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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58章 骨頭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徐汗青的腰間包上別著收音機,雙手反剪於背後,步履輕悠,邊嘴上哼著,邊施施然走向約定時間等候在路邊的大眾輝騰。
  “嗯?”徐汗青挑了挑眉,只見筆直佇立的小胡不同尋常,並沒有及時為自己打開車門,而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一方。
  他順著小胡的方向一瞅,問道:“看什麽呢?”
  “喔,老爺。”
  一聽到熟悉的聲音,小胡當即回過神,忙不迭地面向老人,三步並兩步上前為他打開車門,一面把手放在車門沿上避免觸碰到頭,一面畢恭畢敬地回答:“老爺,常去您那的年輕人似乎遇上麻煩了。”
  “噢!”
  徐汗青年紀雖大,但兩撇眉毛依舊常青,烏黑如墨。此時一聽,他驚訝地兩撇眉毛上揚,輕呼了一聲,仔細往小胡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見扎了五六個棚子的小飯攤,此時烏壓壓的一片都是人,而被人群包圍住的則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謔,一、二、三……十七個,這架勢,看來這傻小子禍闖的不小嘛!”他微驚道。
  “老爺,那幫人顯然是硬茬子,小夥子八成應付不來,您看,要不要幫幫他?“
  小胡對離三的第一印象不差,加上一段時間的觀察,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個勤奮吃苦的可造之材,不應該就這麽給混子地痞扼殺了,因此故意多一句嘴請示老人,實際上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幫他?不,不,幫過他不代表總是幫他,不能因為對他感興趣就一幫再幫,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
  徐汗青擺擺手,慈祥的目光眨眼間變得犀利尖銳,他低沉了說了一句:“《目送》裡有句話很好啊,‘有的關,只能一個人過。’過不過去,看他自己。像我這種老頭子,也就是目送,目送他成功,目送他失敗,不再是送他前程,送他上青雲嘍。”
  與此同時,嘎吱,滿臉橫肉的馬臉隨便拉了一張塑料凳,兩肩一高一低地坐在了離三的對面,周圍十多個混子在他的眼色下,三三兩兩坐了幾桌。
  看他們的眼神,離三想都不必想,一看便知道這群惡狗是衝他的,只是他微微疑惑,這狗是誰放的,是張弛,還是另有他人?
  哎呦,壞了!
  攤主一看打著赤膊紋著身,面相一個個凶樣,心裡急了。他做的是小本買賣,一天出攤掙不到錢,那可容易賠本,而這些個社會混子是最會賒帳欠帳賴帳,甚至反過來向你討帳。但盡管心裡不樂意不待見,可他膽小怕事,隻好迎難而上,不得不接待。
  “幾位大哥,我們這個攤子,是劉哥罩著的。”他哆哆嗦嗦地拿著一包拆封的煙,亮明場子。
  與馬臉並肩眉清目秀的菜刀,在十三太保裡,脾氣算最好,待人和氣,講幾分道理,分得清輕重。也因為此,苟威才放心派他主持這回事。他斜著眼睛,笑眯眯地瞅向雙腿發抖的攤主:“老板,你看咱們幾個像是缺你這仨瓜倆棗的人嗎?”
  攤主見菜刀不收下煙,又看他沒有地痞的匪氣,一時疑惑道:“不收保護費,那你們來是?”
  馬臉雙指在折疊桌上敲了敲:“來這還能幹嘛,當然是吃飯。怎麽,送生意給你你不歡迎嗎?”
  “歡……歡迎,當然歡迎。”
  攤主強顏歡笑,說話都結巴了,他不管菜刀收不收,直接把孝敬的煙拍在菜刀、馬臉面前,接著從圍布口袋裡取出圓柱筆和紙,張著哆嗦的嘴開口:“幾……幾位大哥,菜單在桌上,您幾位想吃點啥?”
  菜刀溫和地說道:“怎麽,老板,這麽著急趕我們走嗎?
  “沒,沒。”
  “老板,你先下去,我們還不餓,先借你的攤想說會兒話。等聊完了,弟兄們再看著點。”
  “成成成,您幾位慢聊。”攤主見慣了痞子流氓的囂張粗魯,頭一回碰上對你禮貌的混子,心裡愈發沒底,早想尋個由頭避避。
  攤主前腳剛走,暴躁的馬臉登時一腳踩在塑料椅上,身體前傾,兩隻冒著凶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離三,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就是離三?”
  離三斜了眼馬臉,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遍攤子的四周,看了看衝他來的究竟是什麽貨色。
  “癟犢子,問你話呢,啞巴啦!”馬臉瞧他不答應,以為輕視自己,火氣瞬間上來,抬起胳膊就想扇他一巴掌。
  “馬臉!”
  菜刀一把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本著先禮後兵,擺出一張友善的臉問道:“你是離三?”
