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流年
09流年
第二日,荼蘼畢竟賴不過,早起去了金麟處。金麟瞧見她,也並不在意,更不生氣,隻笑了笑,直接丟了本字帖給她,讓她自己臨著。原來他上回見荼蘼拿筆寫字的姿勢,不似新學,描紅的功課也是中規中矩,底子卻已十足了,因而今日索性便叫她臨字。
她隻得坐在那裡,打開字帖慢慢的臨了起來。她原就寫得一手好字,如今雖腕力不足,卻也並不影響字形。這些日子裝的太久,她心裡也有些厭煩。但落筆之時,終究還是稍稍的偏了一偏,刻意的寫得歪了一些。待寫好了,她抬起頭:“先生,我寫好了!”
金麟答應了一聲,緩步過來,低頭看了一看,腕力雖不足,字體倒是不錯的,在常人中也算得頂尖了,然終究不出自己所料,因讚道:“字不錯,這字可是你母親教的!”
她點了點頭,乖巧道:“我娘可厲害了,什麽都會呢!”段夫人系出名門,未出嫁時便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都是極擅長的。將這些事兒推到她身上,該不會錯的。
金麟點點頭,又問道:“這麽說來,琴棋書畫,你都會一些了?”
荼蘼想了想,終究不願太過顯擺而引人疑心,隻答道:“字是娘教的,其他的,娘還沒來得及教。”段夫人確是教過她寫字,隻是她幼時甚是頑劣,又愛撒嬌,稍稍多拿了一刻的筆,便滿口喊累,一時弄得段夫人倒舍不得起來,因此也並沒學多少。
金麟點點頭,也就不再多問。隻指指荼蘼跟前的那本字帖,淡淡的交代了一句。
“這是前朝衛夫人簪花小楷,女子寫來最是合宜,往後你來不來,我也並不問你,隻是這字帖,每日至少臨上三張,每十日一交,若少了一張,便補十張來!”
荼蘼毫不猶豫的點頭,每日三張字帖,於她並非難事,金麟肯有此語,她自是巴不得。
金麟便叫她到琴架跟前,自己淨手焚香,慢慢撫著琴弦,宮商角徵羽,兼十二音律,一一為她講解。她答應著,眼兒卻不自覺的落在金麟的雙手上,這是一雙指節分明而又白淨修長的手,這手拂過琴弦時,那琴便輕輕顫著,發出幽雅動聽的樂聲。
輕如落花,杳如流水,悠悠東流而去,一似流年,再不得返……
是了,她的流年,不是重新來過了,她還有機會,還有機會挽回……
她怔忡的想著,想及往事,心內一時喜一時憂,恍恍惚惚的,竟流下淚來。
過了好一會子,她回過神來,卻見金麟正在看她,她驚了一下,別過頭去,取了帕子,擦了淚,這才慢慢道:“先生好琴技,聽著,倒比我母親還更好些!”
金麟點了下頭,溫和道:“此曲名為《落花流水》,卻是我早年妻亡之後,一時感懷而作,想不到你年紀雖小,卻能體會曲中離殤,難得難得!”
她微微的撇了下嘴,對他的話並不深信。她前生多歷風雨,早將心性鍛煉得堅韌無比,便是再傷心,也能若無其事的宛笑輕嗔,絕不至為一曲所動如此。深深的看了金麟一眼,她暗自想著,看來這金先生也非一般之人,隻不知他來自家是為了什麽。
因為有了金麟的例子在先,下午她去白素雲處,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白素雲。
卻見她穿了一件月白滾邊繡花小襖,下面配著同色的湘裙,身形窈窕,面目姣好,行動之際,裙擺微動,愈顯秀雅娉婷,雖算不得國色天香,卻也自有一番動人風韻。
她不由暗自想道,這位白先生便在內宮之中,也算是難得的人才了,大乾如今的這位帝王,又是出名好色的,怎麽她侍君多年,卻一直未承恩露,到了還被放出宮來。
俗話說得好好,疑心生暗鬼。她一旦疑了金麟,竟連白素雲也一並懷疑上了。
疑惑之心一起,她便一反往常的懶散,日日晨來暮歸,認真無比。
隻是她這一番作態,卻讓段夫人在欣慰之余,又覺心中一時空落落的。
她這一生,共得了三子一女,一向都是兒子孝順出息,女兒雖嬌蠻頑劣卻也癡纏可喜,這些日子更比從前更乖覺了許多,越發惹人憐愛。卻不想這幾日的工夫,先是走了歷來最是孝順的二兒子,再來連女兒也忙於學業,無暇陪她,讓她怎能不心生惆悵。
這日女兒下學回來,她便忍不住開口問道:“荼蘼,兩個先生,你可還都滿意?”
