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暴風雨
季竣灝一路匆匆出宮。適才的巧遇,讓他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此次入宮,其實正如他對荼蘼說的那樣,確實是虎賁軍中一名與他素日頗為交好的侍衛生病請假。其時他正在林明軒家中,聽了這話,便隨口插了一句。林明軒聽見,卻上了心,因去問了林垣馳。
出人意料的是,林垣馳居然點頭爽快的應承了此事。季竣灝從前在虎賁之時,遇有大事,也常會入宮當值,對宮中規矩各項都是極熟悉的,自然也無畏懼之心。且數月不見,他也的確有些掛念荼蘼,聽說林垣馳已允了,他便也沒有惺惺作態,便冒名入了宮。
他本來也沒指望一定能見到荼蘼,卻沒想到終究還是見著了。雖沒能說甚麽話兒,但看妹妹面色安詳,言笑晏晏,他心中倒也放心了不少。
出了宮門再往前便是皇城的區域所在。他也不多停留,便徑直往西行去。
承平帝病後,已有多日不曾上朝,朝政大多集中在宮城西南角的文淵閣內。這文淵閣便是大乾的內閣所在之地,早前承平帝身體康健之時,肅親王與堰王二人都承了聖諭入文淵閣學習。但這些日子,承平帝忽而下旨,令肅親王林垣馳暫領文淵閣一應事項。
遇有難以決絕之事,便再入宮請旨。
而目下這道旨意儼然便成了承平帝屬意肅親王繼位的一個信號,引動著朝廷的大局。
季竣灝一面往前走著,想著妹妹,不由的暗暗歎息了一聲。他這次入宮,其實也有想要詢問荼蘼打算的意思,但因宮中說話實在不便,終究沒能說得出口。
按約定,他自側門入了文淵閣北的一間小屋,坐下略等了一刻,便見林垣馳推門邁步而入。他忙起身行禮,林垣馳卻只是對他擺擺手,淡淡道:“這裡並無外人,竣灝無須多禮!”
季竣灝一笑,他本非拘泥之人,聽了這話,便自然的站直了身子。
林垣馳便在上首坐了,又抬手示意他坐,且問道:“可見著荼蘼了?”
季竣灝爽快的在一邊坐下,點頭道:“見著了。但畢竟是在昭德殿附近,我也不敢說太多話!”略頓了一頓,他道:“不過我離開時,不巧撞見玉貴妃見駕出來!”
林垣馳一怔,旋即皺起了英挺如墨的雙眉:“她認出你了?”
季竣灝點頭,從袁婷玉及她身后宮女的表情看,他便知道,對方十成十是認出他來了。他這幾年雖少在京中,但前些年,季氏三子在京中也實在是太過出名了些。
林垣馳頷首,也沒多說,隻道:“若只是被她認出,想來是無妨的,你也無須擔心!”
季竣灝聽他這般一說,便也不再自尋煩惱。抬眼看著林垣馳,他猶疑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竣灝有句話,早想對王爺說,只是不知王爺可願聽上一聽?”
林垣馳抬起清冽安然卻又威嚴內斂的眸,似笑非笑的看了季竣灝一眼:“如果是關於荼蘼的,那還是莫要說了!不過。你可以放心,這一世,我絕不會有負季家!”
這一世,我絕不會有負季家。這句話,自打他重生以後,他便一直將之放在心上。因此此刻說出這話來,卻顯得格外的自然。聲音雖不大,但卻莫名的有種讓人心安的感覺。
而對他自己而言,說出這句話後,心中也莫名的松了許多。
是的,這一世,他絕不會再有負季家,更不會有負荼蘼……
季竣灝自然不會明白他此話的真實含義,但這話確是讓他心中稍安。說白了,無論是林培之還是林垣馳都算是他的朋友。雖說他與林培之交往更密一些,但他從來不是不識時務之人,更何況林垣馳無論哪一方面,比之林培之也都不差。
“王爺既已這般說了,竣灝自也無話可說!”他站起身來,對林垣馳拱一拱手:“竣灝告辭,今日之事,多謝王爺了!”
林垣馳也不留他,隻含笑起身,回了一揖:“宮中不便久留,竣灝先去,改日得閑再見!”
