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決定
四年不見,林明軒似乎沒怎麽變,卻又似乎變了不少。這是荼蘼見到林明軒時的第一感覺。秀氣的眉眼經了多年的歷練,已自秀雅一變而為清俊,原本稍嫌瘦削的身形也因歲月的關系而顯得壯實了許多。昔時的風流倜儻,也在無形之中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穩與不怒而威的氣勢。
浣花亭一夜已過去了三天,荼蘼的心情仍未完全平複,因而也不大願意見林培之。而巧的是,林明軒此刻所在的地方也並非前院,而是王府東花園內的蘅芳閣。荼蘼只是稍稍一想,便知這必然是出自林培之的安排,看來他也並不願意見她。這個認知,讓她心中頗不好受。
她足步雖極輕捷,但林明軒畢竟是習武之人,耳目之明,遠勝常人。聽見聲響,便即起身回頭看來。目光落在荼蘼面上,他的臉上迅速閃過愕然之色,吃驚叫道:“你……荼蘼?”
看他那副表情,顯然是對她目下的容顏,頗難接受。
荼蘼見他詫然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快步入了蘅芳閣,她道:“怎麽?不認識了?”
她容貌雖變,語氣神情卻仍與四年前頗多類似,此刻俏皮一笑,儼然便是當年的俏皮模樣。林明軒看得不禁一笑,頓生熟悉之感,因反客為主的指著自己對面的椅子:“坐罷!”
荼蘼答應著,便坐了下來。蘅芳閣原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小小樓閣,四面空曠,坐在閣內,雖是夏日,仍是涼風習習,絲毫不覺暑意襲人。林明軒自動自發的提起桌上那隻猶自沁著水珠的精巧銀壺替她倒了一杯冰鎮酸梅湯後,一時也不知該說些甚麽。二人面面相覷了片刻,林明軒才笑了一笑,道:“竣灝那小子,如今是愈來愈不像話了,你回來了,他居然還瞞著我!”
荼蘼抿唇一笑,執了茶盅,喝了一口酸梅湯後才道:“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是有些尷尬的!三哥自然不好將我回京之事大事宣揚!”當年她飲下“鶴頂紅”,放火燒宮後悄然離去,因此在京城大多數人眼中,清平侯府的大小姐季水柔早已不在人世了。
林明軒神情微顯悵然的歎了一聲,顯然是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事兒。過了一刻,他才道:“一天有皇上在,就沒有誰敢說你半個不字,所以你其實也不必如此的!”荼蘼聽了這話,一時也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惟有苦笑而已。事實上,若沒有林垣馳,她又何須如此隱姓埋名。
林明軒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自也明白其中關竅。荼蘼,我本來並沒打算見你的!但我聽竣灝說,你已搬入了寶親王府,我想了許久,還是決定該見你一面!”
荼蘼一怔,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不由的拿眼去看他。
林明軒略微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壓低了聲音道:“荼蘼,別太快做決定!當心有變!”
他的聲音極低,語氣卻極肯定,神情更是別有所指。
荼蘼沒來由的心中一驚,到了這個時候,她哪裡還能不明白林明軒此來的意思何在。
他想必是聽說自己搬入寶親王府,誤以為自己聽信了外頭傳言,以為林垣馳已是凶多吉少,在沒有選擇的余地之下,下定決心嫁給林培之,所以才這般匆匆趕來提醒。
四年了,如今的林明軒已手握宮中禁軍大權,而他,想當然的必是林垣馳心腹中的心腹。
所以,他必然掌握著關於林垣馳如今下落的最確切的消息以及京中的大勢所趨。
只是,林垣馳的下落,是如今京城之中最為隱秘之事,但林明軒此刻卻將這事告知了自己……
一股溫暖的感覺不自覺的湧上心頭,荼蘼抬眸看他,真心道:“林三哥,多謝你!”
一直以來,林明軒於她,都是極為特殊的那個人。她會拒絕林垣馳,甚而對林培之生出疑忌之心,卻從來不曾懷疑過林明軒。於她而言,林明軒幾乎就像是她的第四個兄長。
而這,也正是她當年為何會動念想要嫁給他的原因。只是可惜,她與他,終究還是沒有緣分。不過,這或者也是一種幸運,至少,她仍可以保留這份兄妹一樣的情感。
林明軒聽了這聲謝,非但沒有絲毫欣慰之色,卻反神色複雜的苦笑起來:“荼蘼,我能幫你只有這些!培之……唉,我也並不是說他不好,只是……我明明修書給他,勸他莫要回京……”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連連苦笑,俊美的面容上淨是無奈與無力。他與林培之曾是極好的朋友,他一度以為,自己與他會是永遠的知己、朋友。但目下林培之忽然回京的舉動,卻讓他極是不安。
他亦不願去懷疑自己的朋友,但卻又無法說服自己。
荼蘼張了張口,想說甚麽,最後卻還是放棄了。有些事兒,她是不願插手其中的。何況,她也相信,林培之自有保全自己的一套本事,自己若強行插手,怕是反而適得其反。
“不說這些了!”她笑著扯開話題:“我那三嫂子如何?”
