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去
今日軍務少,不消戌初已處理妥當。但念著儀華一般二更就寢,朱棣硬留下一乾將領耗到二更,才快馬加鞭過來。進了院子,見上房屋子還燃著燈,立刻想到儀華還未睡,忙要轉身出去,就有侍人通稟他來了。
無奈之下,朱棣進了裡間屋子,見儀華正躺在炕上,他從容走進屋內,道:“這麽晚還沒睡?”
儀華尚未答聲,陳媽媽已迎上去,福了福身,朝外喚道:“快去備熱水,乾的衣物。”
朱棣腳下僵住,略側目往後一看,雪水化了一地,模糊了四五個大腳印。看著,他竟有不自在,雙腳不自覺地往後退。
儀華隻作沒見,淡淡道:“火牆燒得旺。屋裡太暖和了,雪一下就化了水。嬤嬤你先給王爺換了鞋襪,以免雪水浸了進去,凍傷腳。”
陳媽媽應了話,依言而行。
一邊朱棣換衣盥洗,一邊儀華回了寢房,洗漱拆了髻,坐在妝台前,自握著發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胸前長發,兀自出神。
朱棣不知何時進了寢房,遣了婢女下去,沉默的站在旁,凝望著鏡中的她。
“王爺。”喚了一聲王爺,儀華放下發梳,轉身看向朱棣,意有所指道:“這裡就兩間上房,前院一間道衍大師住著,後院一間臣妾佔著,今晚委實太晚了,王爺回營也不便,得委屈王爺在軟榻屈駕一晚了。”
“屈駕?若本王不以為意,執意而為……”朱棣低頭看著儀華,犀利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臉上,專注的似不放過那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道:“你能如何?”
儀華被他凜冽的氣勢迫得胸口一陣窒悶,竟隱有些透不過起來。手下意思的緊緊攥住發梳,直至發簽陷入手心那絲絲疼頭傳來,她方澀澀一笑,道:“王爺說得極是,臣妾一切皆憑借於王爺,自不能如何。”
朱棣聞言眉頭緊蹙,良久,無奈歎息一聲:“你不要胡思亂想。”
儀華垂著頭,咬唇不語。
“時辰不早了,你該就寢了。”朱棣俯身而來,帶著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緩了語氣道:“本王攙你過去。”
儀華仰起頭,手抵著朱棣的胸膛,拒絕道:“王爺該是不會鋪床,還是讓了嬤嬤來吧。”
朱棣臉上神色一滯,隨即唇邊卻噙了一絲笑容,緩緩直起身道:“合該這樣,畢竟還是嬤嬤伺候的妥當。”說著就往外走,衣袖卻忽被儀華拉著,他身形一刹止住,瞬時心頭掠過一抹驚喜。卻不及喜悅擴大,只聽儀華痛苦的呻吟道:“王爺……”
“怎麽了?”一聽之下,朱棣猛回身,緊張問道。
儀華沒有說話,望了朱棣一眼,就松了朱棣的衣袖,忽然弓著後背,雙手捂著腹部。
那一眼望得朱棣心下惶然,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繼而閃過儀華灰白的臉色,忙扶住她問:“怎麽了,是不是要生了?”說著也不等儀華吱一聲,已高聲朝外喊道:“人呢?王妃要生了!”
陳媽媽率先跑了進來,見儀華那摸樣,也是焦急起來:“王妃這是要生了,她這坐著難受,奴婢得扶她躺著。”
朱棣一聽,不由分說地將儀華打橫抱起,小心翼翼的放上了床榻,卻見儀華仍是一臉的白,額頭滿是細密密的汗珠,顯然是疼痛難忍,當即回頭怒目而視,凜聲質問道:“怎麽回事?都躺著了,為什麽她還這樣難受?說!”
朱棣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仿佛吃人一般的語氣,讓陳媽媽驚恐的退後一步,卻一個踉蹌不察,咚地一聲摔坐在地上。聞訊趕來的穩婆、醫女見屋裡情形。又看著朱棣盛怒的面容,嚇得一個個惶怵不已,齊刷刷地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不迭。
一時間屋內哀聲不絕,屋外驚慌一片。
這樣不行,不能讓朱棣再留著!
