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陽光,暖的有些灼燙,有細碎的金黃從每個隙縫間悄悄透進來,一雙小手覆在窗子上,輕輕一推,想要呼吸下外頭的空氣。
紋風不動,她嘗試著去推其它幾扇,這才知道,連窗戶都被封死了。
發,凌亂世披在肩頭,精致的小臉,也在一夜間變得憔悴無比,外頭,所有的聲音都被縮在一個極小的地方,故而,當殿門打開的時候,那吱呀聲顯得尤其刺耳。清晨的一道陽光,本該是溫和秀麗的,可照射進來的時候,映月卻連忙用袖子去遮擋,雙眼闔上的瞬間,有一種眼皮被割開的錯覺。
“映月——”惜春拿著食盒急急忙忙走進來,焦慮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哭腔。
殿門,在她身後用力被關起,那一眼陽光,也變得格外奢侈,“他怎會放你進來?”惜春是她在這最為親近的人,依他的性子,怎麽會不防范?
女子將食盒中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嘴中的話,支支吾吾,“爺說,你的一日三餐由我伺候著,若是……若是發現你跑了,就會要了我的命。”
這樣的話,聽在映月耳中反而不覺得意外,這才像是玄燁的為人。
“這件事,外面肯定傳得沸佛揚揚吧?”映月梳洗過後回到桌前,端起小碗,用起早膳。
“外頭風聲倒是很緊,除了那日在場的,並沒有別人知曉,爺似乎有意隱瞞,想將此事壓下,不想讓老太君知道。”
映月執筷的手一頓,胃口,忽然差了許多,她放下筷子,“書信的事,爺還可有問過你們什麽話?”
“沒有,”惜春在她邊上坐下,擺擺手,“爺昨日離開的時候,眼睛居然是紫色的,我當時正從園外趕來,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嚇壞了,一個沒忍住就喊出了聲,到現在還心有余悸呢,所牽,爺只是匆匆就走了,聽園內的丫鬟講,昨兒爺回了東宮,沒坐上一盞茶的時間就離開了,後來……”
她一下嘴快,在意識到話已至此時,忙用手掌捂住嘴巴,眼神躲閃地望向邊上,希望映月並未留意她方才的話。
“後來怎樣?”她眉頭一擰,隱約有不好的感覺。
惜春懊惱地咬了咬下唇,都怪自己嘴裡藏不住話,映月見她小臉垮下去,知道她有事瞞著自己,“後來怎樣?”
“聽前院的丫鬟說,雅芳昨日侍寢了…”
輕輕一句話,她刻意說得很輕,卻毫不費力的被映月收入耳中,她神色稍黯,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
“侍寢,”映月嘴中輕念,語氣故作輕然,“那前院可有傳出什麽話來?”
惜春面露猶疑,並不懂她話中的意思,“我只聽她們說,爺在雅芳的寢殿過了一夜,今日一早才走的。”
心頭一窒,她掩飾地端起茶杯,清茶灑了,也冷了,落在虎口的地方,令她清醒許多。她不該奇怪,雅芳擁有特殊體質,和景瑟一樣,是能長伴他左右的人。
“好了沒,”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催促,“快出來見”
惜春不得已,隻得將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你再吃些吧,幾乎沒怎麽動筷。”
映月搖下頭,那殿門已經打開,如今的自己,同被囚禁的犯人有何兩樣,惜春不舍地挎起食盒走出去,也將好不容易透進來的一絲陽光,給帶了出去。
醫善堂內。
一座巨大的屏風後頭,浸滿熱水的浴桶內,水汽氤氳,繡鞋凌亂地擺在邊上,一頭白發,順著桶沿一直垂掛至地。女子面容老態,形同老嫗,乾癟的膚色失去紅潤,王煜將不同的藥材放入浴桶內,不消一會,藥味濃鬱的味道便順著水花而溢出,被擺在四側的八個熏爐給吸附進去。
“叩叩叩——”一陣敲門聲,伴著一道人影而來,“王大夫。”
王煜放下手中動作,“何事?”
