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陡地跌入那汪冥黑,半晌說不出話。他滿頭銀絲,瞳仁,還會在黑色與紫色之間徘徊。
玄燁睨著她,須臾後,手肘在榻上輕撐下,站了起來。
映月望著他著衣的背影,低頭瞅下,自己衣衫完整,她跟著站起身來,“施夜和施大娘,你什麽時候才會放他們回去?”
男子扣著腰帶的手停了下,聲音依舊邪魅,“我沒打算放。”
“你想怎樣?”映月急著繞到他跟前,“燁,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殘暴。”
玄燁落在手上的眸子陰沉下去,他放下手,抬起的視線充滿戾氣,“我會讓你看到,什麽是真正的殘暴。”
映月滿面吃驚,有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不可以……”
外面,適時地傳來一陣敲門聲,是阿蛟的聲音,“主子,出事了。”
玄燁大步向前,殿門從外側被推開,只見阿蛟恭敬站在門外,“什麽事?”
“那些被遣散的婦孺去而複返,她們推著屍體,就聚在李府外。”
玄燁眼中閃過疑慮,那些都是百姓,按理說,如今該是沉浸在哀痛中,不會有這樣大的膽子,“走,去看看。”映月想起昨日的屠殺,心裡便惶恐陣陣,她趕忙跟上前去,守門的侍衛見玄燁沒有說什麽,也就不便阻攔。
李府大門緊閉,李大人焦急地徘徊在門口,見到玄燁,慌忙迎了上去,“權傾王。”
透過門隙,可以看見圍堵在外的百姓,老弱婦孺相依在一起,而板車上的屍首,則用破席子遮蓋起來。
大門打開後,又再度掩實,管家出去安撫人心,“各位鄉親,都回去吧。”
人群中,再度逸出哭喊聲,婦孺們爭相來到府門口,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就連小孩子也不例外,邊磕頭邊哭,場面極為悲壯。
“這兒不宜久留,你們還是快離開吧。”管家歎息一聲,上前將幾個孩子拉起來。
“大人,求求您,讓我們見見李大人一面吧,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啊。”一名老婦以雙膝代步,挪跪著來到管家面前,眾人見狀,紛紛湧了過來。
管家左右為難,束手無策。
門裡面,侍衛首領抽出掛在腰裡的長劍,“權傾王,屬下這就出去,要是她們不肯離開,屬下便“送,她們一程。”
映月透過門縫向外瞅去,婦孺們一個勁磕頭,臉上的神色,更多的是畏懼,而不是原先的傷心。被推過來的屍首,也都以席子蓋住,看不出裡面究竟是什麽。阿蛟見玄燁臉色難看,便請命道,“主子,還是屬下出去解決吧。”
此事並不棘手,只是甚為麻煩。玄燁點下頭,便要離開。
“將門打開。”阿蛟帶著幾名侍衛,站在門口。
“慢著,”映月抽回身,擋在眾人面前,“在沒有確認草席下藏著的是屍體之前,誰都不能將門打開。”
“你這話何意?”阿蛟面色微惱。
“我只是謹防小心罷了,”映月並未將身體讓開,而是冷靜地端詳著身前每一位將士,“昨天,各位只是將屍首運出了城,試問,在一夜間,誰能弄來這麽多的板車?況且,要鬧的話,早就鬧過了,不會到現在還來送死。
死者為大,就算有再深的仇恨,誰都懂入土為安的道理,試想下,外面那些毫無反抗力的婦孺,行為是否算得上反常?”
眾將士聞言,皆覺有幾分道理,就連欲要離開的玄燁都站住了腳。
阿蛟小臉鐵青,她沒有爭辯,深知,一旦被映月說中的話,自己方才的義無反顧在玄燁眼中會有多麽魯莽。
李大人兩手緊張地來回搓著,玄燁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語幾聲,只見李大人點下頭,大步來到門後,以手指輕叩幾下。
外面,管家正不知如何應對,聽到敲門聲,忙將身子貼過去,“老爺?”
