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風抬頭看向晏衡。
晏衡眉頭也緊皺著,一掃往日漫不經心。
不等他們有交流,何瑜聲音又響起來:“你說的是真的?”
少女的聲音已經嘶啞,哪怕並沒有說多少話。
“我既然打算說,就沒有必要再隱瞞。”姚霑站起來,“你說的沒錯,我到這裡來祭拜,是我內心不安,那場仗打完之後,三萬人最後剩下兩萬人。
“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哪怕不死在那兒,終究也不見得能全部活到最後,但至少是因我之故而死。我不能公之於眾,只能暗中紀念。”
“可是你的紀念有價值嗎?”何瑜顫著聲說,“他們已經犧牲了,而你如今卻在安享著宋國公世子的榮光!
“你難道以為私下裡懺悔懺悔,就能對擁有這身榮華富貴心安理得了嗎?你甚至連公開拜拜他們你都不能夠!他們就這麽冤死了!”
“你說的很對,我沒有資格。可是無論如何,我已經錯過了最好的述罪時機。
“當初會合後,我有機會說明實情,可是我不敢。因為我還想打仗,我想有前途,想在將來新朝廷史冊上被記下一筆。
“我選擇了隱瞞,想拖到勝利之後再說。可是等大軍奪取京城,那時論功行賞,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可能再說了。
“那場戰爭是我的罪孽,若我請罪,那麽你外祖父多年建立的功勳將會因我而染上汙點。
“他有什麽錯呢?他最是忠正的一個人,跟我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愛惜士兵。打仗的時候從來不會拿將士生命去冒進。
“當然我也想過不當這個世子,因為罪責在我,只要我不當,也就無人說什麽。
“但我又是長子,且在兄弟裡我的軍功最大,我不當世子不合理,你二舅他們也不能讓人服氣,只怕還要引起家宅矛盾,以及外人猜忌。
“我索性選擇沉默。再後來到了徐濤這兒,我就更不能說了,因為我若說,還會連累到妻兒。
“凌哥兒與馨姐兒他們總是無辜的。我若說出來,自然當不成這個世子,凌哥兒也就不能繼承祖業,馨姐兒馬上就要出閣,她一個姑娘家,出閣前父親世子之位被黜,於她也是有影響的。
“還有你舅母她們,你舅母雖然偶爾犯糊塗,但她不是個惡人,她只是眼界窄些。她為我生兒育女,跟著我擔驚受怕,到頭來讓她連個榮耀都沒有,我也對不起她。
“再往大面說,徐濤這事已經明擺著是有人暗中操縱,那麽我自行交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殺皇上和姚家一個措手不及。
“這也就是為何我下意識之下拔了刀,但最終還是沒衝動到殺他的原因。”
想殺徐濤當然是下意識的想法,誰會在那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十足理智,思考那麽多?
如果可以,敵人也就沒必要這麽安排了。對方當然是算到他會動殺機,才會在徐濤身上做那麽多部署。
說完他又道:“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懦弱。所以瑜姐兒,這事到現在已經是個局了。我困在裡頭,都不知該怎麽破解。”
何瑜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背靠了門框,並沒有回應。
李南風小心地挪動了一下身體,也沉了口氣。
這真相真是讓人意外。
前世是肯定沒有今兒這麽一遭,因為前世沒有徐濤的死。
但何瑜懷疑姚霑是肯定有的,因為畢竟姚霑常去觀裡燒香是已然存在的事實。
所以也讓人不禁猜想,何瑜當時在察覺這些之後是怎麽在姚家自處的?
姚霑就算沒有殺她母親,她母親也是因他而死,作為女兒,她要不要揭發他?
李南風傾向於她沒有這麽做。
因為不看僧面看佛面,宋國公夫婦總算是真心疼她的,揭發他是傷了誰的心呢?
還有裴氏,她會有那麽寬宏大量,站在何瑜的角度理解她的做法嗎?
得不到姚家人的理解,她的處境就尷尬起來了。
可如果就這樣忍氣吞聲,裝什麽都不知道,她之前為母親尋求真相不就成了場笑話嗎?
所以李南風猜想,何瑜前世還是做了點什麽的,事關親生母親,她沒有退路。
她甚至做好了離開姚家的打算,比如這次她就把自己的家業從姚霑手裡要了回來。
當然,她有田產,有錢,可以自立門戶,然而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能怎麽立門戶?
世道允許,也得考慮安全問題。
再者,她在姚家這麽多年,若是撕破臉離開,真的就能完全不考慮宋國公夫婦的感受嗎?
即便是選擇青燈古佛,也比公然與姚家斷絕關系要好。
這一世何瑜會怎麽選擇,李南風無法估測,但這事兒也不止關乎他們姚家,不止關乎她何瑜,還關乎那麽些冤死的將士,以及人間正義。
關鍵還有,慫恿徐濤的那夥人,是不是就全部抓住了?
那個薑圖……
“徐濤是被人操控著的,而你說薑圖當年逃跑了。”
那邊廂,何瑜忽然自沉默裡抬頭。
“對。”姚霑神情復活,“我們攻打榆城是八年前,薑圖逃走之後一直沒再出現過,我也隻當他死了,但是這一次,操縱徐濤的人卻知道這件事情,我有些懷疑,背後的人就是薑圖。”
“何以見得?”
“因為薑圖叛變事後大家都已經知道,而我跟薑圖以及那兩個人的接觸只有我們彼此知情,而且也沒有字跡什麽的證據留下來,這件事我不說,就只能是薑圖他們說了。
“而能夠這麽準確地知悉我稟性,能猜到我聽後會出現什麽反應的人,也只有曾經跟隨過我的薑圖。”
“舅舅既然知道,為何不站出來跟朝廷說明情況?”何瑜站直,“這個時候,難道不是最好的坦誠的時機?你舉報線索,興許皇上還能網開一面呢?”
“不是沒想過。”姚霑道,“可是瑜姐兒,不是每個人都是完美高尚的,我懦弱,我虛榮,我做不到你母親那樣的義無反顧。
“你如今知道了你母親不是我殺的,如果你能忘了我今天所說的話,我會很感激你,我也會用余生來懺悔和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