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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8章 王寶釧和薛平山
  吱,門給推開。

  睫毛微動,一直假寐的沈清曼睜開了眼,她一動不動在床上。耳畔邊,隱隱地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忽地,腳步聲戛然而止。

  “姐。”

  沈清曼抿著嘴,屏住氣,一聲不吭,給離三一種她熟睡的錯覺。

  窸窣窸窣,沈清曼能感覺到自己蓋的被子在扯動,她兩眼慌亂地眨動著,心跳得厲害,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再一下子,簡直快要跳出她的身體。

  嘎吱嘎吱,木板床悶哼了幾聲。慢慢地,離三像一條蚯蚓似的鑽入到早已焐熱的被窩中,他剛側躺,沒想到雙人床竟如此的狹小,一不留神,背靠背緊緊地貼著沈清曼,一時間,他四肢僵硬,緊張得連空氣都不敢呼吸。

  離三咽了咽口水,扭過頭,在黑暗中勉強地看到她臉的輪廓,至於眼睛、鼻子、嘴唇、眉毛,像有一層黑紗掩蓋著。

  “姐。”他輕喚了聲。

  但他怎麽知道,剛才不經意的觸碰,沈清曼的心跳直接驟然停止,到現在,她的腦袋還一片空白,又怎麽會聽見。

  見沒有反應,離三內心不覺松了一口氣,他輕輕地躺好,忽而鼻間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這才驚覺,兩人竟是共用一個枕頭,眼睛登時睜得大大的。

  “熄燈了啊!”走廊裡傳來老板娘洪亮的嗓門,她正挨門挨戶地提醒關燈時間到。

  咚咚咚,敲門聲不大,一般吵不醒睡著的乘客,只是讓美人在側的離三,更加難以入眠。

  他深吸一口氣,沉入丹田,與腹中燃起的那團火負隅頑抗。同時,死死地閉著眼睛,不斷默念靜心咒,強迫自己睡覺,卻不曾料到,腦海裡此刻充滿了與沈清曼朝夕相處的片段,它彷如影片般在放映機的播放下,一個鏡頭接一個地變換銜接。

  “姐,你睡了嗎?”

  沈清曼把頭縮進被窩,眨巴眼,呼熱氣,一聲不吭。

  離三故意抬高音調,又試了幾次,背對的她始終沒有動靜,他以為已經睡深了,不免心安,敞開心扉,自言自語:“姐,一路上你不跟我說話,是因為為了昨兒的事?”

  沈清曼白了眼,你說呢?

  “是,昨天三兒確實猶豫了,辜負了你的真心。可是姐,其實那晚聽著你說的話,三兒是真想衝動一把,把你一直留在我身邊,哪怕天王老子來要也不行。可是,三兒還是這句話,我想,但我不能。這裡面,有沈家的乾系,但我發誓,絕不是因為這兒,我就畏畏縮縮,完全是出於對姐你的尊重,不想你有家不能回,還要遭娘家的詆毀……”

  離三越說越動情,漸漸地,聽著他激昂的自白,懷有芥蒂的沈清曼非但化去了鬱結,反而越聽越入迷,越聽越揪心,不自覺地緊緊抓住床單,又輕輕地松開,繼而改了姿勢,抱著腿蜷縮成一團,膝蓋抵住下巴,修長的睫毛隨著頻頻眨動的眼,眼眶裡流轉成一汪淚泉。

  覺察到枕邊人的動靜,黑燈瞎火中,離三瞄了眼,看見她很快又止,像是不知覺地變換姿勢,便繼續喃喃自語:“姐,你跟我講了很多你們沈家零零碎碎的事,可它究竟是什麽一個情況,我不知道,但想來應是一個高門大戶,你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南方姑娘,因為你總是無意間說出的幾個東西,藍山、路易威登、寶格麗、范思哲……我找遍了縣城,也沒見過。”

  回顧與沈清曼的朝朝暮暮,離三覺得她就像一隻風箏,一隻起先捏在自己手裡的風箏,

一隻線頭由自己牽著的風箏。一開始,趁著興頭上,他憑借東風把風箏送得高高的,高得在視線裡是一團,是一塊,是一圓,結果當一點的時候,才發現風箏不是手頭的線能收回來的。  它飛得太高了,離著天很近,離自己很遠,而繩又太細了,也許刮一陣輕微風沒事,就怕是狂風驟雨給拉斷了。可不放沈清曼回滬市,不放沈清曼回沈家,一輩子不放飛她這隻紙鳶,光掛在牆壁上孤芳自賞,這算是大老爺們的愛嗎?