“讓她們將席子掀開。”
管家聽聞,點點頭後來到一名婦人面前,“將席子掀開。”
那婦人面色驚駭地抬起頭,她兩手放在膝蓋上,緊張的不知該如何擺放,“這……人都死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早日入土為安?”管家望向前頭一輛輛排開的板車,“我家老爺平日裡樂善好施,如果你們是手頭緊,等下,我讓下人送點銀子出來,拿到後,早點將他們安葬了吧。”
那婦人神色複雜,只是不住磕頭道,“求求您,讓我們見李大人一面吧。”
越是堅持,便疑心越重,安排好的弓箭手已經悄然潛伏在屋簷後,其中,為首的弓箭手瞄準一輛板車,咻地放出暗箭。
射中的同時,伴著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只見板車上的席子被掀開,與此同時,一名男子翻滾在地,手裡,還握著明晃晃的大刀。
“射箭!”
箭雨如林,尖亮的鋒利猶如針形般飛射過來,板車上的“屍體”一個個死而複生,以手中大刀抵擋的同時,死傷無數,還有大半人隻得倉皇而逃。
府外的百姓原是受了脅迫,一問三不知,隻說是被對方以性命相要挾,李大人出面,各家給了些銀子,也就遣散了。
原本,一件簡單的事,如今倒變得複雜了。
玄燁邁步走向二樓,跟在身側的阿蛟在經過映月身邊時,手裡的長鞭緊了緊,目光犀利。
來到二樓,映月一眼就看見施大娘坐在廳內,身邊站著幾名丫鬟,雖然手腳未束,卻也能看出身不由己。
“娘——”她焦急上前,卻被站在門口的侍衛給攔住。
玄燁率先走了進去,阿蛟緊隨其後,而映月,卻只能站在門外,“娘,你沒事吧?”
施大娘搖了下頭,面色和藹,臉上也沒有驚慌的神色,她看著玄燁坐到自己對面,“不知將我留在這,有何貴乾?”
玄燁輕啜了口茶,放下茶杯後,邊上的侍衛將一張紙條交到他手裡,玄燁嘴角勾起微笑,將紙條放到施大娘面前,“你自己看看。”
映月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麽,只看見施大娘面色突變,她心裡一急,推開攔阻的侍衛就要闖進去。
“讓她進來吧。”玄燁頭也不回說道。
她急忙來到施大娘身側,見桌上推開的,是一張畫像,模樣端莊高貴,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的身份,畫像上的人,雖然年輕,可映月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是施大娘。
“想不到這地方,還藏著鄰國蕭敬王的王妃。”
施大娘對這稱呼,似是有些避諱,她閉了閉眼,目光別開,“你們認錯人了。”
“林城這地方,果然不容小覷。”玄燁食指在桌面上輕叩,神色異樣。
看來,他屠城的決定,是對的。
“娘——”映月兩手落在施大娘的肩上,她回過頭來,和藹一笑,手在映月手背上輕拍幾下。
“我的兒子在哪?”
映月心裡一陣緊張,想起玄燁先前所說的話,她雖是不信,卻仍有些擔心。
“你的兒子,便是蕭敬王的阿哥,本王怎會怠慢了他?”玄燁狹長的鳳目掃過映月臉上的擔慮,他瞳孔微縮,有些不悅道,“將他帶上來。”
不出一會功夫,施夜便被推進了廳內,除了有些憔悴外,並沒有其它傷痕。
“娘,映月——”他見二人沒事.這才放下心來.只是瞬間.又拉住映月的手道,“你怎麽會在這,不是讓你跑的遠遠地嗎?”
