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宴(5)
左窈青握住宮長訣的手,
“姐姐可是身體不適?”
宮長訣隻覺得腦子嗡嗡地響,
“我…沒事。”
左窈青道,
“可是真的沒事,若是不舒服,今日不若就——”
宮長訣打斷左窈青,
“我沒事,不必擔憂。”
左窈青手心裡卻不停地冒冷汗。
兩人說話聲音輕,並未讓旁人聽見。
只是茶杯碎了,眾人乍看過來一眼便不再看。
下人已將東西清理乾淨。
左窈青想勸宮長訣,卻不知如何開口。
漸漸地,太陽升得越來越高,而人到得越來越多。
宮長訣看著一旁的日晷,已是辰正三刻。
她等的人該到了。
不多時,便有人道,
“甕喻公主殿下駕到——”
甕喻低聲道,
“若素,你去尋宮長訣在何處,想辦法把她引到崖上。”
若素微笑,道,
“唯,奴婢會依計劃行事的。”
眾人面色各異,顯然是記起了那一日甕喻在大宴上失禮之事。
而此時,眾人並未發覺,宮長訣的位置早已空置。
若素站在山腰處的小竹林裡,看著宮長訣,道,
“甕喻已打算要推你下崖了。”
陽光射下,穿過錯落的竹葉,落下斑駁的影子,撒在人身上。
宮長訣離若素足有兩丈距離,兩人樣態並不親近,
但卻極理解對方的想法,不必言語,似乎是有一種宿命感在牽引。
宮長訣道,
“多謝。”
若素抬眸,看宮長訣,
“我母親喜歡你,我也隻好竭力喜歡你。”
宮長訣沒有說話,風吹過竹林,發出簌簌的聲音。
兩人站在林間,沉默良久。
宮長訣道,
“你日日在甕喻身邊,心中就沒有絲毫不甘嗎?”
若素淡淡地看著她,眸中情緒平靜。
宮長訣繼續道,
“若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想辦法幫你離開。”
若素笑,
“難道我要離開,會沒有辦法嗎?”
宮長訣沉默,卻忽然笑了,
“是,你這般聰穎,若你要離開,隨時都可以。”
宮長訣道,
“我走了。”
宮長訣轉身,卻又停住腳步,
“若今日我平安不死,你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我便轉贈於你,本來就該是你的。”
若素笑,
“既然我母親給你了,就是你的,我不稀罕,但你不能死,你聰明,也與我一般不要命,除了你,我想不到誰更適合做我的盟友。”
宮長訣笑笑,轉身向山崖走去。
甕喻在席間,見眾人都緘口不言,只是看戲,心中煩悶,沒有機會給她解釋。
但見眾人這般模樣,也猜測,是否之前的事情並未引起眾人太多注意,所以眾人的目光都沒有落在她身上。
但甕喻卻不知道,眾人面色平靜,似都在看戲,卻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甕喻公主囂張跋扈,誰人不知,各個都生怕開口說話觸了這位公主的霉頭,若是哪個字一說錯,只怕是要遭罪。
若素回到戲台前,與甕喻耳語兩聲,
“公主,宮長訣已被奴婢引過去了。”
甕喻面色湧上笑意,
“真的?”
若素垂眸,恭敬道,
“千真萬確。”
甕喻喜形於色,
“本宮就不信,這一回她還能逃過一劫。”
旁邊甕喻的另一個隨侍婢女素琴,看著若素三言兩語就討好了甕喻,面色不由一僵。
從前這個若素沒來的時候,她是最受公主寵信的,如今若素來了不過半年,居然就爬到了比她還高的位置,要是一直如此下去,她還怎麽能在長亭宮中站穩腳跟。
素琴想上前與甕喻倒茶,甕喻卻一下子站起來,滾燙的茶水濺了甕喻一身。
甕喻一巴掌甩在素琴臉上,
“賤蹄子,你是想燙死本宮嗎。”
素琴一下子被跪在地上,
“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啊,奴婢拿得極穩當的,不知怎麽,那壺就傾斜了,不是奴婢做的啊。”
甕喻怒道,
“你還要說是本宮自己沒長眼睛撞翻了茶壺嗎?”
素琴忙道,
“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啊。”
明明她拿得這麽穩,為什麽會倒。
若素淡淡地看著那個茶壺,借衣袖藏起推茶壺時被燙到的手。
若素道,
“公主,一個奴婢而已,公主不能因小失大。”
甕喻看著素琴,
“本宮看見你就心煩,滾開!”
