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遊體驗師 ()”
沿著記憶中的街道走著,行人偶爾多看兩眼這兩個外鄉人,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
鎮上的一切人和事,都有著一種莫名的單調。
喻封沉抬頭看了眼路牌,他已經經過了學校區和教堂區,進入了最為安靜的住宅區。
雖然康椰鎮面積不大,但定居者似乎更少,人均佔地面積相當可觀。
每一棟房子都是獨立的,兩三層,有些人家門口種著豔麗的花草,有些人家在門邊晾著剛完成的雕塑,在這種地方,住宅和商務混在一起十分常見。
經過擺著雕塑的那棟房子前時,屋主人正好推開門,搬了個石雕半身人像出來,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肩膀寬闊、手臂有力的棕發男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石雕,然後直起身衝喻封沉和一號爽朗笑笑。
民風似乎很淳樸……就是不知道爸媽為什麽棄國內生活還有他不顧,一直要待在這種並不繁華的小鎮。
禮貌地回以棕發大叔一個微笑,喻封沉眼神瞥向前方,一棟白色打底、裝飾著淺棕色紋飾的三層小屋正靜靜矗立在他視線盡頭。
那就是他父母住的地方。
“你在附近隨便逛逛吧,我要處理些事情。”他轉頭對一直默默跟著的一號道。
一號懶懶地插著兜,表面上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在喻封沉繼續向前走時便一溜煙地往剛才他看見的工藝品小賣部溜去。
余光看見似乎有些興奮的一號,喻封沉伸手壓了壓帽簷,重新向前走去,心中逐漸湧起熟悉的感覺。
白色小屋的門緊閉著,喻封沉走上階梯,看著連門鈴都沒有的前庭,沒猶豫便伸手敲了敲門。
他的聽力足夠出色,隱約聽見屋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門後。
“吧嗒。”卸鎖的聲音。
下一刻,小屋緊閉的門被打開了,一個一米六幾、長得十分驚豔的黑發女人探頭出來,目光從鴨舌帽掃視至喻封沉的下巴。
“呀!沉沉!”門被完全打開,一股暖流被風攜著撲在喻封沉臉上,他腦子裡本能的想:看樣子屋裡開了暖氣。
“沉沉你怎麽來了?”女人穿了件高領毛衣,毛衣外還系著一件淡粉色圍裙,上面染了些早已乾涸的油煙汙漬,她語氣中的驚喜溢於言表,一把抱住了喻封沉的腰,腦袋在喻封沉胸口蹭了蹭,“天呐……我好想你啊。”
感到腰部被勒得緊緊的,喻封沉這幾年來第一次沒有本能地抵觸他人的觸碰,他低頭看向女人發頂,憋了兩秒:“……媽。”
“我昨天打了電話,你沒接。”無論真相如何,時隔很久看見和記憶裡沒有任何區別的老媽,喻封沉還是感到情緒有些波動,有點委屈。
“欸?我跟你爸換了手機號,以前的號碼也在用,不過手機卡在舊手機上,可能被我扔到閣樓雜貨堆裡面了……對不起啊沉沉。”女人一臉的抱歉,不過很明顯,這樣的抱歉不過是嘴上說說,她立刻又高興起來,松開喻封沉,拉著他的胳膊把他往屋子裡面拽,“快進來,外面冷,你爸在二樓書房呢,我這就去叫他!”
老媽還是和以前一樣跳脫……喻封沉無聲笑了笑,順勢就進去了。
就在他一腳踏進屋裡時,風變大了些,一陣清脆空靈而悠揚的“叮當”聲被風吹進他耳朵裡。
他身體一僵,轉頭望向聲源,那也是一棟獨立小屋,屋主人似乎兼職開店,幾隻風鈴掛在屋簷隨風搖曳,打開的大門裡,隱約露出一隻鑲慢白色羽毛、編制精致的捕夢網。
一個金發女人靠在門邊,
身材婀娜,手裡夾著一隻煙。他還沒好好看清楚,就被拉進了門,門一關隔絕了他的視線。
隔壁住著那是誰?喻封沉在心裡留了個心眼,一想到捕夢網,他就有些恍惚。
在鬼域裡,他也是看見捕夢網後,就不由自主的去拿了。
隨即他環視屋內,屋內環境倒是和他從前來時有些不同,家具十分與時俱進,風格則充斥著法國的浪漫味道,中間夾雜了一點中式元素。
“發什麽呆呀,我還在做晚飯,你想不想來幫忙?”女人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拽回,喻封沉見媽媽動若脫兔,不由得點頭,“好。”
他印象裡的媽媽就是十分熱情,性格天生如此,仿佛每一件小事都很值得高興。
和他爸爸沒事兒就板著一張臉的嚴肅完全不同。
說曹操曹操就被盜,他剛想到爸爸,就見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多了個人,四十多歲,沒有留胡須,立體堅毅的面龐顯得典雅而一絲不苟。
“是誰啊?”男人隔得遠沒認出戴鴨舌帽的來人是誰,光聽見妻子上揚的語調了。
“老公!快下來,兒子來了!”女人連忙招了招手,男人一聽,臉上浮現出一絲意外,隨即又充滿了欣喜。
“封沉?”他快步下樓,比喻封沉還高半個頭的身體頓時擋住了喻封沉大半個視線。
“爸。”喻封沉微微仰頭,意識到鴨舌帽有些礙事,他便把帽子連同大衣一起脫了下來,掛在了門邊衣帽架上。