她瞥過施夜關切的眼神,一下就看見玄燁眼中的陰鷙,映月抽出手,搖搖頭道,“哥,我沒事的。”
施夜轉過身去,望向玄燁,“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我只不過找回本該屬於我的人而已,”玄燁站起身,高大的身子再加上那一頭妖冶的銀絲,給人以無限的壓抑感,“是你自己,不自量力。”
“你——”施夜將映月護在身後,扭頭說道,“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我並不知道你們的來歷,但求你,將我兒子放了。”久不說話的施大娘突然開口,邊上,施夜語氣很硬,“娘,您別求他。”
“屠城之時,我並沒有打算放過一個男丁,何況,以他這樣的身份,我更不可能放。”
施夜並沒有聽出這“身份”二字的它意,施大娘拚命維護,語氣顯得分外急迫,“當初,要不是在鄰國過不下去,我也不會帶著他到這兒來,那邊的人,以為我們娘倆已經死了,我也沒有別的親人,如今,我只是最平凡的百姓而已,我們孤兒寡母,對你們構不成一點威脅啊!”
映月不知,施大娘竟也是如此命苦之人,堂堂王妃,卻淪落至此。
“主子,這個人,更加不能放,”阿蛟湊近玄燁耳邊,“不論她說的是真是假,謹慎為好。”
玄燁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映月見二人眉目默契,她上前輕聲安慰了施大娘幾句,“你們太小心了,該謹慎的時候,卻沒有睜眼。”
阿蛟知道她說的是方才那件事,心裡一陣氣惱,卻礙於玄燁在場不好發作。
“我逃出來後便一直寄居在施大娘家裡,從未見過有何異常之事,他們靠賣菜為生,你若不信,可以去山外面打聽打聽。”
“也許,這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已。”阿蛟插嘴說道。
“一時之舉,才有可能是掩人耳目,而長此以往呢?”映月推開施大娘的手,“這雙手,不是尊貴的人該有的,他們只是普通的農戶,隻想過安穩的生活。”
“哼,他們應該知道,藏匿你,就已經是死罪。”
映月仰起腦袋,與他爭辯,“他們並不知道我的身份,若不是他們,我也許早已淪落青樓,要麽,早就死了。”
玄燁瞳眸一怔,隱約有怒意燃燒起來。映月平緩下語氣,輕聲說道,“放了他們吧,你的怨你的恨,都是因我而起。”
心裡再怎麽有怨恨,可抓回來後,又能怎麽樣,殺了嗎?玄燁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振袖一揮,將桌子上的茶盞悉數揮落於地,眸子怒的能燃起火來,映月望向他大步走出去的背影,慢慢收回兩眼。
不一會,侍衛便進來將映月帶回了原先的屋子,而施大娘同施夜,則繼續留在這。
五月盟內,夜已深了,一輪瘦月高掛上空,無盡的黑夜,則像是吞噬了光明的血盆大口般,濃稠不盡。
惜春蜷縮在外殿的矮榻上,她咬著被子,嚶嚶啼哭。雖然不想發出一點聲音,可濃重的鼻息以及抽泣聲,還是讓潤澤走了過來。
意外的,他竟沒有如往日那般發怒,而是靜靜地坐在邊上。
惜春感覺到一抹陰影逼近,她咬住唇,抬起腫的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對不起…少主,我,我將你吵醒了。”
潤澤沉默片刻,“今天的事,我聽說了。”
“少主,”惜春聽聞,急忙想要解釋,“我沒有偷偷服用那桅子,虎子哥,他也不會……”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潤澤打斷她的話,“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害死自己。”
她雙腿屈起,趴在膝蓋上不斷地哭。
“在你碗裡下藥,以及將藥放在那人的屋內,這都只是最簡單的手段而已,”潤澤望向那忽然苒動的燭火,“只是在證據面前,你光有一張嘴,誰會信你?”
惜春抬起頭,淚水盈盈。
潤澤並沒有多說什麽,站起身來,在走向內殿時,說道,“將眼淚收拾下,有時候,它也是一種把柄。”
惜春緊咬著唇,似是暗暗記下了潤澤的話。
月光,殘缺而美麗,映月坐在窗前,想起昨日的夢境,不知道,惜春在五月盟過的好不好,尚雲和老太君有沒有為難她?
