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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一百一十三章 獨白
  咯嘣,咯嘣,攥緊的拳頭松了又握。
  離三坐在閱覽室裡,從晚上到了白天。五點,四下微微的青冥,兩盞燈管已經熄滅,手電筒立在他手邊,他既不打開,也不起身,在空蕩的自修教室裡,一雙眼睛隱沒在黑暗中,一眨不眨。
  有十幾個鍾頭沒有合眼,他卻沒有絲毫的困意,清醒活躍的腦袋依舊在活動在思考。
  他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凝視桌前苦思冥想而成的股改報告,洋洋灑灑四十多頁,凝聚著從資料收集,到匯總提煉,從反覆考慮,到對比擇優,再用精確而又簡練的文字仔細地填充到搭建的各個框架,整個設計到裝修,一支筆,一疊紙,一棟看似完美的房子水到渠成,拔地而起。
  身臨其境審視親自搭建的住宅,地基是股市草創到發展的歷史背景,柱子是現行股市暴露的弊端及其根源,梁簷是股權改革的目的意義,屋頂、門窗、牆壁等等,就是股權分置改革大致方案。
  離三從三個方面著手,依據法律規章對按對價計算方法、補償支付形式、非流通股東的利益三個層級以此論述,配以算法模型、實證說明,再從實踐依據大膽預測,實行後的多方面社會影響及隱患問題,至於解決的措施手段,他貴有自知之明,一概不提。
  就這樣,密密麻麻一行一段的字,寫得離三雙手發酸,時而換右手,時而換左手,但思緒一直連續著從未斷裂。
  毫無疑問,假如把它呈遞給明珠大學經濟學院任何一名老師,盡管在格式形式上,缺五少六,沒有參考文獻、研究方法、引言、致謝等等,但瑕不掩瑜,內核上已經足以是一篇難能可貴具有前瞻性的論文,稍以文字上的修補潤色,投到《世界經濟》、《經濟學季刊》這類國內頂刊上,或許因為籍籍無名的小卒,沒有導師或者知名學者的背書,無緣刊登大有可能,可投遞諸如《管理世界》、《新金融》、《國際金融》面向廣泛的CSSCI,版上有名應該綽綽有余。
  但登不登上期刊,離三與其說感不感興趣,倒不如說,沒上過大學的他根本不曉得期刊這件事,也不曉得本科上一回頂刊對於自己在學術上的意義,他追求的是在有理有利有據的基礎上寫得爽,寫的盡興。
  因此,他又“畫蛇添足”,在末尾的展望中舉起先知式的火把,他設想了一種在當前股市不存在卻極其有可能性出現的一種國際資本市場常用的金融工具,認證股權,也許可以憑此盲點套利,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而在明年的這個時候,的的確確正在按照他的所想轟轟烈烈地進行,極個別人因此發了筆橫財。
  同樣,他也沒有意識到,他在開篇陳述中用一種預言家的口吻寫道:
  “……堆積如山、凝滯不通的國有股、法人股已成股市心頭大患,繼而連累整個金融,乃至整個經濟全局,故,股權分置已到不改不通、不革不行的地步。今年,中央的任務預期是宏觀調控,抑製過熱,穩定物件、均衡發展,為接下來的金融改革營造良好的環境條件,因此我料快則年末,慢到明年,不出5月,必將實施。”
  恰恰這個“5月”,又精準地對上了。
  但眼下,當停筆的一刹那,處在零四年八月份的離三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從模糊又雜亂的信息中慢慢地理平理清頭緒,像許多人做出或強或弱的一種長遠預測,然而即便這樣一份做到旁人已經十二分慶幸優秀的文章,他非但沒有感覺到一股如釋重負,反而隱隱有一些不快。
  離三的偏執完美的毛病又犯了,這一毛病是上學的時候做道遺留下時而好時而壞的習慣,像高中破解一道數學題,非要窮盡所有的解法一樣,他覺得紙上的它還可以接著又雕又琢,從粗糙的陶器變成精致的瓷器。