“西苑一位主子身體不適,奴婢想請您過去看看。”
“你去醫善堂讓顧大夫去一趟,我這正給爺準備明日要用的藥材,沒空。”王煜將邊上一把絳珠草放入浴桶內,神情緊繃。
“是。”丫鬟一聽是給玄燁準備,也不敢多言。
王煜忙完一切後,挽起袖子,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側,插在香爐中的香已經滅去大半,卻始終不見雅芳醒來。
正在他萬分焦急之時,扶在桶沿的素手突然動了動,緊接著,女子睜開了朦朧的雙眼。
“眉主子,您醒了。”王煜大喜,也顧不得應有的禮節,大步來到浴桶邊上。
原先的白發,迅速轉為墨黑,臉上的褶皺也慢慢褪去,恢復成先前的容貌,雅芳雙手撫上自己的臉,在觸及到熟悉的滑膩後,喜極而泣,“我沒有變老,太好了,太好了……”
“眉主子,”王煜面上的釋然來不及揚起,便又換上沉重,“您千萬要記住,每次的侍寢之後,二十四個時辰內,一定要來這邊,變老後的樣子若是被別人看見,後果不堪設想。”
雅芳心有余悸,用力點下頭,“昨夜是我一次侍寢,今兒,按照規矩我得去給老太君和夫人行禮,沒想到,差點誤了時辰,”望著已經恢復成墨色的長發,她萬分欣慰,“還好,有你在。”
王煜背過身,聽到雅芳自浴桶內站起,水花陣陣,他面紅耳赤,垂下頭去。披上衣衫,她身子猶有些虛弱,“你對我的幫助,我會記著一輩子的。”
王煜旋身,語氣充滿無奈,“我能替你瞞過所有人,可身體是你自己的,長此以往,你的身子,會垮的。”
“我知道,”雅芳說話聲很輕,虛弱無比,“一次侍寢,和鬼門關走過一遭沒什麽兩樣。”
“既然這樣……………”王煜聞言,緊張開口。
“王大夫,”雅芳知道他想說什麽,“每個人,生來要走的路都是不同的,有得到,就必須要有付出,像我這樣的女人,你……定是很不齒吧?”
“不,”王煜急忙否認,“你說的對,每個人的路,都是不一樣的。”
“謝謝你,”雅芳將散在胸前的發梳理至腦後,站起身,“我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有時候,我都不知道,到底,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為的又是誰?”
王煜面露幾分吃驚,這樣充滿迷茫的側臉,他還是一次在她身上看見。
勾了勾笑,帶著些許自嘲,雅芳扭過小臉,神情,已經不複方才的朦朧“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回去了。”
王煜靜默點頭,折身走出幾步,打開殿門,見沒有其她人後,這才招手示意她離開。
這已經是被圈禁的二天,除了惜春來送飯,別人休想踏入一步。
到了夜晚,這兒就更顯冷清,身影和著橘黃色的燈光映襯在森嚴的殿門上,外頭,一下熱鬧起來,絲竹之音穿牆而來。
映月站在門背後,兩眼透過隙縫,卻什麽都看不見,“外頭何事如此熱鬧?”
守夜的侍衛本不想搭理,但一想,她終究還是主子,說不定哪日便能重新得寵,也不敢得罪,“回月主子,今夜,三王爺來訪。”
三王爺!
這個外人嘴中向來神秘的王爺,和玄燁明爭暗鬥多時,他自然也知道玄燁視他為眼中釘,怎會這樣送上門來。
“那三王爺,可經常會來五月盟?”
