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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來的食》第七十一章 黑心油漆
李土根電話裡說的醫院,到了地點一看,其實是一家私人的診所。

千禧年前後,改開打開的門戶,從西吹到東的風裡,不但有提振經濟、促進民富的新風強風,也有一些歪風邪風吹得人思想混亂,對經濟形勢乃至經濟制度,尤其是關於產業所有製問題產生歧義的思想。

南方媒體還有一些自詡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拋出“私有化”解決方案,任何一切社會上低效率的問題全部歸咎於公有製國有製,認為國企改製的失敗破產倒閉等的罪魁禍首來源於集體,提倡收購並改,交給社會資本或個人來經營。

於是乎,2000年始,華夏大地上出現了大規模的私有化現象,形成了某領域國退民進的趨勢,也造成大量國企工人失業下崗,形成失業潮。

而在住房上,是如此,在醫療上,亦如此。

00年,宿遷市就曾一舉賣掉了當地所有的公立醫院,直到04年,不單單地方上把醫院視作是私有改革的試點,將它看作企業來對待經營,而且更允許個人涉足醫療領域,憑借營業證書等資質興辦小型衛生診所。

不單允許對普遍的內外科病症進行對症下藥,而且私人購置點滴等醫療物品,甚至有的私人診所可以進行小型的手術。

小診所大堂裡,角落裡由隔板玻璃在角落隔出一個小房間,既是診治室,又是藥房。

左邊、前面都是簡單的塑料凳,上面一個個流血破皮的農民工,正咬牙切齒忍著傷痛,等這間小診所醫師挨個給他們包扎。

而在他們四周圍著十幾個農民工,他們個個戴著安全帽的、穿得髒兮的工作服,想來是下工沒來得及換便趕來了。

“四哥在哪?”

離三眉梢一挑,情況比李土根說得可能要嚴重。

以前跟離三同個組裡的工人,衣服褲腿上都是凝固的血漬,憤憤不平道:“四哥在裡屋的病床上,李兄弟,四哥傷得很重,狗日的,那幫王八蛋傷天害理!”

離三沒有說話,掃視了一圈大堂裡的農民工,有的有一面之緣或許忘記,有的相處2個月仍有印象,他點了點頭,急匆匆地快步走到裡屋。

小診所的裡屋,是一個逼仄狹小的小房間,也就是十一二平米,攏共能擺放下兩張鋪著花被的床。

李天甲躺在左邊一間,右手上插著輸液針,兩床間的縫隙裡立著一根輸液支架,滴壺裡水滴一點一點地落下。

離三靜站在門口,鼻青臉腫的李天甲昏迷在床,至今未醒,他低眉眯眼,久久不發聲,不言不語。

沉默著,恰恰沉默才是最恐怖。

“四哥,還有他們到底怎麽出的事?”

離三鑽出房間,迎頭面上一樣灰頭土臉一身傷的李土根,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怎,開合沒跟你說?”李土根喜歡跟同鄉用陝北的方言,雖然給自己取了一個“圖昆”,想融入到城市裡,可面對這一茬從李家村出來的人,轉變不了習慣。

他怒目瞪視一言不發的馬開合,質問道:“開合,額不是讓你跟離三說麽,你怎回事,怎地沒說!”

離三也看向馬開合,他望了望他們,攥緊的拳頭死死地攥著,不甘裡帶著憤怒道:“我以為我可以,想不到四哥他們這麽衝動,居然越過陳國立,直接找隆慶建築公司討說法,而且這麽快……”

李土根猛地撲了上去,雙手揪住馬開合的襯衣,不忿道:“你說啥嘞!”

在大堂費心費力包扎的醫師怒吼道:“安靜,安靜,吵什麽吵,這裡不是醫院就可以隨便亂吵。要吵到外面吵,

這裡好歹是診所!”“這些事等處理完再說。”離三斜睨了眼自責內疚的馬開合,轉向李土根。

“就是為了跟咱們一塊出來三叔家的小子,長生,他,他……”

李土根嘴唇哆嗦,哽咽道:“他得了癌!”

“癌,怎麽會得癌呢?”

李家村三叔家的李長生,離三的腦海裡依稀記得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村裡沒少調皮搗蛋,但路上一遇到自己,總是會敬佩崇拜地稱呼一聲“三哥”,有一段時間有的沒的總纏著自己,希望能傳授幾手武術。

今年他應該才只有16歲,三叔得了病,家裡沒錢就高中輟學下來,地種的不怎麽樣,種的即便再豐收也只是勉強買得起藥,日子是越來越窮,所以當時李土根回村招工的時候,三嬸央求著就差下跪,才讓李長生跟了李土根。

一乾人裡都關心這個十六歲命運多舛的小子,後來在李土根、離三的幫忙下進了李天甲的鋼筋工組裡。

他這樣的年輕小子,雖然體格不太健碩,但總歸健康,為什麽會得癌?

“還不是黃世仁這幫畜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車的油漆。額們這些人,又想多掙一份錢,就幹了這油漆的活兒,想不到七八天下來,就有好幾個暈倒了,其中一個,從架子上直接摔下來,腿骨頭都摔斷了。”

李土根終於可以面向離三,倒一倒這些個月來的辛酸苦水。在隆慶建築公司的施壓和威脅下,他們吃的苦實在是太多,承受的委屈更多。

他語無倫次,沒有組織,娓娓相告:“結果就隨隨便便送診所包扎下外傷,給了幾百塊錢,就結算了工錢把人打發出工地,想不到治下去的醫療費就要一千多。後來四哥察覺出這個油漆有問題,不少沒戴手套塗油漆的,沒幾天手就發癢發腫,別提多滲人,皮都爛哩。”

“之後四哥找工頭反應,工頭卻當起縮頭烏龜,人說不見就不見,逼著幾個工長去找現在管那片工地的,就是黃世仁他們, 到頭就給我們發了一雙手套,還強製扣咱們工錢當買手套錢。”

“嘛明兒,知道它這油漆不地道,有毒,可千防萬防,防住了他毒手,沒防住他毒氣。”

“我知道了。”

離三面色鐵青,他在鈞天地產工作,擔任楊永寧的秘書的期間,一開始就被楊永寧打發到一線的工地去學習並監督,在實地明察暗訪,一個多月的問詢調查,基本上身為甲方爸爸的自己一開口問乙方的工人,老實巴交的他們再藏著掩著,自己都分辨出來。

這裡頭,他自然聽過毒油漆,也知道毒油漆的危害。

想不到只是耳聞,這下是親眼目睹一樁慘事。

“喪盡天良!”離三低吼道。

“長生病倒那天,一開始面色蒼白,額們以為就是感冒發燒一點小病,就讓他在宿舍裡呆著休息,想不到幾天下來更嚴重,就帶到醫院裡,花了大錢去拍那個什麽C……CT還有其它啥的,然後醫生說是癌,說啥缺血。”

“我們也不懂什麽叫癌,就知道缺血,湊了點錢買了一點豬肝補血,後來事情讓四哥知道了,四哥有文化,這下我們才知道,長,長生他這輩子完嘞!”

離三猜到幾分,余光裡注視著病床上的李天甲道:“四哥,是替長生討醫療費?”

不提還好,一提李土根就說不完。“不止,還有我們這些月無緣無故被扣的工錢,沒完沒了根本沒說好的加班,還有狗日的一丟……”

“那是誰把四哥打成這樣的?”

離三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卻隱約蘊含著一觸即發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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