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捕頭對謝直說道:
“啟稟少府,昨日裡小人去了一趟通濟渠邊上的西市……”
謝直一愣,“你上哪幹嘛去了?”
戴捕頭頓時一臉幽怨地看著他,“少府還記得謝家二公子的那封信嗎?”
謝二胖子的信?
謝直想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
他想起來了,謝正在河陰縣遇襲之後,曾經寫了一份信給家裡報平安,在信中,除了描述遇襲的相關事宜,還提到了一件事——王公子。
王公子從謝家得了瘦金體字帖“可願柳下走”之後就失蹤了,洛陽也沒有,老家也沒有,而那副字帖卻突兀地出現在張員外郎家張公子的手上,謝直兄弟都覺得奇怪,謝正為了全同窗之義,主動請纓去尋找王公子的蹤跡,結果人沒找到,倒是找到了一條線索,這位王公子在洛陽西市有一位半掩門的“紅顏知己”。
謝二胖子在信中就是請謝直前去調查一二。
謝直這兩天都忙成什麽了?他哪有這路閑工夫啊,就隨口給戴捕頭說了一句,謝直也沒當事兒。
但是,謝直不當事兒,戴捕頭不能事兒啊,領導無意之間透露出來的消息,你知道是真無意還是真“有意”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是辦了為妙!不過戴捕頭這些日子折騰鹹宜公主大婚的相關事宜,也是忙,一直沒有騰出工夫來,不過他可沒有把領導交辦的事情給忘了,這不,昨天鹹宜公主大婚,差事算是完事了,當天晚上就去了西市,一心想在謝直離任之前對事情有個交代。
結果……謝直給忘了……
謝直特別不好意思。
“哦,對對對,事涉王公子的安危,哎呀,這些日子忙壞了,幸虧有你老戴記著,要不然日後見了我家二哥,還真不知道如何跟他交代……
對了,老戴,怎麽樣探查出什麽線索來了嗎?”
戴捕頭聽著,心裡這才順當點,不過一提起那個半掩門,不由得嘿嘿一笑。
原來,他昨天晚上過去的,正是人家開門“做買賣”的時間,戴捕頭一去,對方老熱情了,弄得老戴這種長期離家的中年老光棍不上不下的。
然後等戴捕頭一表明來意,對方立刻冷了臉,還破口大罵,說什麽我哪知道那個死鬼哪去了,說好了回老家就帶我一起走,結果提上褲子就跑了,三四年啊,天天就用這言語糊弄老娘,老娘也是信了他的邪!等著盼著,等他念完了國子監跟他一起回老家,結果,個死鬼考完之後再我這顯擺了一通字帖,就再也沒有來過,你找他?老娘還找他呢?!
戴捕頭一聽,得,費了半天勁,她也不知道,剛要走,對方卻不乾,非要戴捕頭留下點錢,不留不行,還說什麽為了招待他都沒來得及去張羅買賣,今天戴捕頭要是不留錢,她明天就沒飯吃了……戴捕頭也沒辦法,到底是留了錢才走了的……
謝直聽了以後,頓時滿臉黑線,你他麽沒線索跟我說個啥?啥意思,這是看著我要走了,以後不能帶著你們賺錢了,想讓我把昨天晚上的“費用”給你報銷一下?我特麽腦袋這麽那麽大呢!?誰知道你昨天晚上是給人家賞錢了還是“接受服務”了?
戴捕頭一見謝直黑了臉,頓時知道他誤會了,趕緊解釋。
“啟稟少府,不是您想的那麽回事,昨天一夜,雖然沒有找到關於王公子的線索,不過在下也從其中發現了一個疑點……”
“疑點?什麽疑點?”
原來,戴捕頭昨天離開之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半掩門這種買賣,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又不用交稅啥的,
當真是無本萬利啊,按道理說,這位半掩門跟王公子來來去去地保持了三四年的關系,無論如何也能積蓄下不少的錢財,就算王公子突然不在了,她就算沒有其他謀生技能,只能繼續從事半掩門,也不至於有那麽大的生存壓力,什麽今天不給錢、明天沒飯吃,這是糊弄鬼呢!?但是呢,以戴捕頭的親眼所見,初時對他的熱情,後來討要銀錢的堅決,都不似作偽,難道這裡面還有其他的事情?這就是疑點了。
“小人懷疑,在這位半掩門的背後,可能存在著其他勢力對其進行控制……
時間有限,小人暫時還沒有深入探查……
今日匯報,就是想請三少爺示下,是不是繼續探查?”
謝直一聽,頓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這都什麽跟什麽啊!?這件事說破大天去,也最多是又人組織、容留他人賣-淫,可恨歸可恨,但是在律法上處罰也不重,算不得什麽大事,再說了,就算是真的,也在河南縣的責權范圍之內,我這都卸任了,你跟我說?腦子呢,落家裡了!?
