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妧緊緊抱著關山,聲音已然哽咽。
就算關山並不記得那些,她還是心疼到難以自抑。心疼那個自繈褓之中就遭受不公對待的關山,心疼那個弱小無助被虐打折磨也無力反擊的關山。
“再然後呢?”
仿佛自虐一般,害怕再往下聽,又迫切想知道更多。
關山身上的每一道傷疤,季妧都已知道了來歷,他心上的傷疤,季妧也要知道。
舊事重提,或許殘忍,卻未嘗不是一個機會,一個讓關山走出過去的機會,同時也是讓季妧走近關山的機會。
“那樣的情景差不多每天都要發生,期間狄娘數次試圖自殺,未果,折磨反而變本加厲,直到我夜夜噩夢、高燒不斷……泰叔替父親料理完軍中的事,回府當晚便殺死了狄娘。”
於當時的狄娘而言,死其實才是最好的解脫。
可泰叔要解脫的顯然不是她,而是他的小主人。
“泰叔說,狄娘死前最後一個請求,是求泰叔護好我,最好將我帶離寇府、遠離殷氏。”
季妧聽罷,久久無言。
前緣後果聯系起來,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麽,甚至已經分不清對錯。
從狄娘的角度看,他似乎沒有錯。從寇老將軍的立場看,他也沒有錯。
狄娘可恨嗎?扼殺親子,自然可恨。
可她又將一腔母愛給了關山……
殷氏可憐嗎?痛失親夫,自然可憐。
可她卻將自身的痛苦轉嫁到了年幼的關山身上……
結合殷氏生產前後種種異常來看,季妧覺得她像是得了產前產後抑鬱症。
但總不能抑鬱了二十多年,而且只針對關山抑鬱……歸根結底,還是她的心病。
“就因為你更親近狄娘,殷氏才不肯按照你父親生前的計劃,帶你回寇家,還你寇家長子的身份?”
關山神色倒是沒什麽波動,隻拍撫季妧後背的手停了下來。
“她原先隻當我不存在,父親死後,在她眼中,我等同於狄娘。她有多恨狄娘,就有多恨我。”
“那,狄娘死後……她還那樣對你嗎?”
“泰叔擅自殺死狄娘的理由是要替我父親報仇,再加上要扶靈歸京,時間倉促,殷氏也無法與他計較。”
“所以你被帶到京城,卻沒有把你帶進寇府,而是隨便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你藏了起來?”
關山搖了搖頭。
“回京前一晚,殷氏來到我住的院子。狄娘死後,照顧我的只剩一個小丫鬟,小丫鬟以為她是來探望病情,沒做他想就退下了。”
季妧直覺不好“殷氏對你做了什麽?”
“掐死我。”
關山說的極其淡然,季妧聽的卻渾身發抖。
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嚇的還是氣的,狄娘扼死親子也不曾給她這樣的感受。
或許是因為狄娘扼死的那個孩子於她而言是個然陌生的生命,而關山是她的愛人,於是在同情之外,更多了層感同身受,即便知道結果是有驚無險,還是恨不能以身相代。
關山將季妧緊握的那隻手掰開,輕緩的揉按著她掌心掐出的印痕。
“好在泰叔來的及時,將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我從殷氏手上救了下來。”
殺子現場被人撞破,殷氏卻沒有絲毫悔愧之意,她告訴寇泰,大兒子已經害死了她的夫君,很快就要禍害寇家滿門,老夫人和她的夢正在一點點的應驗,所以這個禍害絕對不能再留。
寇泰是家生子,同寇安世一起長大一塊上戰場,於他而言,寇安世亦兄亦友,更是一輩子都要聽命效忠的主子。
寇安世臨死前有遺命,除了將妻兒托予他照看,
還要求他像敬畏自己一樣,聽從殷氏吩咐。所以殷氏的命令他違抗不了。
同時他也清楚,殷氏的態度尚且如此,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大公子的存在,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狄娘死前那番話,
寇泰認同了殷氏的話,並且以“母殺子有傷天倫”為借口,主動請纓。
殷氏痛恨這個給她帶來不幸的大兒子,狄娘的死讓她心口積鬱的那口氣無處發泄,頭腦一時發熱便做出了剛才那番舉動。等冷靜下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畢竟她這輩子還從未害過人。
但禍害還是要除的。
有人代勞,不必髒自己手,她當然願意。
這個時候殷氏還是心信任著寇泰的,因為她知道,誰都有可能背叛寇家,只有寇泰不會。
果然,她前腳剛回自己院中,寇泰就抱著一具屍體跟來複命。
殷氏的目光從那張了無生氣的小臉上匆匆一瞥,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她倉促別開頭,不肯再看第二眼,吩咐寇泰隨處找個荒山野地把人埋了。
季妧簡直要拍掌了。
長子的死,終於換來了殷氏的一滴眼淚,這眼淚太值錢,也太廉價。
“是泰叔做了手腳?那之後你被送去了哪裡?”
“泰叔徹夜疾馳,去了距離邊關甚遠的一個村莊,他要在天明之前趕回府中,天亮之後就要護送靈柩返京,時間太緊,他便挑了戶看起來還算殷實的人家,給予重金,希望他們收養我。”
寇泰此生最後悔的事情有三,其一是沒有護好主子,其二是同意大公子頂替二公子上戰場,第三件便是送養這事。
他挑選的那戶人家只有老夫妻倆,膝下有一獨子在鎮上做工,不常回來,老兩口膝下空虛,又有重金可收,自然歡喜的很,還連連承諾一定把孩子當自己親孫子疼。
最初他們確實做到了,但壞就壞在這重金上。
之前兒子沒取妻,是因為眼光高,看不上村裡的人家,反倒看上了鎮上一個嬌氣姑娘。
姑娘好看,聘金要的也高,他們家雖然光景還算可以,卻也只是在村裡,放在鎮上壓根不夠看。
這突然天降橫財,立時就砸昏了頭,在鎮上置宅子、娶娘子,一氣呵成、羨煞旁人。
俗話說財不露白,一個鄉下小子突然之間變得如此闊氣,若說其中沒有蹊蹺,誰信?
很快,他身邊出現了些狐朋狗友,不久之後,他染上了賭癮,僅僅一年半的時間,錢財敗光,宅子典當,嬌氣娘子丟下繈褓中的兒子和離改嫁,自己也被追債人打折了一條腿灰溜溜回了鄉下。
老兩口既要伺候斷了腿的兒子,又要照顧自己的親孫子,哪裡還顧的上一個外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