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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80章 斯是陋室
  90年代的解放小區,一個遺棄的垃圾收集點改裝的棚戶,三面脫皮的牆殘破了幾個口,外層裹著用鐵絲連起的鐵皮、木板、紙板,頂用三層塑料布遮住,四處漏風,總是漏雨。
  孫大爺便住在這兒,一間稱不上是房子的房子,長寬不過兩米,高還比離三矮半個頭,一人棲息,宛如“蟻穴”,就連李家村再破的一眼窯洞,都比它強,至少有牆,有梁。
  含著金湯匙長大的楊晴愣在原地,雙眉高挑,兩眼漸漸睜大,唇齒微張,看到眼前比她任何一次鄉村社會實踐親眼所見過的任何一間更要破敗的住處,酷愛翻閱歷史老相片的她,第一時間想到了二三十年代大蕭條的胡佛屋——
  斑駁、陰暗、汙濁,壓抑得惻隱的人喘不過氣,出身微寒的離三心中微顫,狗有狗窩,鳥有鳥巢,城市的赤貧難道是如此?
  難受,難聞。
  從屋內散發出的惡臭,楊晴忍不住掩住鼻子,“大爺,您怎麽住在這裡?”
  “哈哈,有段時間沒回來,沒打掃。”
  孫大爺倒滿不介意,他微笑地佝僂著背,旋即挪開厚不過5公分充作門扉的木板,鑽進黑不溜秋的屋內,朝外喊道:“你們別進來,裡面臭,在外等著好嘞。”
  兩人一聲不吭,各自思緒萬千。
  “都別杵著,來來,坐坐。”
  孫大爺從屋裡出來,咯吱窩夾著一盒子,雙手各拿著一張小馬扎,他熱情地招呼兩人坐下。
  楊晴盡管覺得腳傷的自己需要坐,不過出於謙讓,習慣性地客套了一聲:“大爺,我不用。”
  “怎麽不用,你腳傷了,不能久站著,快坐下。”
  孫大爺把馬扎放下,楊晴卻沒馬上坐,落在他的眼裡,誤解的他臉色黯然下來,勉強笑著說:“孩子,你放心,這凳子乾淨著,我在屋裡反覆擦過的。”
  楊晴慌地擺手,解釋說:“沒有沒有,大爺,我沒有嫌它髒,這不您還沒坐嗎!”
  一句話,孫大爺的心情立刻高興如初,他樂呵呵道:“大爺不坐,大爺不坐,你們坐,你們坐。”
  楊晴瞄了眼離三,瞧他一言不發沒有一絲憐香惜玉的推讓,暗自惱火,礙於自己的傷情,尷尬地說:“我……那我坐了,大爺。”
  “坐,坐。”孫大爺說著,把馬扎搬到離三面前。“你也坐,你也坐。”
  “大爺,您坐吧,我站著就好。”離三彎腰接過老人遞來的馬扎,把它重新擺在老人的身邊。
  孫大爺輕抓住離三的手臂,拽著他:“不行,不行,你坐你坐。”
  在口頭上執拗不過孫大爺,離三看了眼楊晴,向她尋求幫助。
  楊晴讀懂了他眼神裡的意思,卻惱他讓座時不講半點紳士風度,臉腮稍鼓地別向另一處,置之不理。
  孫大爺執意道:“坐嘛!”
  “不了,大爺,我馬上走。”離三推辭道。
  “哎,再等等,再等等,等我給那女孩塗點紅花油,再麻煩你把她捎回學校去,行不?”
  離三斜了眼楊晴,視線下移看了看她的腿,點點頭答應。
  孫大爺反覆道:“好,好,麻煩你啦,來,坐,坐。”
  “大爺,您給她上藥,哪能站著。”
  “大爺可以蹲著,沒事。”
  楊晴聽著兩人一來一回的謙讓,心一下子化成了蠟,緊鎖的眉頭稍緩,她慢慢地起身。
  “哎,孩子,你腿正傷著呢,快坐著!”孫大爺著急說。
  楊晴眼巴巴地看老人:“您不坐,我不敢坐。”
  “好吧!”