  離三仍不回答,眼睛來回地瞄向面前的黑白無常。
  “啞巴?”菜刀的笑容慢慢地消失,“還是他嗎的裝聾作啞?”
  馬臉摸了摸下巴,砸吧嘴道:“別是姓張的敷衍大哥,找個假貨充數。”
  “找認識的一瞅不就清楚了。”菜刀陰沉著臉,“那個梁二柱子,滾過來認認,這人是不是你說的‘李三’!”
  “他就是離三!”
  出聲的,是已經被開除的梁田。此時,他和吳能二人也混在人群堆裡,一是叫來認人,就是防著張弛耍詐找個替死鬼;二是主動請纓,想親手教訓收拾這個害自己被開除的“禍害”。
  離三看見了梁田,心中有數,不慌不忙地說:“原來你們是他找來尋仇的?”
  “呦,不是啞巴。”馬臉冷笑道。
  “兩位大哥,這小子就是個‘禍害’,就是他禍害了你們工地。”梁田唯恐天下不亂,臨時又編了一句瞎話。
  “是嗎?”
  菜刀反過身,回看離三,只見被包圍的他仍氣定神閑,從容不迫,既意外也好奇,產生了興趣,閑來沒事多聊幾句,並不急著馬上執行苟威的命令。
  “你剛剛話對了一半。找你是算一筆帳,但這兔崽子可不配叫動我們。”他說著,一把把套近乎的梁田推到一旁。
  “我和你們有仇?”離三與其盯著凶神惡煞的馬臉,寧願看向笑裡藏刀的菜刀。
  菜刀笑了笑:“有仇。”
  “那這仇看來挺大的,需要這陣勢,你們是想要我的命?”
  馬臉獰笑說:“算你小子福大,上面有人可憐,隻許取你半條狗命。”
  “半條命?“離三揚起嘴唇,”既然都要我半條命,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我怎麽得罪你們了?”
  馬臉吼道:“你他、媽做了什麽,心裡沒點逼數嘛!”
  “是啊,沒點逼數嗎!”手下人異口同聲,跟著起哄。這陣勢,是個腿軟已經肝膽俱裂,然而離三卻不怯場。
  菜刀看在眼裡,不禁意外,心裡多高看了他一點,答覆道:“行,是條漢子,那就讓你弄個明白,記得你工地的事故不?”
  離三點點頭:“記得,我化解的。”
  “就因為你救場,張弛,就是你那張總,現在人還像蚱蜢似的蹦躂著。”菜刀語氣裡透著怪罪。
  “救人,還有對錯?”離三自嘲道。
  菜刀的笑突然陰下來:“可惜你救錯了人,有人不希望他蹦躂。”
  離三無奈地一笑,歎氣道:“原來不是意外,真是人為。唉,看來好心惹了禍事。”
  “好人就沒幾個好報。兄弟,你既然要當好人,替人擋了劫,那你就送佛送到西,替他全受著吧。”
  離三再一次環視了一圈,幽幽地問:“怎麽個應法?”
  “好說。血光之災嘛,就該有人出點血。”
  菜刀拿出一根煙,嗅了嗅煙草味:“你只要配合,我們不為難你,就一會兒工夫,也不用刀槍棍棒之類的家夥事,只是拳打腳踢。放心,看在你和我對話這份冷靜的份上,我敬你是一條漢子,我菜刀保證不會讓你太痛苦,一下便讓你暈過去,等打完了再找救護車送你去醫院。是要運氣好,興許留不下什麽殘疾後遺症,怎麽樣,夠仁義了吧?”
  “打了人,還得感謝你仁義?”離三噗嗤一笑,在這檔口竟還開起玩笑:“只是拳打腳踢一頓,好像流不出多少血,你們怎麽交差?”
  馬臉邪笑道:“嘿,你他、媽牛逼啊,還笑得出來。哼,老子今天不要你的血,老子要你兩條胳膊、兩條腿!”
  離三不畏強暴,即便是如此口氣的威脅,他面帶微笑,憨相十足道:“要我兩條胳膊,兩條腿?”
  “哈哈,是啊,老子今天就當回活菩薩,只要你兩腿胳膊、兩條腿。”馬臉指著離三的鼻子,威風凜凜。
  離三拍了拍胳膊,拍了拍腿,“可我兩條胳膊、兩條腿都連在身上,給不了你們。”
  見他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懼,菜刀嘴角一抽一抽,把煙掰折了兩半,語氣裡多了幾分狠厲:“勸你放聰明點。要是不配合的話,哼哼,那我就沒法保證我這幫兄弟下手輕重了。到時候,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個命硬不硬了。”
  馬臉翹起大拇指往身後隔一條街比劃:“小樣,別跟老子耍嘴皮子,這回算便宜你啦,大哥只要你兩條胳膊、兩條腿!不過現在嘛,先給老子我跪下,看見沒有,朝那邊,那輛白色的桑塔納磕上五個響頭,給裡面的人賠個不是,然後再磕五個頭,感謝他不殺之恩。”
  跪下,磕頭?