  然而,他思索來,思索去,才慢慢地回過味,他不是偏執,而是覺得不夠盡興,就像攀登者不費吹灰力氣征服了海拔1000米的山峰,眼睛會盯上更高的峰,這是一種饑渴,仿佛乾澀的嘴巴渴望喝水。
  實際上在寫完股改,他滿腦子都是新思路新想法,像春雨綿綿地落入肥沃的心田,又像筍一樣一個接一個冒出尖兒。因為他知道,股改並不是金融業改革的終點,而是一個開始,是一個戲台班子用來開場的前奏,真正登台唱大戲的是銀行業,因為現代經濟的核心是金融,金融改革的重點是銀行。
  它才是角兒,佔了金融系統的七分天下。
  從改革開放初,銀行把控天下錢流的基地堡壘,便唱響了經濟社會建設的戲。從一枝獨秀、一統江山的中央銀行培養出現在的光大、華夏、交通、招商、民生、廣發、深發、興業八小旦,中、工、建、農四大名旦,眼下這四位在梨園裡無一不是主角兒。
  而這次要股改要出場的,要登台要亮相的,便是四角裡其二的建行、中行,是今年兩會上,確定計劃實施股份製改造,而初步的行動已經開展,1月份通過匯金投資有限責任公司注資450億美元,充實資本金,提高資本充足率。
  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而一分鍾又太長,隻爭朝夕。
  根據WTO協議,零六向外資銀行全面開放,這時改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可謂隻爭朝夕,加緊革新,加緊創新,中行、建行的這出國有獨資商業銀行市場化改革的大戲,勢必要在國際上唱好。
  為什麽一定要唱呢?
  開放不是單方面的引進來,不走去仍然是封閉;發展不是單方面的謀自身,不同世界依然是倒退。
  然而,目前的銀行業,從傳統走向現代,和傳統戲劇一樣正在遭到各方自詡發達先進的奚落貶低,用一種看“舊俗皮黃”看衰中國銀行業。
  這裡面除了偏見,自身當然有不足。
  巨額不良資產等嚴重破壞了中國銀行業的形象,猶如軟弱戰敗的外交軍事給戲曲平添了一股落後感,著名評級公司標準普爾甚至將內地銀行業全部評為垃圾級。
  垃圾便垃圾,技術上資不抵債便資不抵債,我們不是龍王,沒有寶貝,更不能夜郎自大,既然要走出去,就不能徘徊在草台班子搭起的台面上,將來必定要上的是一個國際性的舞台,上面不僅有我們的戲劇,也有歌劇、話劇、木偶劇。我們以前送走了司徒雷登,當前及今後便要同“尼克松”們多握手,讓他們多鼓掌。
  離三一邊想,一邊揉了揉兩側的太陽穴。
  為什麽一定要唱好?
  因為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在產業資本向金融資本變遷的過程,以前用堅船利炮轟開城門,開拓市場,搶奪資源,掠擄勞力的殖民侵略,逐漸地變成了用貿易、用金融的手段摧毀堡壘城牆,而這個橋頭堡便是銀行業。一旦銀行業淪陷,人民的財富,如同戰時的人命,將肆意被剝奪玩弄。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教訓,殷鑒不遠——
  脆弱性的金融體系,在面對國際炒家的投機、不平衡的國際金融秩序、泛濫的金融自由化下,銀行的抗風險、禦風險、載風險的能力,彷如戲劇中的戲腔、念白、服裝等等,尤為重要,疏忽大意,必然重蹈俄羅斯金融危機覆轍(98年金融危機,俄羅斯本幣大幅貶值,物價消費上升40%,居民實際收入縮水,三大產業一片蕭條)。
  可這些,又於我何乾!
  離三哂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是農民,也是工人,鐮刀錘子都有份,可他能搖旗呐喊嗎?恐怕夠不上資格,就連當一個看客,坐在末尾排張頭探腦,喝彩鼓掌的資格想來都不夠,充其量是一個踮起腳跟眯著眼,面朝緊閉的森嚴大門,透過報紙、廣播、電視的縫隙窺伺的好熱鬧者。
  就這樣一個湊熱鬧的,一輩子有機會進一次門嗎?