甕喻離開,眾人不敢說什麽。
若素看了素琴一眼,
“你去馬車旁等著吧,公主如今正在氣頭上。”
素琴確實不敢像平時一樣跟上去,只能依言回到馬車旁邊等著,不敢再跟上去。
眾人面色各異。
左窈青的心卻懸起來。
宮長訣站在離斷崖不遠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了斷崖邊上。
她沒有向下看,站在這般高的地方,她心跳如雷。
重生一世,她極怕高處,但她總是不得不站在高處,站在最危險的地方。
甕喻看見宮長訣,面色一瞬冷冽。
甕喻走上前道,冷笑道
“宮長訣。”
宮長訣裝作要離開的樣子,
若素上前,擋住她,
“宮小姐,你可知道,你惹了我們公主,就注定不可能有好下場。”
“就憑你,也配與我們公主爭。”
宮長訣淡淡道,
“我未曾想過與公主殿下爭什麽東西,是公主殿下誤會了。”
甕喻怒道,
“未曾想與本宮爭?大宴上,本宮丟盡了顏面,你卻出盡分頭。你還敢說你不是故意與本宮爭!”
甕喻捏住宮長訣的臉,
“你就是靠著這張臉,勾引楚世子的,要是從這斷崖摔下去,就算不死,也必然頭破血流,容顏盡毀,本宮看你還拿什麽勾引楚世子!”
宮長訣卻忽然冷笑道,
“公主,我與世子如何,又與你何乾?”
宮長訣冷冷道,
“甕喻,我縱與他情投意合,你又能奈我何?”
甕喻面色大怒,
“你這賤人,再給本宮說一遍!”
山莊中,
左窈青道,
“元山的風景極好,眼下這出戲已到了結尾,不若我們上山去看看風景如何?”
張家小姐道,
“對,我記得半山腰那有竹林,生了許多羅漢竹,聽說竹林幾乎蓋了半山,來的時候我就想去了,只可惜沒有停下看看。”
有人附和道,
“我也是,如今既然戲看完了,不若去走走也好,竹林清涼,正好去去夏日的暑氣。”
一行人往竹林走去,風習習穿過竹林,確實涼爽。
左窈青卻出了一身的冷汗,卻佯裝隨意道,
“我聽說不遠處有一棵上百年的金絲楠木,不若我們去瞻仰一二?”
眾人也是閑逛,聽聞有百年的金絲楠木,都同意一同前去。
而半山腰處,一個人縱馬疾馳趕來。
山崖上,
宮長訣的手搭在甕喻捏住她下巴的手上,
“公主,我勸你最好放開,否則你會無比後悔你今天的行為。”
甕喻怒道,
“本宮難道還怕你一個賤人不成!”
宮長訣的余光看見一行人向山崖的方向走來。
左窈青道,
“就在前面了。”
張家小姐道,
“那不是甕喻公主嗎?”
“還有宮姐姐,那般危險的地方,她們怎麽能站在那兒。”
眾人聞言,看向山崖,見兩人已站在山崖邊上,不由得大驚。
宮長訣轉眸看著甕喻,笑道,
“甕喻,你知道之前朱氏女是為什麽而受眾人唾罵的嗎?”
宮長訣拽死了甕喻的手,拉著甕喻後退兩步,從眾人的方向看過去,卻是甕喻推著宮長訣往懸崖走。
宮長訣在甕喻耳邊挑釁著輕聲道,
“甕喻,楚世子早已與我私定終身,你不過是個跳梁小醜罷了。”
甕喻聞言,面上大怒,
“賤人!賤人!我要殺了你!”
甕喻氣急敗壞的聲音傳到眾人耳中,眾人聽見了甕喻的尖叫,皆大驚。
宮長訣卻冷笑。
眼見眾人就要出聲驚叫,阻止甕喻的行為。
若素抬手,用一顆石子猛地擊中甕喻的手,甕喻踉蹌幾步,手吃痛一放,
而宮長訣在眾目睽睽之下,墜入山崖!
有人失聲尖叫,
“宮小姐!”
“宮姐姐!”
而一道白色身影自竹林間飛出,隨即猛地躍下山崖!
眾人大驚,尖叫聲起伏,
“楚世子!”
“世子!”
眾人大亂。
甕喻面色大變,抓住崖邊,卻再不見那道白色身影。
眾人被嚇得神魂盡失,有人衝上前,趴在懸崖邊上,卻什麽也看不見,眾人拚命地喊,
“宮小姐!”
