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愣住了,想不通謝小玉怎麽與自己溝通,嘴慢慢閉上了,心中起了些許漣漪。
她從生到死都沒有朋友,但是她聽見過別人與朋友說話,就是一樣的。
活著的時候被人欺負、當做牛馬;死了之後也逃不開這牢籠,還要被諸如屋中那個鬼眼胎記女之流的人驅策,做不想做的事情。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也有人會以平和如朋友的語氣,同她“說話”。
謝小玉知道女子心中想什麽,自己的思緒卻早就飛走了。
與天下萬靈溝通,當然不用開口了,師父怎麽說的來著?
這叫心靈的溝通,比嘴說高深多了。
“嘴裡說的話都是騙鬼的,心裡想的才真誠。”師父煞有介事地這般教育她和師哥。
心靈溝通就不能騙鬼了嗎?
謝小玉想起來那個邋邋遢遢的白胡子老頭,在心底切了一聲。
他不騙鬼,騙小孩兒。
大約是想起了師父的緣故,她系在腰間的殘玉絲絛忽然斷掉。
玉片滑落在謝小玉的掌中,觸手溫潤之余,空氣中忽然抖動起來,仿佛刀刃一樣刺向那個女子。
女子嚇得向上彈了足有十尺,打了旋兒,連帶著起了陣風。
霎時,一魂二魄自那女鬼手中掙脫,歸回謝小玉的身上,謝小玉頓時覺得身子松快了很多,尤其是雙手已能動作,便立時握住了那塊玉。
屋中的鬼眼胎記女感受到了,不滿地看了外面一眼,只能看見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天上翻飛,便不屑多看了。
一個傻子鬼,隻配由她驅策,她才不會多費心呢。
倒是女子看著手中剩余的一魂一魄,頓時惱羞成怒,想要吃了那魂魄,可歸根到底她從沒傷過人,心底又氣不過,索性伴著風聲慘嚎一聲,威脅般地撲向了坐在車邊發呆的碧桃。
站住,謝小玉內心波瀾不驚地說道。
女子血盆大口已經將碧桃的腦袋裹住,只是暫未吃下,一雙鳳眼終於帶了些許鬼氣的怨念,似是威脅又似是賭氣。
謝小玉的聲音再次響起:記得我嗎?
女子猛地一顫,張開的嘴慢慢從碧桃頭上移開,疑惑地看向謝小玉。
你還記得我嗎?謝小玉又問了一次,語氣藏著故人重逢的歡愉。
古怪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女子看著這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
杏目柳眉,皮膚甚是白皙,粉腮瓊鼻,兩腮有些肉肉的,是還沒褪下的嬰兒肥,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捏一把,逗逗她。
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這麽問自己,用這樣溫和且高興的語氣,用心問自己一件事情。
不被期待的生,僥幸逃過了被扔進水缸裡淹死的命運,卻在五歲的時候,就被家裡賣給了個三十多歲的瘸子,成了童養媳。
朝打暮罵,操勞著一家的活,婆家卻還叫她懶驢,說她白吃糧食。
長到十七歲的時候,那個瘸子得了肺癆,一命嗚呼死了,她就又成了掃把星,被婆家打了一頓之後,在一個沒月亮的夜晚,被人活活勒死,屍首裹上嫁衣,被抬著送進了墳地裡,就在那個瘸子旁邊。
便是死了,魂魄也離不開這家的墳,這家的屋。
不甘,憤怒,終於讓她成了怨靈,附在生前每天拎著去打水的瓦罐之上,在天地之間永生不滅,卻無能為力,無從復仇。
直到這家最後的一人病死,她卻說不上喜悅,也無從談難過。
她不知外間事,
只知道即使這家血脈死絕了,她依舊無法離開這個院子。 女子她認真看著謝小玉的那張臉,目光像是能穿越時光,回到過去看見未來一樣。
最終,女子幽幽開口,再次帶起了一陣微風。
……不記得了。
謝小玉淺淺一笑,理所當然地說:“是呀,你是該不記得我。”
女子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懷疑她在戲弄自己,謝小玉又認真道:
我能幫你,跟我走吧。
女鬼怔住,甚至沒注意自己的手已經松了,那一魂一魄早就回到了謝小玉的身中。
魂魄歸位,方才的冷意漸漸消散,謝小玉能感受到溫熱,緊接著便是自那殘玉而來的力量。
她真的活著回來了,不再是沒了鬼眼的瞎子,不再是殘了腿的瘸子,不再是被人幽禁在昏暗水牢的廢人。
她的父母家人,都活著。
師父師兄,還有朋友都活著。
她回到了一切開始的地方。
真好呀。
她輕輕呼出了一口氣,那就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了。
謝小玉的這聲歎息,聽在跌坐在車前的碧桃耳中,卻不啻天邊驚雷。她慌忙轉過身,恰好對上了謝小玉看過來的眼睛。
杏目輕眨,水汪汪的,可惜就是有些呆,缺了喜怒哀樂的顏色。
是她熟悉的小姐!
“小姐!”碧桃大喜過望,撲過來抱住謝小玉,力氣大得差點兒把人再次勒暈過去,鼻涕眼淚的更是蹭了她滿身
方才怎麽沒有這麽大的力氣?謝小玉嫌棄地在心中抗議著,卻因著碧桃的眼淚戳中了她心底最軟的一處,多少情緒至唇邊,只剩一聲輕輕的“嗯”了。
碧桃聽見這一聲,哭得更厲害呀。
小姐不但醒來,還說話了。
說了整整一個字呐!
她將謝小玉抱得更緊了一些,說是慶幸,更像是依賴,口中更是絮絮叨叨的:
“小姐都嚇死奴婢了!小姐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奴婢也不活了!是奴婢沒用,奴婢沒有保護好小姐!小姐不怕,小姐放心,奴婢一定會將小姐送回家的!”
這邊廂碧桃哭得傷心,那邊廂屋中的胎記女對謝小玉醒了這事兒沒多大興趣,卻被碧桃哭得心煩意亂,眼神更加怨毒了。
而她這般情緒波動明顯影響了那女子,慌得她逃似地跑回瓦罐裡,瑟瑟發抖。
兩個鬼眼人,好可怕!
隻謝小玉,全然無視了周圍的一切,隻專心且耐心地輕輕拍著碧桃的後背,由著她哭。
哭,意味著她還活著。
前世,她睜開的時候,這一院子的人,都死了。
碧桃是將自己護在身下的,被什麽帶毒的武器打穿了她的身體,流著黑血。
只有瓦罐裡的女子坐在瓦罐兒上,非死不活地看著她。
她自幼懶得說話,性格更是好靜,但在這一瞬間,她真實覺得,原來能聽見故人的哭聲與聒噪,是極幸福的事情。
“小姐,你餓不餓?小姐,奴婢這兒有水,你先喝點兒水,喝點兒水。小姐冷不冷?可惜衣服都……咦?雨竟然停了?”
碧桃到此時才發現雨停了,一愣之間,謝小玉終於找到了插話的地方。
“碧桃姐姐,謝謝。”她由衷說道。
謝你救我,謝你真心待我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