平叛,在當地整編的廂軍戰力也是不弱,何苦調龍武軍辛苦跑將過去。”
“嘿,你算是問著人了。尋常的武官,別說都尉,就是校尉將軍,只怕也不曉得。到是我,到底曾是漢王的近侍,消息卻是比一般人靈通的多。”
他猛吹一氣,又向左右顧盼一番,方低聲道:“聽宮內的侍衛們說,漢王近日軍議,多半是對著四川,排兵演練,也是由襄陽出兵入川。聽人說,雲貴那邊原是穩當,漢軍當日攻破,生擒了明朝世鎮雲南的沭家上下,那邊已再無反覆。後來漢王思慮雲貴不穩,恐將來攻入四川時會有乾礙,因痛下決心,行改土歸流,設官立府,遷無地漢民入內屯墾之事。這麽子一來,才激起大大小小的土司們叛亂。若是依著明朝規製,設衛監視土司,任命下發敇書給那些蠻子,命他們世代鎮守,哪來的這些變故。”
李岩點頭道:“這麽著也對,這膿包留著不擠,遲早是大禍害。若是漢軍攻入川內時張獻忠部流竄到雲貴,和那邊的土司勾搭成奸,朝廷對那邊的控制不住內地嚴實, 卻是更大的麻煩。此時將那邊穩住了,很是穩當。漢王行事布局,當真是講求一個穩字。”
又沉吟道:“既然這麽著一說,趁著這邊暫且無事,調用新征召的軍士們去雲貴那邊打上幾仗,那跑上一跑,將來入川時就好上許多。那入川之後也得爬山涉水的,可比雲貴那邊難上許多。”
那錢武一拍大腿,喊道:“著啊!薛勇將軍也是這麽著一說,如此看來,只怕入川之日不遠了。嘿,我可要好生打上幾仗,也博個封妻蔭子才好。”
幾人議論一番,都覺得大戰在即,除了李岩之外,那幾個漢軍軍官都是純粹的武人,一聽得有大仗可打,那軍爵賞賜自然滾滾而來,各人都是興奮之極,說不一會,便攘拳把臂,拇戰起來。
李岩不耐吵鬧,因推說要回城內大營,會了酒帳之後,便向各人道別。他是廂軍軍官,有仗也是撈不著打,各人安慰幾句,便送他出去了事,仍回二樓繼續飲宴說笑。
踏出這酒樓之外,掏出懷中金表一看,那指針已在十點左右。眼見一隊隊巡城靖安軍迤邐而過,城頭的司昏鼓開始敲擊,提醒人們即將宵禁,城門就要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