提起新婚妻子,林明軒面上第一浮起的並非欣然與甜蜜,而是淡得幾乎不易察覺的歉疚之情:“英華……她是一個極好的女子,溫和內斂,且不多言多語,容貌,亦是一等一的人才!”他說得完了,微微頓了一下,而後似乎輕輕歎了一聲:“我,會盡力對她好的!”
荼蘼心尖一顫,欲言又止了一刻,方才簡單道:“那就好!我請三哥轉交給你的禮物,她可喜歡!”
林明軒一笑,卻隻含糊答道:“你送的東西,自是極好的,她豈有不喜歡的道理!”
荼蘼看他神情,便知他所言不盡不實,但她也實在不敢過分追問,隻得尷尬一笑。好在林明軒也不願弄得二人太過尷尬,因自動岔開,問起荼蘼這些年過的如何。荼蘼聽問,當真是正中下懷,因笑吟吟的提起這些年的際遇,直聽得林明軒連連讚歎不已,面上多有向往之色。
二人說笑了一回,林明軒眼見時候不早,便也起身告辭。荼蘼也不多留,隻含笑著起身相送。離了蘅芳閣不多遠,林明軒便自停下腳步,注目去看荼蘼,笑道:“荼蘼,我還是喜歡你從前的模樣!”
荼蘼抿嘴一笑,答道:“我卻比較喜歡現今這個樣子呢!”平凡可不正是一種福氣。
林明軒哈哈一笑,便不再提起這個話題,隻道:“不必再送了罷!你自己保重!”頓了一頓後,他又輕輕動了下嘴唇,雖未發出絲毫聲響,但荼蘼分明看清他的唇形是:“小心!”
輕輕頷首,她道:“我會小心保重的!林三哥慢走!”二人目光輕輕一觸,都是各自了然在心。林明軒不再猶豫,大踏步的去了。荼蘼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許久才輕輕歎了口氣。
便在此刻,一個聲音忽而在她身後響起,驚了她一跳,臉色也泛了白:“明軒對你,還真是不錯!”荼蘼旋風般轉身,卻見林培之正悄無聲息的立在她身後二十步遠的地方。
“你……”她氣得幾乎想要罵人,他卻是不理,隻一把抓住她的纖手,硬是將她拉進了蘅芳閣。
荼蘼自覺拉拉扯扯太過難看,因此也不曾過分掙扎。但一進蘅芳閣,她便沒好氣的甩開了手:“林培之,你幹什麽?”他的忽然出現,讓她隱約意識到,其實他一直都隱在蘅芳閣左近地方。
林培之沒有言語,隻神色平靜的坐了下來:“我只是覺得有些傷感!”
荼蘼訝異的看他,從他的面上,她可找不到多少所謂的傷感來:“是麽?”她略帶冷嘲的問。
“是!”林培之笑容微澀:“我與明軒相識也有十余年了,卻沒想到,他畢竟還是不信我!”荼蘼下意識的咬了下唇,也自默然不語。林培之看她一眼,又道:“其實這也並不奇怪,你不也不信我麽?”
荼蘼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林培之,不是我們不信你,而是那個位置,實在是太誘人了!”從古至今,圍繞著那個寶座,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多少兄弟反目成仇,多少父子刀劍相向……
林培之只是靜靜看她,面上有失落,也有悵惘,甚至是近乎心痛的。好半晌,他輕聲問道:“荼蘼,別人如何想我都不管,我隻問你,我若說我對那個位置自始至終,全無一絲興趣,你可信我?”
荼蘼僵了一下,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會信他麽?她又該信他麽?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了上一世的經歷,她很難再去相信一個人。尤其是……出身於皇室的人……
“我們一起回南淵島去?好不好?”一股衝動忽而湧上心頭,讓她不由自主的說出了這句話。
林培之一怔:“我們?你和我?”他的表情極為複雜,不知是驚還是喜,抑或兩者都有。
荼蘼決然的點頭:“是!我同你一道回南淵島去!冼姐姐對我說,那是個仙境一般的島嶼,四季長春,海水蔚藍。我與你一起回去,從此再不回京城,將這裡所有的人和事都丟在腦後,可好?”她仰頭看他,目光中有著難得的求懇之色。或者,如今已到了下決心的最佳時候了。
林培之仔細的看著她,不願錯過她面上任何的一絲最細微的表情,過了許久許久,他緩慢的搖了搖頭:“不!這個時候,我是絕不會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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