“叩叩叩——”窗邊,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敲打聲,她豎起雙耳,仔細聆聽起來。
“叩叩——”手指敲響的聲音再度傳來,映月忙站起身,將窗子輕微打開。
“映月,”露出的,是施夜那雙格外黑亮的眼眸,他蹲在牆邊,左右環顧後,這才小心翼翼說道,“今晚,我就帶你和娘逃出這裡,映月,你別怕。”
“哥!”她輕跺下腳,瞅下四側,“你怎麽會找到這來的?”
“我趁那些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的。”施夜藏身的地方,正好是幾顆花樹之間,恰巧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哥,你先回去,我會讓你和娘離開這的。”映月上半身趴在窗沿上。
“不,我要帶你一起走。”施夜依舊堅持,語氣也不由強硬許多。
“哥,我是走不了的,”映月神色焦急起來,生怕被玄燁發現,“不論我逃到哪,他都會追到哪,我若一起走的話,只會連累你們。”況且,她已經不打算再逃,該面對的,永遠都逃避不了。
“映月——”施夜提高聲音,“跟我一起走。”
就在此時,門突然在身後砰的一下被打開,映月忙轉過身,將身體擋在窗前,玄燁走進來後,反手將門掩上,“真是,情真意切的一場好戲。”
“是你故意放他出來的吧?”映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玄燁腳步逼近而來,目光由先前的漠然轉為沉重,“難道在你眼裡,我做什麽都是有目的的?”
她身子擋住窗戶不肯讓開,眼神在觸及到他潭底的複雜後,放柔些許,“燁,你放了他們吧。”
“我本就沒有打算殺他們。”
映月聽聞,嘴角含笑,語氣欣喜道,“那就連夜將他們送出城去。”
“你怕我反悔嗎?”玄燁站到映月面前,大手突然一勾,將她帶入懷中,另一手猛的一揮,那窗子便緊密掩上。
她抬起頭來,看見他變色後的眼眸,“燁,不要被魔性控制住了自己。”
男子哪裡還聽得進去,他一把將映月扛在肩上,幾大步來到榻前,將她扔了上去。窗外,施夜知道不對勁,忙用兩手捶著窗子,“映月,你沒事吧,映月——”
心裡一陣恐懼,她雙手護在胸前,“燁…”
男子頓了頓,目光有些掙扎,他埋下身子,陣陣呢喃痛苦地在她耳邊磨蹭,“我忍得好難受,映月,我沒有再要過別人,我好難受……”
映月抬起手,剛要觸及到他的背,就見男子已經抬起身來,方才的掙扎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盡陰鷙。
他控制不住魔性,也掙扎不過體內的魔性,沒有任何前戲,就狠狠進入女子體內。
映月凝視著身上那雙紫晶色的眼眸,他兩次被逼入魔道,卻都是因為她。
不眠不休,當痛變為承歡,她弓腰,卻被一雙手壓下去,“他在窗外看著。”
陰邪的語氣,她隨手一撥, 面如玉,視線撇向那張九格紅床。壓著的喘息聲,仿佛落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她眼眶微濕,“我要的不多,隻想找個人,今生,同我共枕眠。”
男子大掌一揮,坦呈相見的蜷縮被撐開,她目光漸沉,對上那傾世之容,“為何這麽難?”
每當她以為幸福就在眼前的時候,總會被毫不猶豫剝奪去。
窗格上,交纏的身影刺痛人眼,施夜站在窗外,裡面的動靜,能聽的清清楚楚。這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是個瞎子,是個聾子,那樣的話,就能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
**平複後,躺在男子的臂彎間,他修長食指點住她眉間,“這輩子,你枕的地方,只能是我的懷裡。”
映月目光穿過頂上紗幔,上輩子,難道是自己欠了他不成?
他們之間,遺落了太多的東西,他們,還有力氣去找回來嗎?
[w w 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