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得從作品中的人名說起。櫻空釋、梨落、星舊、泫榻、嵐裳、蝶澈、潮涯、遲墨、片風、皇柝、淵祭、剪瞳、離鏡……不要小看這些名字。一篇作品中的一字一句其實都可閃現這篇作品的風采。一篇作品寫到什麽份上或者說處在什麽格上光看裡頭幾個人名就能有一個判斷。說起來這可能有點玄虛然而在我的閱讀經驗裡卻是被反覆證明了的事實。事情就是這樣的奇妙東西的好壞格調的雅俗有無特別的藝術用心竟然會反映在一篇作品的所有方面。《幻城》中這些名字都是很有講究的。不是什麽人想有講究就能有講究的。講究得有講究的力量與才能。這些富有意境的字以及這些字的出其不意的組合其背後是一個人的才情、天趣、知識、智性與創造力。而當這些名字成為整篇作品的有機部分和諧如湯湯大水滾滾向前時就更能體現出一個書寫者的能耐。
使人感到驚訝的是寫出這些人名、寫出這篇作品的作者竟然是一個歲數不大的人--還算是一個小人兒。
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心中滿是困惑不是怕將話說小了而是怕將話說大了成為捧殺的刀手。這些年我總有點戰戰兢兢生怕寫了害人的筆墨。但面對這樣的作品我卻又無法回避一個事實:它確實是很可被說道的。想來想去還是取了一個唯物主義的做法:直接面對文本且不管它的作者到底是誰。這些年我為一些才氣少年寫過一些文字實在無意去捧殺至於說後來怎麽形成了捧殺的局面則就與我無關了。我以為我說的都是實話。
這是一本奇特的書。一邊是火族一邊是冰族一邊是火焰之城一邊是幻雪帝國。作品屬於純粹的虛構。對虛空的虛構其實比對現實的摹寫更難。相對於虛構的能力我以為摹寫的能力隻是一個基本的能力而虛構才是更高一層的能力而且是區別文學是否進入風光境界的能力。中國文學的可檢討之處就正在於若乾年來停滯於摹寫而無法將文字引入虛構。中國本有紅樓與西遊兩大小說傳統但到後世既未能接通紅樓之血脈也未能將西遊之精神承接下來。摹寫是浮皮潦草的而虛構之能力基本衰竭。結果使中國小說幾十年如一日地平庸賴在地上打滾少有飛翔的快意與美感。在如此情景中讀《幻城》自然是一種喜悅與安慰。《幻城》來自於幻想。而這種幻想是輕靈的浪漫的狂放不羈的是那種被我稱之為大幻想的幻想。它的場景與故事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作品的構思更像是一種天馬行空的遨遊。天穹蒼茫思維的精靈在無極世界遊走所到之處風光無限。由作者率領我們之所見絕非人間之所見。一切物象一切場景都是大地以外的是煙裡的是霧裡的是夢裡的。這種幻想隻能來自一顆沒有遮擋、沒有范式、沒有猶疑的自由心靈。這顆心靈還在晶瑩通亮的童話狀態。一部《幻城》讓我們看到了幻想的美妙價值:空空如也但幻想之光輻照於此眼見著空白裡出來了物象與生命佛光點化之處盡是大地上無法生存的奇花異草與各種各樣的魅力無窮的生靈。經驗以外的時空竟然被文字牢牢地固定在了我們的眼前。而我們寧可信其有卻不信其無。於是我們達了富有了。我們不僅擁有一個駁雜紛呈的現實的世界我們還擁有一個用心靈創造出來的五光十色的天上世界。
《幻城》是神秘的。這種神秘也許並非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結果。但這種神秘卻一直在吸引我們穿過文字的密林而向前。總有一個什麽東西在混沌中撩逗著我們使我們無法停止目光的追尋。小說營造的這種氛圍使我們有點暈暈糊糊覺得自己離開了地面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風煙滾滾撲朔迷離時隱時現似有似無其風光猶如是倒映在水中的物象依稀可見。我們似乎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宇宙的呼吸但我們無法弄清楚這種呼吸究竟來自何方。天上城池虛幻莫測。我們舉眺望心中既有渺小感卻又有崇高感。直到最終我們也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神秘依在。
作者年齡雖小但敘述口氣卻頗為宏大也算得上是一種大敘事了。因不是寫世俗社會的蠅營狗苟不是寫風塵世界的芸芸眾生而是寫夢幻城池寫神聖之戰寫王寫大陰謀寫王朝更替寫冰清玉潔之境界其筆調自然不能用寫小橋流水、油米醬醋、賤民小人、蠅頭小利的筆調。小小年紀居然用了莎士比亞式的大腔聖調並且還顯出一副舉重若輕的派頭。在語言王國他居然將自己當成了幻雪帝國的年輕之王。語詞的千軍萬馬無邊無際地簇擁在他的麾下。他將調動他的語詞大軍當成了寫作的最大的快意。他更多的時候是喜歡語詞大軍的滿山遍野看到洪流般的氣勢。
月神和潮涯被葬在客棧的背後和遼濺片風安葬在一起。月神和潮涯的墳塚還是黑色的泥土而片風和遼濺的墳塚上已經長出了嫩綠色的草。一離一離的演示著生命的死亡和生命的彼此糾纏。寒冷的風籠罩在墳墓的上空我和皇柝站在墳墓的前面彼此都沒有說話大風呼呼地吹過去我和他的長袍獵獵作響。
閱讀《幻城》感覺到是作者對把握語言的自信。滔滔不絕、左右逢源無論在描物狀態方面還是在剖析靈魂方面抑或是哲理性的解說方面都無搜索語言的捉襟見肘。意象新穎對話有古典話劇之對白一樣的講究長短句相得益彰……。這個作者使人感到疑惑:小小年紀對語言何以有如此出色的悟性和如此輕松的駕馭能力?
這些年看了太多的少年文字。 其中十有都是一種玩世不恭的腔調。面對人世冷嘲熱諷都不正經說話尖刻乃至刻薄一副看破紅塵不想再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清冷模樣。真不知這個世界究竟在哪裡傷害了他也不知他的內心之灰色到底是否真的來自於他的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但就是那樣的姿態--一擺千年的姿態。純真不再溫馨不再美感不再崇高不再莊重不再雅致不再真誠不再陽光也不再剩下的就隻有一片陰霾與心灰意懶。讀到《幻城》終於有了一種安慰。作品用的是一種高貴、鄭重的腔調絕無半點油腔滑調。我想這個世界總得有點嚴肅的氛圍。如果大人孩子一個個都操痞子的腔調說話且不分場合總不是一件多麽值得慶幸的事情。一個人成為痞子還不大要緊要是一個民族也成為痞子--痞子民族那就很值得憂慮了。我想一個痞子民族若要得到世人的尊重大概是有一定的困難的。
關於這個作者的未來我不想在這裡預測。一個人能否成大氣候是由各種各樣的因素決定的。性格、學養、經驗、機遇……成功的因素錯綜複雜。因此我希望不要將他的現在與將來簡單地等同起來。
我衷心地祝願他並望他珍惜自己的才華。
年12月11日於北京大學藍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