有心搖頭,謝直卻突然頓住,戴捕頭不是個不分輕重的人啊,今天這是怎麽了?
謝直又突然想起了戴捕頭剛才的稱謂,“三少爺”!
前文說過,大唐人對稱呼這一項特別重視,具體到謝直身上,關系一般的、公事公辦的,都直接稱呼官職,關系好的長輩叫“新竹”,關系好的叫“三郎”,關系好的、身份比他低的,叫他“三公子”,只有謝府自己人才稱呼他為“三少爺”。
老戴也叫他“三少爺”……
謝直頓時就明白了,這老戴,這是要投誠啊,還怕我不收他,這是用這個案子投石問路呢……
正所謂一個人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麽這麽說,謝直既然聽明白了戴捕頭言語之中的潛台詞,自然就不能隨意應對了,下面的回答,關系到以後能不能把戴捕頭當做自己人,不得不慎重一二。
要說戴捕頭這個人,還不錯,也曾跟著謝老爺子出兵放馬,算得上身家清白,雖然在河南縣幹了十多年的捕頭,沾染上了一身臭毛病,不過通過謝直這些日子的親身接觸,倒是沒有什麽大是大非的問題,最重要的,他現在的位置,河南縣的總捕頭……
還不錯,留下也未嘗不可。
一念至此,謝直也就點頭了。
“繼續探查!
‘打黑除惡’是一項長期的工作,一定要繼續開展下去,堅決不能人走政消!
如今,我調任禦史台,自然難以再主導河南縣的打黑除惡,但是我也不希望這項工作停滯下來,讓大好局面毀於一旦,日後新任的河南縣尉是誰,咱不知道,人家會不會繼續打黑除惡,咱也不知道,所以,與其他希望寄托在他們的身上,不如還請老戴你多多費心……”
說到這裡,謝直別有深意地看了戴捕頭一眼。
“老戴,日後河南縣的一切,我可就拜托給你了……”
戴捕頭聞言大喜,謝直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投誠。
“三少爺放心,老戴必然不讓三少爺失望!”
謝直點了點頭,再次開口。
“除了繼續探查之外,還有一件事,你要上心……
何幫主!
你也知道,我身上的這個監察禦史,就是覆滅漕幫才得來的,賴三授首,何二被捕,整個漕幫也煙消雲散,但是這位大龍頭何大幫主在逃,總是感覺差點什麽……
老戴,你日後多留心,看看河南縣中還能不能找到何幫主的蹤跡,他要是遠走高飛了,咱們自然也不會去大海撈針,但是他如果還要潛伏在河南縣內,咱們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你可別忘了,他還曾經截殺過二少爺,跟咱們謝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戴捕頭聽了,更是興奮,連“咱們謝家”都說出來了,這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三少爺放心,敢截殺二少爺,就是咱們謝家的仇人!咱們謝家以武立家,斷然不會有仇不報!小人日後肯定留心,他要是跑了,小人鞭長莫及,但是他要是膽敢留在河南府一地,小人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揪出來!”
謝直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帶著牛佐、謝勇出了河南縣衙!
一出門,嚇了一跳!
外面人山人海,數不清的老百姓聚集在河南縣衙門口。
這是怎麽了?
謝直和牛佐等人面面相覷,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對面就響起來一陣歡呼聲,如同巨浪一般拍了過來,讓人心存驚悸之余又不明所以。
最奇怪的,還是歡呼聲之中,還隱含著一絲絲哭泣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
不多時,歡呼聲消散,隻留下了這哭聲,成百上千的人一起痛苦失聲,歡呼聲的海浪還要動人心魄。
這……?
謝直直接楞在了河南縣衙的門口。
有一位老者,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謝直一看,認識,就是河南縣門口左近的一位老人,姓張,以買賣燒餅為生,燒餅烙得酥脆,芝麻量大,尤其是剛出爐的燒餅,在熱氣的蒸騰之下,最是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香氣,謝直有的時候起晚了,就不在家吃早飯,到老張頭那賣上兩個燒餅,一文錢,倆,管飽。
卻不知道這位老張頭要幹啥?
老張頭一步一步接近了河南縣衙,臉上多少帶著點惶恐,腳下卻不停,一步一步堅定而來。
謝直眼看著老張頭快到眼前了,不由得開口問道:“張老丈,您這是……?”
“不敢當少府稱呼‘老丈’……”老張頭嘴裡謙遜著,臉上卻是一陣放松,以前謝直到他的攤子上買燒餅,也是以“張老丈”相稱,今天還是如此稱呼,仿佛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讓老張頭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
“少府還是叫我老張就行……
那個,我聽說少府升官了?監察禦史?”
