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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13章 飯碗
  叮叮叮,午飯的電鈴準時響起。

  從一幢幢鋼筋水泥搭建的樓裡,跑出來、走出來一群下點的工人,三三兩兩,踏水踩沙,蜂擁回宿舍裡取了碗筷,徑直飛奔向廚房。

  門口,已經排成一列長長的縱隊。

  最前面,都是年輕人的面孔,他們一邊焦急地等待,一邊不耐煩地把碗筷敲得震天響。

  “敲啥,敲啥,還想不想吃飯哩!”勤雜師傅掌著杓,咣當咣當地敲了敲鐵盆。

  “劉師傅,俺快餓死了,早兒就吃了一個饃饃。你老行行好,趕緊開飯吧。”排第一個的青年卷起衣服,拍了拍露出的肚子。

  “急啥!”劉師傅瞪了眼,從他婆娘手裡一一接過燒熟的菜湯熱飯,擱在木桌上。

  夥食很簡單,一鍋土豆青菜亂燉成的雜燴,一桶飄著焦味的米飯,還有幾籠早上剩下發硬的饅頭。

  “怎又是冷饅頭亂雜燴,一點兒肉也沒有。”幾個饑餓食肉的青年大失所望。

  劉師傅火爆的脾氣,他一擺手,“別磨磨唧唧,不吃拉倒,滾去吃你的小攤!”

  “別介,別介啊,劉師傅,這月俺票子還沒用完呢!”

  每天,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像孩子似的發牢騷嫌棄,但最後照樣吃著劉師傅做的飯菜,真香!

  “票子。”劉師傅一手嫻熟地打菜打飯,一手張開收票子。

  票子,工地上的硬通貨。每個月十五,工地上幾十號的工人,要到劉師傅的小廚房,讓劉嬸登記再交錢領票,一張票子均價三塊,跟外面攤子動輒五塊十塊比起來,顯然廉價便宜,而且沒用光能一直用下去。因為這,工地晚上打牌,有的乾脆不用錢,直接賭飯票,有人有次,足足贏了半年的,結果工期只剩三個月。

  離三他們沒有票子,但下工剛回來的李土根他師傅,鋼筋組工組長人爽快,跟劉師傅一打招呼,“劉師傅,這幾人的飯錢算我帳上。”

  眾人很詫異,一人三塊,七個人就是二十一塊。那在陝西,夠他們到縣城的館子裡吃兩大碗足夠墊肚子的羊肉泡饃了。

  然而,擱這裡,李仲牛幾人低頭看向搪瓷碗,焦黃的飯浸在一杓渾濁的菜湯裡,心裡憋屈,難以下咽。當中更有交運的,飯湯裡多了一味下菜的佐料,只見湯面上浮著一隻死蒼蠅,眼尖的他們一時間酸水在胃裡翻江倒海起來。

  工長姓李,他上工從不洗頭,蓬頭垢發,下工有時手上沾灰帶土,不很髒也不洗,捧著碗若無其事地吃著。

  他一邊咀嚼,一邊說,“你們跟土根一樣,都是從陝西來的,吃的面食多吧。吃飯吃的習慣嗎?”

  除了離三、馬開合,其他人強顏歡笑,“行,行。”

  “今天不是時候,工地裡的饅頭啊,劉師傅來不及做,就夠對付老人的,你們新來的就將就著吃飯。”

  “瞅啥瞅!”

  李土根瞧見李仲牛、李超他們多少嫌棄抵觸,把眼睛瞪得如牛眼,用筷子敲碗,“沒看人離三兄弟嗎,都楞憨著幹啥,吃呀!”

  側目見離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一個個面面相覷,有人抱怨,“圖昆,這飯怎糊的呢,還沒村裡額娘燒的好。”

  “球,你們怎地,地主家媳婦,嬌貴啊!”李土根頓時臉色一黑,怒喝道:“娘的,別忘了自個都是田裡出身,有啥地裡種的沒吃不到額們肚裡!那年饑荒,野菜野草樹皮不都吃了,吃這飯就吃不了?”

  “可有……有蒼……”

  “一案子去(一邊去),

有蒼蠅怎啦!有蒼蠅是你的福氣,額想加料都沒地兒找!”  挨罵的幾個抿著嘴,委屈非常。

  李土根板著臉,“記住額們進城是幹啥的!是賣力氣掙錢的。不吃飯,一個個沒力氣,蔫得跟軟柿子似的,怎麽掙錢!”

  生在鄉村哪有嬌貴一說,吃糠咽菜,吃得上飯便滿足了,哪有髒不髒焦不焦。可偏偏,一個個鄉巴佬,一路上把李土根無論誇大與否的全當了真,以為進了江口滬市馬上有一番天地,滿腦子填滿了稀奇古怪的美好願景,沒想到剛剛吸上不同於陝西的江邊空氣,就給眼前的一碗飯狠狠地打醒——

  原來,城市裡的飯碗,不是那麽容易端的。城市裡的飯,也盡是好吃的。

  漸漸地,發熱發脹的腦袋,一澆水頃刻間冷不丁哆嗦,瞬間回到現實,落差之大令他們垂頭喪氣。

  獨獨離三,安之若素,一心吃著。他飯量大,在家的時候起碼得吃兩大碗褲帶面。眼下夥食一餐是定量的,估計只夠五六分飽。

  眾人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他作表率,收起了失意,不再顧忌有沒有藏石子、蟲子,紛紛埋頭扒飯。

  李工長安撫道:“中午呐,你們先將就著。大餐啊在晚上,工地專門給這次新來的人開歡迎宴,那時,菜就不止這樣了,豐盛著呢!”