  打踏入滬市的第一天,離三就在心裡暗暗許下”不低頭“的誓言,這是他的逆鱗。如今,竟有人讓他跪地低頭,他面無表情,含笑道:“磕頭?要不要也給你們磕?”
  “哈哈,媽、的,想不到還有人喜歡磕頭的。行,你小子喜歡,就先向老大磕10個。至於咱們,少點,這裡十五個人,哈哈,你一人磕5個。”
  馬臉一副嘚瑟樣。
  “真還別說,他們等會兒就像打兒子一樣打你,還真是你的爹呀!你磕幾個頭,哈哈,也應該的。”
  “哈哈!”飯攤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有人起哄地叫嚷說:“馬哥這話說得對,老子就是你爹!”
  有的乾脆變本加厲:“馬哥,乾脆讓他鑽咱們褲襠得了,我好久沒見人鑽褲襠了!”
  馬臉嬉皮笑臉地和他們擠眉弄眼,然後轉過頭看向離三:“怎麽著,你丫做不做?”
  離三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只是視線由菜刀移向了馬臉。這張不可一世的嘴臉,他感覺仿佛又回到高一——那才是上縣高中不到五天,放學回家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陰沉,天是灰的,路是灰的,他的面前站著和此刻一樣,黑壓壓一片混子。
  當時,打完架的他數過,躺在地上的有二十七個,槍刺十三把,刮刀、鋼管各十把,另外有四把卡簧。那時,追到他高中來尋仇的,揚名的,一撥接一撥,離三從不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不會跪地求饒。
  現在,才區區十七個人,就想讓他跪下這雙男兒的膝蓋,怕是他的拳頭不答應!
  而他的骨頭,更不答應,這可是李家的骨頭。
  外公在世的時候,尚年幼的離三讀二十四史的時候,迷迷糊糊地問他,到底大丈夫、大英雄是要“能屈能伸”,還是“膝下有黃金”,他隻說了寥寥的幾個詞。而其中之一,便有“骨頭”。
  “三兒,人,就是骨頭、血肉做的。沒了血肉,死了,二十年後照樣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可要是沒了骨頭,那就是一灘只有血水的肉泥,誰都能捏扁搓圓嘍,誰都能隨隨便便踩上一腳,那就不是賤骨頭,賤骨頭起碼有骨頭,這叫爛泥,一地徹頭徹尾的爛泥。記住嘍,爛泥永遠扶不上牆!”
  外公如是說,離三如是做。他有拳頭,也有骨頭。
  “大哥,咱別跟他廢話了,乾他狗、娘養的!”梁田生性爭強鬥狠,又記恨離三,他早按耐不住,卷起袖口,抄起塑料椅子就往前走,看臉上的神情就猜到是想動手報復離三。
  吳能一起穿過人群,叫囂道:“是啊,甭白肉了(墨跡),讓我們倆先懟他這鱉孫!”
  然而,砰的一聲,梁田、吳能兩人的囂張沒能繼續掛在嘴上,恰恰相反,他們眼冒金星,像蔫壞的秧苗似的漸漸萎縮,身體搖搖晃晃,腳步踉踉蹌蹌,擺了三下,相繼倒了大街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謔,瞧不出你丫還是個練家子!”一旁看戲的馬臉怎舌道。
  動手的當然是離三,僅一照面的工夫,他左右腳連發的兩記氣大力沉的踹腿,迅雷不及掩耳,結結實實地踹在梁田、吳能的肚子,以一腿之威,尤其是留情的三分力氣,便讓梁田、吳能兩個放肆的小人倒了下去,徹底閉上了嘴。
  不過由此,飯攤的氣氛陡然緊張,大有劍拔弩張之勢。
  菜刀終於收起了他偽裝的笑容,眼含凶光道:“怎麽,想練練?”
  “還是換個地方吧。小攤的老板不容易,把這裡的桌椅打碎了,他沒法做生意。”離三在這種嚴重的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思替人著想。
  馬臉捏了捏硬邦邦的拳頭,發出咯吱咯吱的同時,仰天狂笑道:“好。來滬市這麽久,可算有個硬骨頭能讓老子打折了,哈哈!”
  這一句,這一笑,守在飯攤的其他混子一瞬間,齊刷刷地都站了起來,兩目死死盯著離三。
  菜刀也不廢話,他啪的一聲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衝躲在一旁瑟瑟發抖的飯攤夫妻大吼了一句。
  “老板,點菜,給我上一盤菜刀,我要打包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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