“回月主子,據屬下所知,這應該是一次。”
映月背靠著殿門,對於能讓九哥如此追隨的人,她倒是抱有幾分好奇,正細想間,便聽得一串腳步聲自遠處而來,守夜的兩名侍衛,顯然並未察覺。直到人影逼近,其中一人才厲喝道,“站住!你們是何人,後院重地也敢闖。”
“活膩了是不是,”一道頗為醇厚的聲音響起,“敢這樣同三王爺說話。”
二人面面相覷,再一看來人的打扮,氣焰瞬間滅下去不少,雙雙下跪,“屬下參見王爺。”
男子修長的手掌搖著折扇,風度翹翩,氣宇軒吊,他並沒有讓二人起身,隨著折扇在另一隻手上輕輕打出的節奏,他將那扇子朝著殿門一指,悠然啟音,“這門怎麽關著,裡頭住著誰?”
守衛面色一下慘白,不知該如何作答,映月望著那道投射在殿門上的暗影,她壓下身,剛要細看,就聽到玄燁的聲音適時而來,“你怎麽在這?”
折扇打開的聲音分外明朗,三王爺輕搖幾下,動作瀟灑,“前院實在悶得慌,才剛出來走走,便被你逮了個正著。”男子轉過身,映月好不容易將視線探出去,就來得及看見一抹背影,修長而挺拔。
玄燁嘴角染笑,似乎看不出他們之間的不和,“後院黑漆漆的,有什麽好看的?”
“這個時候,全五月盟的人應該都在前頭才是,怎麽獨獨這裡…莫不是,你私下藏著美人不讓我見?”三王爺語氣輕佻,幾句話入耳,卻讓映月倍感意外,這聲音,應該是她熟悉的。
“你可真會說笑,”玄燁走上石階,邪魅的眸子在橘黃的紗燈下氤氳出妖冶,“只不過是個侍妾犯了錯,罰她禁足而已。”
男子聞言,唇畔勾起抹若有若無的笑,見玄燁已步下石階,便跟了上去。望著二人離去的身影,映月想要喚出聲,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那聲音同背影都有幾分熟悉,可究竟是誰,她卻想不起來。男子似乎有意避開正面,自始至終,都是背對著她。
惜春來的時候,已是二天清晨,食盒剛放下,映月便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昨夜,可是宴請三王爺?”
她一怔,遂又點了點頭,“你怎麽知道的?”
“那三王爺長的是何模樣?”映月壓低聲音,神情嚴肅。
惜春仔細想來,面露為難,“昨夜人那麽多,我也就站在遠處看了幾眼,聽下人傳,應該是極為俊朗的。”
她嘴一勾,“除了好看,沒有別的特征嗎?”
“這……”惜春皺起秀眉,想了片刻,還是搖搖頭,“人都長的一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莫不是那王爺還能三頭六臂嗎?”
映月忍俊不禁,她身子朝著惜春挪近,視線撇過那盤糕點,“惜春,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麽忙?”女子雙眼咻地放亮,忙壓下聲音,“只要你開口。”在映月被囚禁的這兩日,她正愁自己幫不上什麽忙呢。
“惜春,”她聲音不免沉重,“弄不好,會給你招惹很多麻煩,有可能,會是致命的。”
女子眼眸內不由閃過幾分驚慌,卻也是轉瞬即逝,她果斷地搖搖頭,“不怕,只要能幫到你。”
她一直堅信,她能有今天,都是映月給的,到了五月盟,也只有映月給了她最起碼的尊嚴。
良久的沉默,可時間並不等人,她握下雙手,小心的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交到惜春手中,“幫我將這封信送出去。”
“如今到處都是守衛,我怎樣才能送到園外?”惜春不免擔憂,雙手捧著那份沉甸甸的信。
“我就是要你送不出去,”映月柔荑撫上惜春的手背,“相同的字跡,若是落入爺的手中,就能洗清我的嫌疑,如今靈苑外嚴加把守,別說是信鴿,就連個蟲子都休想飛出去,只要這封信能被截獲,我就可以出去了。”
惜春面露不解,須臾後,方有些反應過來,“我知道了,只要這信不是從靈苑出去的,就能證明先前的那封信,同你沒有關系,是這樣嗎?”