謝直點頭。
老張頭眼神中頓時閃過一絲黯淡,卻又強自振奮了精神。
“哎呀,恭喜少府,恭喜少府了……
只是小老兒身無余財,不能為少府道賀……昨天夜裡想了一宿,今天起了個大早,專門給少府烙了一爐燒餅……”
說著,把手邊的籃子往前舉了舉,臉上帶著小心,又帶著點驕傲。
“小老兒特意加了芝麻,保證一個比一個香……少府您看……?”
謝直突然感覺鼻子有點酸,點點頭。
“多謝張老丈了,牛佐,接過來,謝勇,拿錢。”
張老頭一聽,趕緊擺手。
“不敢要錢,不敢要錢,要了錢我成什麽人了!?少府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小老兒就是想著,日後少府要去禦史台了,小老兒也不能在皇城門口賣燒餅啊,這才……”
說著說著,竟然說不下去了,兩行老淚就這麽流了下來。
河南縣衙對面的人一見謝家人收了老張頭的燒餅,一個個膽子也大了起來,上前捧出自家準備的東西。
十幾顆雞蛋、一大包乾棗、一大塊臘羊肉……
一開始的時候,人們還往謝直幾個人的手裡面塞,後來人太多了、塞不下了,乾脆就放在地上,不多時,就成了一座小山……即便這樣,還有人不停地往上堆呢……
有個孩子,八九歲,名叫春哥,好不容易擠了進去,死死抱著懷裡的小籃子,不往小山上放,硬生生地擠到了謝直的身邊。
“少府,這是我家去年晾的柿餅子,說是關中那邊的水晶柿子,可甜了,送給您嘗嘗……”
謝直雙眼通紅,一個勁地說好。
春哥送出了自家的柿餅子,很是歡喜,看著謝直收了,壯著膽子就問了一句。
“少府,您能不走嗎?”
一句話,幾個字,就是一道定身咒!
往前擠的,送東西的,送完東西在邊上看著的……所有人都定在那了,一個個轉頭,滿懷希望地看著謝直。
謝直能說什麽?“不能”兩個字,就如同巨石一般頂在了他的嗓子眼,壓得他難受,也壓得他說不出口。
春哥臉上的光彩,慢慢黯淡下去……
老張頭一見急了,上前幾步,可勁拉了春哥一把。
“你這孩子,怎麽還學會不聽話了!?
來的時候怎麽給你交代的!?
少府這是升官!去不去的,得天子說了才算!你說這個,不是難為少府嗎!?”
春哥被拉了一把,有點委屈,又有點失望,頓時就哭了,一邊哭一邊還說:
“天子說了算怎麽了?
咱就不能找天子說說,讓少府別走了?
我娘說了,自從少府上任之後,洛陽街面上再也沒人受欺負,我家以前買柿餅子,不管賣得出去還是賣不出去,還得給劉三五文錢,自從少府上任之後,劉三再也不敢上我家要錢去了……我娘說了,這好日子才過了幾天啊,少府就走了……”
他這麽一說,周圍的人也紛紛神色黯淡,不知道有多少人又開始抹眼淚。
老張頭真急了。
“都幹什麽!?
來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嗎!?少府這是升官,咱們是來高高興興給少府慶賀的!
一個個擠眼淚,這是什麽兆頭!?
少府讓咱們老百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好日子,你們就忍心讓少府連個好兆頭都沒有嗎!?
你們哭什麽!?你們都哭什麽!?
都給我笑!”
說著“笑”,老張頭竟然也跟著哭了起來……
唯有春哥聽了,狠狠抹了一把眼淚,對著謝直揚起臉,咧嘴,笑,眼角還掛著淚珠……
謝直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兩世為人,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能流出這麽多淚水。
“三郎何德何能,竟然得父老如此厚愛……”
說完,竟然說不下去了……
一時之間,河南縣衙門口竟然哭聲一片。
半晌之後,終究還是謝直先緩了過來,擦去眼角的淚水,對著周圍深施一禮,朗聲開口:
“多謝諸位父老厚愛,謝三郎愧不敢當!
今日謝某調任禦史台,卻也不會離開洛陽。
在此,謝某向眾位父老承諾:
河南縣,人走政不息!
但有不平事,諸位父老依舊可以到河南縣上告!
如果河南縣不管,眾位父老便前往禦史台,謝三郎依舊可以為諸位父老做主!”
此言一出,河南縣衙門口一陣歡聲雷動!
老張頭更是興奮壞了。
“少府說得在理,他調任禦史台,又不是離開洛陽,咱們以後有事,還可以去找少府!
來呀,都笑起來!
咱們一起送少府去禦史台上任呐!”
眾人聽了,頓時歡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