屋內暖氣非常舒服,穿著大衣反而有些熱。
喻爸爸看著如今已經長這麽高、看上去如此出色的孩子,一向嚴肅的嘴角勾勒出一絲微笑,喻媽媽則雙手叉腰,臉上笑咪咪的。
“我兒子真帥。”喻媽媽看著喻封沉道,“多虧我基因好。”
“我的基因也很重要。”喻爸爸反駁。
喻封沉看了看自己的父母,感覺時間好像回到了七年前。
只不過那時候的自己無憂無慮,而現在的自己……
“媽,你在做什麽晚飯?我給你幫忙。”頓了頓,他主動說。
喻媽媽一喜,開開心心地把喻封沉拖進了廚房。
“給,圍裙,別把衣服弄髒了。”她遞過來一件深色圍裙,幫喻封沉系上,然後指揮喻封沉切蔬菜。
原本只是簡簡單單的一頓晚餐,由於喻封沉的到來而多了好幾道菜。
直到天色逐漸昏沉,黃昏將康椰染成了金光色,一家人把菜端上了餐桌,才有空坐下來好好聊聊。
“沉沉,你這次來,來待多久啊?”喻媽媽眼中帶著期許。
“可能……一兩天就走。”喻封沉吞下一塊土豆,含糊不清地回答。
“這麽快啊!”喻媽媽歎道,“我知道你肯定想我們了,我們也很想你。”
天黑下來後,天花板上充滿設計感的水晶吊燈就打開了。
“那為什麽一次都沒有回國看過我?”喻封沉的眼睛被籠罩在劉海打下的陰影裡,讓人看不真切。
這個問題他在心裡從小問到大,可惜沒人能回答,只有他自己一次一次安慰自己,讓自己習慣。
後來就真的習慣了,對父母的感情日漸淡去,讓他在此刻問出這個問題時,聲音裡沒有一絲顫抖。
“咳,封沉啊,在國內學習怎麽樣啊?”沒回答他的問題,喻爸爸乾咳一聲。
“還行,新聞媒體系,老師挺喜歡我的。”喻封沉凝視了他一眼,放棄了上一個問題。
沒有必要了,他已經知道答案。
只是發泄似的想問一問,即使他知道這個問題,餐桌上的兩個親人根本答不出來。
一頓晚餐的時間就在閑聊中度過了。
收拾完碗筷,喻媽媽提出要給喻封沉收拾出一個房間讓他休息。
喻封沉拒絕了:“我就不住了,我還有個朋友在外面。”
“啊?”喻媽媽沒想到兒子才來小半天就要走,挽留道,“原來是和朋友一起來的………讓你朋友一起來家裡住啊。”
“是啊,臭小子這麽久才見我們一面,這麽快就要走了?”喻爸爸也面色一繃。
“好,只要你們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和朋友留下來住。”喻封沉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什麽問題?”喻媽媽下意識問道。
喻封沉看著極具生活氣息的爸媽,歲月似乎忘記了他們,爸爸仍然挺拔,媽媽依然漂亮。
但是喻封沉卻不知道應該笑還是哭,有些東西在他腦海裡崩碎了。
他根本不知道他是在什麽心情下吃完飯的。
“你們……”他後退了一步,“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他的目光盯著媽媽的脖子。
傍晚的忙碌讓喻媽媽的高領毛衣松垮了一些,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肌膚。
脖子上,有一個活動關節。
喻媽媽瞳孔一縮,伸手拉起了毛衣領,喻封沉卻已經接近她,抓住她的手腕,將毛衣袖子翻了上去。
在手肘處,沒有骨頭,只有一個球形關節。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在這裡的?爸爸, 媽媽?”喻封沉的眼神有些飄忽,這也和他此時的心緒不寧有關。
來之前,他甚至想過自己的父母也是恐遊體驗師,還是很強的那種,強到能創造出他。
可他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是人偶做的。
人偶。
或者說,活偶。
放開了媽媽的手臂,喻封沉低笑了一聲:“七年前,我在這裡的時候,你們已經是這樣了吧?”
“沉沉……”長相驚豔的黑發女人顫抖起來,有些驚慌。
四十多歲的男人抿嘴,一言不發,卻盯著喻封沉的下一步動作。
“沒關系,你不要怕,我不是質問你們。”喻封沉苦笑著,心口卻隱隱在痛。
“從我誕生以來,你們就一直是我的爸媽,所以不管你們是什麽,你們永遠都是我爸媽。”經過安德爾的提醒和再次見到父母時,沒有從父母身上感覺到生者的氣息,反而有些熟悉的死氣縈繞這兩件事,他已經對自己的身份有了一個完整的猜測。
還差一步。
喻封沉轉過頭,就這麽打開門。
“你要去哪?”四十多歲的男人問道,聲音裡有一絲“終於還是變成這樣了”的麻木。
“去拜訪一下,我們的鄰居,那位金發小姐。”喻封沉沒回頭,誰也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康椰所有居民的創造者,你們的創造者,費洛朗的創造者,載我過來的那位司機的創造者,或許也是我的創造者。”
外面寒風冷冽,或許只有從衣帽架上被遺忘的大衣和鴨舌帽,以及他搭在門上微微顫抖的手上,才能窺探到他內心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