儀華忍住疼痛,撐著手坐起身,咬牙叫道:“王爺。”
朱棣霍然轉身,不顧一地的侍人,握住儀華的雙肩,雙眼赤紅的盯著她,一字一字不容置疑的吐出:“你不用擔心,即使是九死一生,只要有我,你只有生沒有死!聽到沒?你是我妻,你要與我走完此生,決不可以先逝!”他說完這話,竭力壓抑雙手的顫抖,扶住儀華重新躺了下去。
他不是華佗在世的名醫,也不是權擁天下的至尊,他的話無依無據,卻讓她心神俱震,不禁神思恍惚了一瞬。下一瞬又被一股陣痛喚了神志。神思一明,儀華立即大喘了好幾口氣,忍痛向朱棣道:“道衍大師……醫術高明,若想我無事……得先去找他。”
朱棣一聽,仿佛如夢初醒般丟下一句“照顧好王妃”,便大步奔去前院。
少了朱棣在場,陳媽媽很快的恢復了鎮定,忙從地上爬起來,掩下心中的驚慌焦慮,一派從容不迫的安排穩婆、醫女、侍女她們。
等朱棣喚了道衍過來的時候,寢房內已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怔怔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侍人。朱棣就僵在那裡,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就聽見儀華的喊叫聲,他臉色極其難看,死死盯著門欄口那道藏藍布簾子,恨不得一下闖了進去。
道衍眼看朱棣似要破簾而入,從外間的椅凳上起身,走過去,雙手合十道:“王爺稍安勿躁,王妃這時候才是要臨盆的時辰。再說裡面隨時有醫女傳消息,一有什麽妥當之處,自有貧僧與諸位良醫看著。”
朱棣回頭,淡淡的掃了一眼泰然處之的道衍,又從外間三名良醫身上掠過,什麽話也沒說,就沉默的坐到了臨窗的炕上。
道衍說得話不假,儀華這時候開始喊叫,才是要生產的時辰。起初陣痛的那陣子,她不敢喊出聲,恐這會兒用完了勁,產道打開時反沒了力氣。後來實在疼得厲害了,就咬了一口白布子,雙手用力抓住床柱,生生的忍住了。
這樣的忍著,她神智模糊了,連痛都麻木了,只是不肯出一聲兒,直至有驚喜的聲音傳來:“產道打開了!”,隨之另一波陣痛傳來,她才是再也忍不住的痛叫出聲。
隆冬夜裡,淒風厲厲,一聲一聲的傳入,竟像那悲戚的哭聲,嗚嗚不絕於耳。
整整一夜,儀華就聽著送入耳際的風嚎聲,什麽也不知道也不去想,隻記得一定不能睡去。沒有聽見嬰孩的哭聲,她不能睡!
這個意念不知道支撐了多久,在一片驚呼狂喜聲中,嬰孩的哭聲驟然響起。
是她聽錯了嗎?
儀華不敢相信,這樣嘹亮清脆的哭聲,就是她一直擔心不已的孩子的聲音!
“王妃,是個小郡主,看看和您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耳畔是陳媽媽飽含激動的顫抖嗓音。
儀華身心疲乏,神智卻清醒的駭人,她放不下心中的擔憂,撐著身上最後一絲兒力氣,勉強睜開眼睛,深深凝視了一眼猩紅繈褓中的女兒,即抬眸看向陳媽媽,雙唇微微顫動,想要說話,喉嚨卻乾澀的厲害,任是一聲兒也沒有。
陳媽媽看著眼睛一酸,想起儀華生這一胎吃的苦,終是忍不住流淚道:“王妃放心,小郡主健康無虞。”
健康無虞,她的女兒健康無虞!
在這一瞬間,長時壓在儀華心頭的痛苦、害怕、驚恐……一切的一切都隨著“健康無虞”這四個字徹底消失,只剩一絲喜悅在心中環繞。
來不及品味這絲喜悅,亦來不及多看一眼她的女兒,巨大的黑暗向她襲來,筋疲力盡的身子越來越重,半闔的眼睫漸漸覆下。最後,在哭啼聲,驚叫聲、腳步聲……以及朱棣暴怒而緊張的質問聲中,她終於陷入了昏厥。
有驚無險的一夜,在儀華昏厥的刹那,灰蒙蒙的天空綻出晨光,已是十一月十八日的清晨,燕王嫡長女朱明降生的時日。
朱明——這是闖進血房重地的朱棣,在確定母女兩平安之後,抱著繈褓中的女兒,望著東方天際的晨曦,向著一院眾人念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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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作的那天夜裡,仿佛不過昨日的事,眾人想起那日的朱棣,還猶自心驚。然而時間不過一晃,便是一月過去了,儀華坐月滿期,到了回府的日子。
儀華披著貂皮裡紅綢緞的披風,懷抱著剛滿月的女兒,由陳媽媽攙扶著緩步走出院門。
“王妃,仔細腳下。”馬三寶笑呵呵的站在馬車旁。
儀華腳下一頓,回頭望向這座住了將至一年的院落,從來這裡的第一天,到七月七日七夕,再到兩日前明兒的滿月酒,這一幕幕影像成片的在腦中晃過。這裡面有許多人,熙兒、徐增壽、道衍、陳媽媽、張昭兒……很多很多,最多的卻是他。
心中一動,她不禁側目看去,朱棣正立在她的身旁,定定的望著她,見她看過來,他面含淡笑,道:“若是不舍這裡,明年又來此避暑。”
儀華默然,朱棣依舊視而不見,走上前扶著她上了馬車,駕馬領著浩蕩的隊伍,向北平城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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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月誓不斷更,兔年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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