  李土根吃飯的速度很快,他喝下最後一口菜湯,摸出利群煙整包孝敬給李工長,小心請示說:“師傅,您看是不是現在就安排他們,也好明天能麻利地上工?”

  “謔,利群煙!土子你這次可大出血!”李工長輕嗅了一口煙草,把煙別在耳邊,“是不是你小子豬鼻子插大蔥,在他們面前裝象裝過了頭,現在怕自己打保票的事黃了,丟人是吧!”

  “師傅,你就別拿額尋開心哩!”李土根黝黑粗糙的臉一紅,尷尬地撓頭咧嘴笑著,一看樣子就知被戳中心思。

  李工長玩完玩笑,轉而一板一眼說:“行吧,那有件事我就提前說道一下,讓你們明白個狀況。要不然出了什麽岔子,你們沒準會埋怨我的不是了。”

  出於禮節,離三把剩下一口菜飯的碗放下,馬開合有樣學樣,把吃到一半的碗放下。

  李工長注意到他們倆的舉動,看出是出於尊重,他欣慰地點頭,擺擺手:“吃,沒事,沒吃完接著吃。邊吃邊聽,沒有關系。要知道,在工地裡吃就是最大的事,除了拉撒睡,沒有什麽能比吃更要得的。知道為啥嗎?”

  “因為就像土子說的,咱們是來賣力氣的,乾苦活的,沒有吃夠用力氣的飯,你們哪裡能掙得動這錢,吃得消這碗行當哦!”

  李工長說著往離三的碗裡一看,“平時幾兩飯?”

  “八兩。”

  “好家夥,半斤八兩。工地裡最多五兩,你能吃得飽?”

  “還成,肚子能不叫喚。”

  一問一答,李工長從中感受到離三的質樸淳厚,不由對他生了幾分好感,想抓起碗裡的白面饅頭,忽而想到滿手的油垢汙漬,馬上改用筷子夾給他。

  他笑眯眯道:“不嫌髒,就拿再頂頂。”

  “哪能!”

  離三不矯情不廢話,端起碗讓人把饅頭擱裡面,他不由分說抓起饅頭,就著還剩下的一點菜湯老葉吃著。

  李工長頷首,開腔道:“眼下啊,對你們最打緊的就是這個分工。明人不說暗話,咱醜話說在前頭,你們不要以為都是土子招來的,又是同手同腳同時進的工地,就是乾一樣的活,這不可能!”

  摘下戴著的橙色安全帽,他擱在身後供屁股墊著,“其實像你們這種新來的,啥都不會的,充其量就是一個小工,勤勤懇懇賣點力氣,當個力工,像搬運啊,像守夜啊,多了累了不要發牢騷,說到底你沒有手藝,所以月底領工錢的時候,除了記在帳上年底結清的,千萬不要覺著兩三少,明白嗎!”

  “噗,兩三百!”一人聞言,當場把吃進嘴裡的一口飯全噴了出來。

  李工長瞧了他一眼:“怎麽,嫌多還是嫌少啊?”

  “兩三百,那不得值幾百個雞蛋錢!”那人興奮道,“得幾十隻老母雞生幾十天,成,額準使吃奶的勁兒加把乾。”

  “哈哈,那行。不過,我這邊剛好有比這個掙得多的。嘿,你們也算趕上時候,鋼筋組裡前幾天走了三個鋼筋工,臨時招工找不到老手頂上。我啊跟工頭商量後,打算從新人裡當學徒,手把手教你們乾鋼筋……”

  “這活怎乾?”

  “簡單不簡單,難不難,就是製作鋼筋,綁扎鋼筋,沒入門肯定不行。”

  李土根見機補充說,“也是你們運氣好,知道不!在這工地,如果沒有哪個師傅肯教你一個手藝,一個工地你混下來,到頭只是個力工,啥也不會,就搬磚運輸。這次額師傅收學徒,那相當於給你們機會學門壓身的手藝,這可是千金不換的‘鐵飯碗’!”

  “是嗎!那,那工長,啥時候選呐!”李仲牛迫切道。

  “這樣,看在土根的面上,就歡迎宴一結束,我串一趟你們的門,就從你們七個裡選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工長點上煙,吐出一個煙圈,“還有一點我擺在前頭說,沒被選上的誰別怨誰,選上的也別姑爺娶親敲鑼打鼓,犯不著。記住嘍,無論是做鋼筋,還是當雜工,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都各有有各自的累法。在工地,有門手藝的確掙得多,但在工地耍力氣才是本。相信我一句,只要你乾得活越多,錢自然而然掙得就越多。”

  頃刻間,一團和氣的場面驟然變得緊張尖銳。

  眾人,除了離三、馬開合以外,心頭火熱,都盯上了鋼筋工的位置,因而再看自己左右的人,雙眸流動著警惕和猜忌,顧慮有人搶走屬於自己的好飯碗。

  其中,李仲牛按耐不住,急迫道:“那李師傅,到底怎樣的人你才招他呢?”

  “這事,等時候到了,你們自然會知道,不著急。倒是這會兒啊,你們趕緊吃完回宿舍收拾收拾。晚上的時候,希望你們在歡迎宴上,都放開點,好好認識認識每個組的老人,爭取混個臉熟,對你沒壞處。”

  李工長倒沒有和盤托出,打個哈哈避過話題:“好了,話也說了,休息也休息,我該上工地去了。土根,你帶他們回宿舍吧,讓他們把行李、被褥之類的都整理一遍,我估摸一會兒工頭會去宿舍檢查。”

  “好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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