  孫大爺歎了口氣,朝離三抱以歉意:“本不該讓你站著,可沒多余的坐,真不好意思。”
  “大爺,哪的話,就該是您坐。”離三攙著孫大爺坐下。
  孫大爺伸出顫悠悠的手,從三層的小櫃裡抽出第二個抽屜,取出一條潔白像新買的毛巾和半瓶的紅花油,接著一邊把白布鋪在自己的腿上,一邊慈祥地說:“孩子,你自己把褲腿往上卷,然後擱白布上,這是大爺新買的,沒用過。”
  楊晴一聽,眼眶頓時淌出瑩瑩的光,她白玉般的瓊鼻忽地一紅,一抽一吸,並沒有把腿壓在這條原本孫大爺買來洗臉洗澡的毛巾,她將腿輕輕地放在老人另一條腿上,那上面是撿完垃圾還沒來得及洗去的汙垢和髒臭。
  孫大爺的手一頓,接著一抖,他激動得黝黑的臉紅了一片,魚尾紋笑起來多了幾條。
  他很高興,不住地拿毛巾擦拭自己剛剛在屋裡用礦泉水瓶剩的水反覆衝洗的手,然後擰開紅花油的蓋兒,小心翼翼地替楊晴塗抹淤青的地方。
  “疼不疼啊?”
  孫大爺一邊問,一邊輕柔地揉捏她的腿,手法使得極為嫻熟,一旁的離三越看越覺得像他外公為小時候的自己活血祛瘀的樣子。
  起初按在一些位置上,楊晴不禁會嘶嘶地喊疼,等揉捏了一陣子,她不但感覺不到熾熱的酸疼,反而皮膚上抹的紅花油正在老人的推拿下透過肌膚,向周邊各處的痛點傳著令人舒服的涼意。
  “啊——”
  楊晴仰起頭,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卻在余光中發覺離三在笑,她猛地一激靈,雙手趕緊捂住嘴,害羞地垂下頭,避過離三的視線,不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紅暈,只是她絕沒有想到,那羞澀的顏色早已蔓延到耳後根了。
  不過她多慮了,離三非但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連自己的異常他也沒注意到。
  此刻,他微笑著不發聲,笑的聲音回響在他的十二年前——八歲的時候即便家裡窮,一日只能吃上兩頓飯,可小孩子心性偏就是野,就是淘,就算肚子空落落的,一樣喜歡漫山遍野的撲騰,和梅花鹿崽似的,活蹦亂跳。
  也偶爾有那麽幾次,在山溝裡一不留神磕著絆著,臉上、腿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外公,就跟現在的孫大爺一樣,輕捏按摩化解疼痛。
  看著孫大爺,看他凹凸不平的山駝子從背上微微凸起,熟悉的蒼老刺痛了離三的眼睛,喚起了他的記憶,登時兩眼發紅,不得不挪開視線。
  按了很久,孫大爺收回手,說道:“孩子,你起來走走看,看還疼不?”
  楊晴哦了一聲,她站起來緩緩地走, 一開始謹慎,小步一步,兩步,而後步履輕快,三步,四步,不再感到一點兒疼痛,越走越快。不一會兒,竟快走起來,夕陽的光映照在花季的臉上,她如花般燦爛地笑著,青春靚麗,像一朵風信子。
  楊晴走回到孫大爺面前,又試了幾步,意外道:“太神奇了,大爺,我的腿真地一點兒不覺得疼了,。”
  “不疼就好,呵呵,看來以前的手藝沒忘了。”孫大爺把紅花油遞過去。“孩子,這幾天你還要注意點。來,拿著,記得每天晚上抹一回,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楊晴擺擺手婉拒:“不行不行大爺,我怎麽好意思拿您的東西,我待會兒自己去藥店買一瓶好了。”
  孫大爺一面打開櫃子的第二個抽屜,一面囑咐說:“那也好。不過孩子,你也不一定非買紅花油,它有忌諱,不能在你那個日子的時候用,你還是買雲南白藥那個噴噴的,一噴就好,而且方便。”
  “咦?”
  楊晴新聞專業,有著敏銳的目光,不經意間,她發現拉開的抽屜裡放著一枚生了銅臭發綠的獎章。
  她好奇地低下頭詢問:“大爺,這個獎章是什麽?”
  “這個嗎?”
  孫大爺並不藏著掩著,把它取出來,獎章的圖案當即呈現在他們的視線中——戰火硝煙中,檣櫓飛渡,一個手持上了刺刀步槍的戰士無畏地衝鋒,下面則鑄有:
  “渡江勝利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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