  或者是一輩子都沒有,只能等朱門啟開,等裡面的貴人乘興之余,等著他們的吩咐遍灑銅錢,等著自己成為那個被砸中銅錢的幸運兒,再把地上滾落的銅錢彎腰撿起,這樣恩賜他,跟扔肉包給狗有分別嗎?
  那離三他該不該撿呢?
  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可十石、百石,他會折腰嗎?嗟來的人不願一碗飯受辱,可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呢,他會願意嗎?
  至少離三不答應。
  狗可以吃屎,但狗也有權不吃人喂的屎。他生來有兩隻手,一隻予,一隻取,不能為了這,把自己丟了,寧肯把討飯的手轉過來,去扼命運的咽喉。
  離三拿起手電筒,啪嗒地打開,光照向右側的玻璃,自己的上半身,尤其一張臉淺淺地浮現而出。他望著自己的這張臉,眉毛眼睛裡陝北冷娃特有的堅毅讓他心裡有了答案,他接著扭過身,手電筒隨之照射向兩摞的書,遊移在戴國強的《商業銀行經營學》、虞群娥的《現代商業銀行經營管理》、彼得·S·羅斯的《商業銀行管理》、孫國華的《銀行法律基礎知識》、武劍的《內部評級理論、方法與實務:巴塞爾新資本協議核心技術》、楊凱生的《金融資產管理公司不良資產處置實務》等等。
  掠過一本一本封面上的書名,過了一遍以後,離三抄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了四個詞:“注資、重組、引進戰投、上市。”
  末了,離三在每個詞組都重複地圈了又圈,從一開始的細到越來越粗,他的心緒就像這般如同亂麻,他尚未著手,便預感到沉甸甸的壓力。材料不足,就像炸藥不夠重磅,根本撼動不了厚重的城牆,那該怎麽弄、從哪裡弄?
  離三雙手抱胸,手指輕叩手臂,信息的不對稱令他眉頭緊鎖,困惑不止。這已不是讀書刻不刻苦,知識淵不淵博能夠解決的,哪怕再天縱奇才,天始終比他高一大截,他能力再強,最多不過觸碰到頭頂上若有若無的天花頂,即便不服氣,嫌頭硬,反反覆複,最後的下場還是磕得頭破血流,照樣撞不破。
  眼界格局,不是單靠知識便能彌補開拓的。身處這一階層的這一平台,人就這麽長,平台就這麽高,伸直了脖子仰起頭,從玻璃鑲的天花板向上看高的不知道多少層高的地兒,辛辛苦苦睜大眼到發酸發痛,也不定能看清它一個黑點,但站在那個高度的人,輕輕松松瞥了一眼,便能看清了大概。
  出身決定不了天賦,卻決定得了高度,或許等他耗盡了一生的力氣長眠的墳地,最後到達的不過是一個新生嬰兒的搖籃。
  離三倒沒有苦陷於對不平不等的譴責埋怨,他一直愁眉於該怎麽開展這項突然心血來潮想大展拳腳的浩大工程。他摸了摸褲口袋,想掏出煙點一根,手指第一下剛巧碰到了有棱有角的學生證,難道要求助於她?
  離三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他不想欠這天大的人情。
  啪嗒,打火機的火光在幽暗中微微飄搖。
  突然間,離三瞥了一眼左手邊的動力系統數模題,於是,他有了答案。
  咚!
  手重重地敲了下桌面,他迫不及待把手稿整齊地收拾進外公遺留下的行軍袋中,不進食,不喝水,精力十足地從椅子上佔了起來,作為203號自修教室最遲一名離開教室的人,鬥志昂揚的他急速而飛快地衝出了門外,噔噔的腳步聲從靜寂的樓道響了起來。
  然而樓下的門,把手上掛著環形鎖從外鎖住,輪班負責開門的保安未曾就位,四周一片灰蒙蒙中見不到一個人影。
  嘩啦!
  離三掉頭拐彎,忽地又跑回上二樓,循著記憶,一把拉開離樓道口最近的花色的窗戶,一棵粗長的樹杈上長滿綠葉的樟樹頓時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探出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打量了一遍,果斷決絕地爬上窗,雙腿用力一蹬,如兔子般躍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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