季竣灝離去後,林垣馳在小屋內闔目默默坐了片刻,許久,才輕歎了一聲。宮中的情形。他是很明白的,承平帝的打算,他雖不敢說了若指掌,但也能猜出來。
玉貴妃袁婷玉,他擰起雙眉,有些無力的搖了搖頭。袁婷玉對他的心意,他其實是明白的。但這份關系,卻非他心中所願。因為前世的經歷,打一開始,他便知道袁婷玉很快會寵冠六宮,因此在她未覲天顏之前,他數度有意無意的幫了她一把。
於他,這些不過是市恩之舉,為的是將來可能有的回報。
但對一個自覺在內宮之中孤立無援的女子來說,這些舉動卻足以令她感懷在心,甚至生出幾分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出來。
這樣的關系,對他自然是有好處的,雖然他有時也會覺得有些無奈。靜靜想了一刻,他才起了身,走出這間小屋,大勢雖已將成,但在大事未定之前。他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小心。
只希望,那一天到的時候,明軒能夠保護好荼蘼。
而這,也正是他為何偏偏安排林明軒入值昭德殿的原因。他知道林明軒對荼蘼是不同的,他更知道重生後的荼蘼必定不會甘於受死。而從前的她,作為內宮之主,知道太多宮中的秘密,只要她想活著,那麽,在有林明軒接應的情況下,她必然是不會出事的。
而自己。等那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自己必定是非常忙的,忙到未必能兼顧她!
荼蘼從昭德殿內緩步而出,面上雖似含笑,心中卻有些暗自擔心。那日葡萄架上采完葡萄後,她明顯感覺出承平帝對她的不同。他時常會召她過去或閑敘幾句,或下一盤棋,然後淡淡的傷懷往事,雖然他從不會說的太詳細明白,言語之中,卻也不無傷感之意。
他快要走了,身邊能說話的人偏偏不多,荼蘼便成了他能夠淡淡說幾句話的人。
而在荼蘼看來,卻是更覺心驚。她從不覺得聽一名帝王說心事是一件好事。尤其當一個帝王近乎不避諱的提及自己的從前,這種過分的信任,讓她愈發覺得自己的腦袋已搖搖欲墜。
但這事對她其實也是有好處的,最起碼她能夠清楚的知道,承平帝的身體已愈發的不成了,這幾天甚至在喀血。而紅丸的提神效果所能維持的時間也愈來愈短了。
整個昭德殿,也因這個眾人心知肚明卻不敢說出口的情況而彌漫在一股沉凝的氣氛之中,宮人們甚至連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的,深恐弄出一大聲來,驚著了誰。
她微微揚起頭,目光落在昭德殿西面的那片建築上。
那裡,有一條地道!一條極為隱秘的,甚是連承平帝可能都並不知曉的地道。
她不由的輕輕的歎了口氣,直到現在為止,她也還沒有決定,自己是否該用這條地道。
她一面心不在焉的想著,一面順著穿堂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行去。剛從廊上折過去,便聽見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內監低低的聲音:“婕妤娘娘求見皇上!”
“且請娘娘稍候,容我進去稟報吳公公!”殿外守著的太監答應著,聲音同樣不大。
一陣秋風起處,卷落無數黃葉,風裡,似乎飽含水氣。又要下雨了罷。荼蘼抬頭看了看天色,天氣才不過好了三四日,此刻卻已又是一片晦暗。秋天,是宮裡負責庭院灑掃的小太監們最痛恨的天氣,只因他們每時每刻都要注意著院內的落葉。
而每到這個時候,下雨,對他們而言,其實反成了一種好事。
她對嚴婕妤沒有多少興趣,更不想看到她,因此反加快了步伐,匆匆回去自己的小院。才剛進了院門,便聽遠遠的一聲雷鳴轟響轉瞬而至,伴著今年這遲到的第一聲雷,雨珠隨之落下,荼蘼吃了一驚,幾步鑽入廊中,再看院內時,地面已是濕透了。
房門匆匆被人打開,紫月快步出來,恰與她打了個照面。
“小姐回來的可真是巧!”她欣然的綻開一個笑容:“適才我還在與紅英說今兒怕是要下雨,話音沒落便聽到雷響,正擔心著您,誰料您就回來了!”
荼蘼笑道:“這雨來的也巧!我剛過來, 它便下了起來!”二人說著,便進了屋。
紅英早聽見荼蘼在外頭說話,因此早早的便起了身,見她入內,便從走到一邊的耳房裡頭,不多一會,已捧了一盅杏仁茶來,雙手奉於荼蘼。荼蘼接過來,喝了一口。杏仁茶是剛剛以滾水衝泡的,入口微燙,她喝的又急了些,這一下子,便燙著了舌尖。
她皺了下眉,心中沒來由的產生出些許不詳的預感。
難不成,就在今兒了?她想著,面上不覺有些泛白。
紅英察覺她面色不對,忙問道:“小姐可是被燙著了?”
荼蘼定一定神,搖頭道:“不妨事的!只是喝的急了些!”她口中說著,便又將那杏仁茶送到口邊,輕輕吹了一吹,慢慢的喝著。
外頭的天色因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而迅速的陰暗下去,像是在印證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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