  “姐,你是地主老財家的黃花閨女,我是貧下中農家的貧賤小子,我們的差距,有小溪流,跟汪洋那麽大。”

  離三不卑不亢地說著,語氣裡沒有絲毫的自卑膽怯,像是就事論事,實事求是。

  “要說你看上我,願意嫁給我,那是我李家多少輩攢的陰德,哪門子放棄。可要說真娶得你,地主老財會省得?不跟我拚命,也會沒少給我白眼,我這脾氣受不了,也不想受。說實話,姐,我想過幾種法子,最直接的就是當土匪,像山大王似的擄你到山寨當夫人。”

  一波又一波的綿綿情話,沈清曼聽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動得抽泣起來,咽喉瓊鼻忍不住地發出洪亮的哭聲。

  離三聽得真真切切,不免尷尬,支支吾吾道,“姐,你,你沒有誰。”

  忽地,離三感覺到背脊襲來一陣陣滾燙的熱氣,那玩意兒尖尖又軟軟的,柔柔的又暖暖的,是鼻子,是嘴唇,是額頭,沈清曼把整張臉貼在自己的後背。隱隱地,他能感覺到衣服濕了一塊,給淚水打濕。

  “姐?”離三哽咽了下,底氣不足。

  沈清曼蜷縮著,頭微微地抵在離三的肩上,衝他的耳朵呼著氣,鼓勵道:“三兒,說下去,說下去。”

  離三糾結了下,順應心境,深情款款道:“可是姐,我不想做流寇土匪,匪就是匪,造不成反、招不了安的匪永遠上不得台面。況且,我不能讓姐跟著我過這種血雨腥風、提心吊膽的日子。至於王侯將相,至於上門女婿——”

  沈清曼激動道:“三兒你怎麽能當上門女婿呢,還偏偏是沈家!不,你不能,你從來不是吃軟飯的料。你會有出息,你會翻江倒海,會自立門戶,替李嬸光宗耀祖的!以後,千萬不要提這個詞,一次都不行。”

  離三張嘴想解釋,“姐,我知道,所以姐,我昨晚,我……”

  沈清曼用手掩住他的嘴,點點頭,“姐明白,姐現在全明白。你想著自己,更想著姐,你想讓姐風風光光的,是嗎?”

  “可是三兒,你知道嗎,結婚寒磣點,生活寒磣點,都沒事,只要我不寒磣你,你不寒磣我,就行了!”沈清曼揪住離三的衣服,“記得《五典坡》嗎?秦腔老人最愛唱的那段。”

  五典坡?離三詫異地微張開嘴,是薛平山、王寶釧嗎?

  王寶釧,在寒窯苦苦等薛平山功成名就的王寶釧!頓時,離三心領神會,眼前陡然起了一層淚霧。

  “姑娘哪曉得來路情,貧生把話說分明。我家住陝西長安城,父母雙亡身伶仃。若問貧生名和姓,薛平貴本是我的名。”

  沈清曼輕哼唱詞,一會兒扮薛平山,一會兒演王寶釧。

  “聽罷言來心自忖,觀相貌總非貧窮人……是兒對天有願,打中富貴人,作為富貴妻,打中貧窮漢,哪怕去行乞。打中胡兒去投番,要學個昭君娘娘懷抱琵琶去出雁門關。今乃打中乞兒手內,也是你兒命該如此。”

  “姐,我懂,我懂你的心意。”

  離三難以自我,他衝動地翻轉過身, 一把擁住沈清曼,把她摟在懷裡,讓她靠在自己堅實的胸膛。

  “可是姐,我不能自私,更不忍心,讓你學王寶釧,在窯洞裡呆了整整十八年,叫你委屈受苦。我想你能呆在宰相府,那座目前我還高攀不上的宰相府,在深閨裡等我,等我騎白馬,帶著八抬大轎,十裡紅妝回來!”

  沈清曼真是對情郎的固執倔強又喜又惱,賭氣地咬住離三的脖子,給他留下一排淡淡的齒痕,鼓著紅腮嘟囔:“三兒,你真是個憨蛋!姐都說了,不管是吃稀吃糠,吃土吃素,只要跟你一起,姐什麽都願意。因為樓上繡球打中你,這姻緣算是天造的!”

  “姐!”離三動情地摟住她,緊緊的,像融在一起。

  沈清曼咬了咬牙,從離三眼裡的堅定,她清楚暫時改變不了他的主意,即便再怎麽用戲詞表明自己的愛意。真是一頭強驢!百般為難之中,突然,沈清曼靈光一現,心有定計,她一反常態,莫名其妙地顫聲道:“行,那姐給你留著。”

  離三感受到她話裡的拳拳愛意,篤定道:“姐,我不知道我將來會怎樣,你放心。哪怕將來真地一無所成,落草為寇,我也要拚命搶大戶的紅轎、奪土豪的家當,把你娶回山窩。不過我保證,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有這一出。”

  我誓為你披星摘月,去爭波瀾壯闊,湊得照耀余生的星光;必為你夙興夜寐,去爭千秋萬歲,贏得陪伴殘生的春秋,離三如是想著。

  “姐,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迎回我家!”

  “三兒,那你要記得怎麽去宰相府,別走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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