荼蘼眨了眨眼,疑惑的看一眼母親,點頭道:“先生教的很好!”這個很好,自然是相對於她前生的兩個先生而言。對於如今的她,這些學業原就是可有可無的。
段夫人微覺失落的歎了一聲,但也不好開口。先前女兒不曾請先生,季煊的意思就是怕她獨個兒寂寞,要她自己教養,誰料她聽不得女兒叫一聲苦,教了兩三年,卻連字也還不認得幾個。季煊沒了法子,又不想耽誤了女兒,這才外出延師。
荼蘼望望母親,隱隱猜出她的意思,因笑著抱了她手臂,隻是膩在她身上撒嬌。
“先生再好,也沒有娘好呢,不過荼蘼最近在跟金先生學琴,先生正教我《春暉曲》呢,荼蘼想著,娘是七月裡的生日,得多多練習,早些學會了,才好在生日那天彈給娘聽!”
她一時半刻的想不到好法子,隻得隨口謅了一個話兒來哄著母親高興。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這便是《春暉曲》的含義。
段夫人聽了這話,心中真是甜絲絲的,想著寶貝女兒竟能記得自己的生日,這些日子所孳生的那一絲失落早無影無蹤,隻是摟著女兒笑得春風拂面:“娘的荼蘼真是大了,懂事了!好,娘就等著荼蘼學會了這首曲子,好來彈給娘聽!”
安撫完母親,用了飯後,荼蘼回了自己的屋子,想了想,畢竟把自己房裡那架通常隻用來裝飾的琴拿了來。伸手輕輕撥了一下琴弦,看著自己如今短短圓圓的手指,不禁皺皺眉頭。就這指頭,能彈好《春暉曲》麽?她很有些懷疑。
事實上,金麟如今才隻是在教她認譜,以及練習一些最簡單的曲子,至於《春暉曲》這種頗有些難度的曲子,莫說現下,估計就再給他一個月,也還未必能教到。她心中默默回想著《春暉曲》的曲子,手指輕輕滑過琴弦,如蜻蜓點水一般,卻沒發出絲毫的聲音來。
她八歲方才學琴,十四歲那年,卻已以一曲《京華頌》馳譽京城。時人讚譽為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她也因此聲名大噪。
十五歲嫁了給他,他那時隻是肅王,因他母后亡故得早,宮中無人照拂,因此雖是嫡子,卻並不得寵。諸王爭鬥最烈的幾年,太子幾經廢立,他也歷經沉浮。
那段時間裡,他每日出門辦差,看似溫文爾雅,揮灑自如,然回了家中,卻常憂心忡忡,夙夜難眠。她知他心焦,時常以琴相慰。危難之中,二人相濡以沫,情意深長。
私底下,她更在父親面前竭力為他周旋。其時宮內最為得寵的乃是周貴妃,她亦使盡手腕,為他籠絡。為了他,她甚至想了法子送她三哥往邊關戍守。之後四年,她三哥奇襲夷狄,以五千之眾破敵數萬,斬獲酋首,立下不世奇功。
他的境況也隨著他自己的努力與季家在朝野的日益得勢而逐漸好轉。
那時諸子爭嫡已漸至尾聲,眼看著能承大統的,隻他與堰王二人。結縭五載,她才得有孕,卻在面對堰王時,毅然舍卻了腹中骨肉並以此相誣。
堰王因此失寵,終至謫落。她從此卻再沒有過身孕。
二十五歲那年,他終於登上帝位,她以為從此再不要辛苦謀劃,夙夜焦慮,卻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苦難才剛剛開始。十年謀劃,她家勢力漸增,大哥統領工部,二哥執掌吏部,三哥則遠在邊關,執掌十萬雄兵,儼然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接下來的數年裡,他廣納嬪妃,天下佳麗因而雲集后宮。她一個無子的皇后,在深宮之中,也日益艱難。步步驚心的宮廷生涯,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
而他,則在她不察之際一步一步,不動聲色的削減著她的家族。
而這一切的矛盾,終於在她三哥的死訊傳來之時完全爆發。宮內有心之人,悄然的將消息傳入了她的耳中,她幾乎不能相信這一切的真相。可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她於是笑了,這就是她最愛的男人,她為他幾乎付出了一切,結果卻換來了今日。
她變得冷淡,行事愈加毒辣。宮中嬪妃但有所孕者,無不被她辣手除去。直到她最終無法忍受這種煎熬,服下“羽化”之前,他的后宮從來不曾響起嬰孩啼哭之聲。
她也再不撫琴,偶爾對月懷想過去時,便取了瑤琴,輕輕撫觸,卻從不發聲,隻是靜靜輕撫緩挑, 一如今日。
《春暉曲》,她抿了唇,淺淺的笑了一笑,童稚容顏襯上絕色笑靨,分外明麗詭異。
門簾忽而被人挑起,有人大踏步的走了進來,卻恰恰的看到她的笑容。她吃了一驚,忙抬頭看時,卻是她三哥季竣灝。翹起嘴,她瞪了他一眼:“三哥你嚇死我了!”
她這邊惡人先告狀,卻不料她三哥受驚更甚,他這個時候來找妹妹,原是打算過幾日帶她出去走走,省的在家中悶得壞了,卻不曾想門一開,便見了妹子那個奇異的,仿佛豔鬼附身的笑,可不是將他驚了一跳,此刻見妹子很快恢復如常,倒險些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眼。
拍拍胸口,季竣灝抱怨道:“荼蘼,你剛才在作甚麽,笑得那般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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