映月唇角輕挽,“如若不能完全脫離關系,至少能說明,可以寫出那般字跡的,不止我一個。”
惜春面露欣慰,開心得連連點頭,“如此最好。”
“不過,”映月難掩擔慮,放在她手背上的柔荑緊緊握住,“此事要能辦成,並不容易,其中的危險,不消我說,你也知道。”
“我不怕!”惜春輕揚起下巴,堅毅的神色,在那雙清秀的眼中蔓延,“就像你能相信我一樣,我能辦好。“
映月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先前的那封信,玄燁認定是自己的筆跡,就算這次惜春沒有按照她的計劃行事,最多,便是多一項“罪名”,人都被因禁了,她再想不出更壞的待遇。
雅芳之前的話,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大不小的漣漪,離她最近的,就只有惜春,望著女子小心翼翼地找著能藏信的地方,她單手撐起側臉,希望,她能是自己所信任的,能讓自己對她好。
“每次出去守衛都會搜身,”映月將食盒中的糕點拉到身前,取出其中一塊好開後,將那封信塞了進去,“到時候,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要讓他們察覺出來。”
惜春深呼下口氣,點點頭,將那塊糕點放在最底下,收回食盒內。
出去的時候,守衛依舊搜身,打開食盒粗看下,便放了行。
夜幕降臨,墨色繚繞,惜春小心地避開所有人,袖中,藏著一隻信鴿,她捂住袖口,生怕發出一點聲音,躡手躡腳來到一處偏園。
鴿子翱翔在半空中,才飛出幾座院落,遠遠的,便見一道利芒自白虎廳的方向飛射而來,直插入潔白的雙翅,惜春看著那隻鴿子失去重心栽了下去,她心頭一松,忙的離開此處,回到自己的小院。
涼風習習,夜燭漸次亮起,映月心有忐忑,偌大的寢殿,只有她不斷徘徊的身影。
腳步聲,由遠及近,她屏息凝神,緊張地跨步來到殿門後。
“見過少主。”
“將門打開。”潤澤的聲音,清冷中透著令人不可抗拒的威懾,守衛相視而望,其中一人上前答話,“回少主,爺的命令……”
“將門打開。”語氣,冷了幾分,寒如冰窟。
另一人以手肘撞下同伴遞了個眼色並點頭哈腰地打開殿門,“少主,只不過爺那邊……”
“我自有話說。”潤澤丟下句話,長腿一邁,走了進去。
映月已經端坐在銅鏡前,手中的桃木梳在輕順幾下後,放在桌面上,她抬起眼簾,透過不甚清晰的鏡面睨向潤澤。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男子站在她身後,目光澄清而湛亮。
“如今我被困其中,要怎樣才能離開?”
“你若答應,我可以幫你,”潤澤語氣懇切而認真,“我不想他在無形中傷害了你,也不想,他這麽傷害自己。”
映月自鏡前站起來,旋身,亮如星夜的眸子閃出晶瑩,“如果,感情也能一走了之的話,多好?”
“我怕他總有一天會失控,到時候,你們之間,怕是只剩下傷害了。”潤澤憂心忡忡,雙手環胸靠在映月身側。
“我和他的心中,有一根刺,每一次牽動,都會將我們傷的體無完膚,即使我想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身上的母蠱還未解除,在找出公蠱之前,她若離開,便是送死。
“天,往往不遂人願。”
映月轉過頭去,清亮的眸子,在觸及到男子潭底的純淨後,陡的一軟,“你已成親,既然如此,便好好的待她,好好的過。”
潤澤輕呼出口氣,她能聽出那一聲中,溢出的歎息,“我沒有碰她,成親那日沒有,今後,亦不會。”
他偏信,一生一世,一雙人,得不到自己真愛的,他寧可一個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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