“楚世子!”
眾人幾乎喊啞了嗓子,但仍在拚命地呼喚。
而左窈青面色全白,顫抖著站在崖邊,兩行清淚落下,
“姐姐…姐姐。”
左窈青跪倒在崖邊,
“姐姐!”
她就不該答應姐姐的,早知道,姐姐說什麽她都不會信。什麽絕無意外,什麽萬事俱備,她再不要信!
左窈青面色白得像紙,不停地流著淚,
有人拉住甕喻,怒道,
“公主,你怎麽能這麽惡毒,這可是活生生的人,你高高在上,你金枝玉葉,可你一點不順,就非要殺人嗎!”
“你害的人還不夠嗎!”
“楚世子和宮小姐現在毫無回應,要是他們真的死了,我就算是撞死在大殿上,也要給他們討一個公道!”
而甕喻一張臉青白,被嚇得不停發抖,
楚世子,剛剛楚世子跳下去了,那是楚世子!是楚世子!
她聽不見耳邊的責問,腦海裡一遍遍回蕩的都是楚冉蘅縱身一躍的樣子,隻匆匆留給她一個側影,而後毫不猶豫躍下深淵!
有人已經開始下山想去尋。
眾人都被嚇得失魂。
唯有若素站在一旁,未有絲毫驚慌。
風烈烈吹過,揚起若素的衣袖,露出半截小臂,而她手臂上一朵鮮紅的霜花胎記觸目驚心。
宮長訣躍下山崖,抓住那根早已掛好的繩子,想借力蕩入山洞,繩子卻猛地一斷,宮長訣心一驚。
她猛地下墜,卻頃刻被一人接住。
宮長訣抬眸,那人的模樣落入她眸中,她的心一瞬冰涼刺骨,如墜深淵。
飛漱而下的山澗似時光倒流,
所有落葉回到枝頭,射出的箭回到弦上,
滴落的雨回到雲間,前世的花重新開放,
她猛然拔下簪子刺入頸中,他隨她從萬丈高崖一躍而下。
宮長訣死死睜大了眸,滾燙的淚自眸中滑下。
這一世,他再度縱身一躍,踏碎她的山河!
夢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她眼前重演。
宮長訣不停地顫抖著,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而楚冉蘅緊緊地抱住她,
她渾身冰涼,似掉進冰窟,冰封她於千萬裡地獄,永不得出境。
她聽見他溫聲道,
“別怕,我陪你。”
宮長訣聽見他的聲音,卻隻覺得如同窒息。
熟悉的聲音,在她夢中輪回千萬次。
楚冉蘅卻抱緊她,絲毫不放手。
他單槍匹馬,身無長物,沒有親人,沒有安寧,能隨自己掌控的,唯有這條命。
從這一刻開始,他把性命交給她。
落花拂過她身上,她一雙眼全然通紅,帶著絕望與不可置信。
她眼前所有,天崩地裂。
似能聽見哀淒清絕的戲腔哭喚,
“今我一死,君毋寧死——”
衣袂翻飛,他的模樣在風中愈發深刻,似烙鐵一般滾燙地烙在了她心上。
二人猛地墜入河中,河流湍急,楚冉蘅翻身,背狠狠地撞在礁石上,卻死死抱住宮長訣不放手,生怕她受傷。
楚冉蘅抓住她的手,急道,
“你可還好。”
他急著問她,他的背上卻已經鮮血淋漓。
宮長訣不停地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卻艱澀著語不成句,一字一句道,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她雙眸通紅,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她的手冷得像冰。
一張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
她心中的恐懼和絕望決堤湧漫出來,將她淹沒。似有人摁住她的心臟一般,令她不能喘息,幾乎窒息。
似前世的鮮血淋漓漫湧上來, 飛漱而下的山澗,他眉眼執著,她錐心刺骨。
她抓緊他的衣襟,手不停地顫抖,
“怎麽能跟著我跳下來…怎麽能說跳就跳,這是懸崖,這是懸崖啊!”
他卻握緊她的手,
“別怕,已經沒事了。”
宮長訣掙脫他的手,退後兩步,卻被河石絆倒,猛地栽倒在水中。
楚冉蘅要扶她,宮長訣卻高聲道,
“你別過來!”
宮長訣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卻依舊後退,水位在她的腰上,宮長訣哆哆嗦嗦地往後退幾步,止不住地流淚,卻用盡力氣對他道,
“你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