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謝直在大理寺二堂之上,一番聲色俱厲地呵斥,罵得安祿山啞口無言。
到了這個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出來,這一場戰敗絕對不是什麽“非戰之過!”
就像謝直剛才給安祿山總結的一樣,派遣斥候不力,應對突襲不當,再加上他臨陣脫逃一般的突圍,甚至將刀子砍向了大唐軍士,那麽他就是此戰大敗虧輸的罪魁禍首!
眾人對這個結果,也算是早有預料——要是真按安祿山說的,非戰之過,那麽幽州節帥張守珪就能直接保下他這個乾兒子,何必又把他送到洛陽來聽審?還不是安祿山在此戰之中的行為過於惡劣,連張守珪這個乾爹都看不下去了,這才送到洛陽城,算是給了安祿山最後一絲求生的機會,至於他最終是死是活,估計張守珪這位幽州節帥也是盡人事聽天命。
果然,致使三萬邊軍喪命他鄉,就算他巧舌如簧,也斷然難以逃出生天,這不,剛剛上了大理寺的二堂,被人家汜水謝三郎一頓連罵帶嚇唬的,沒話說了吧?
眾人看到這裡,也不由得佩服謝直,怪不得人家號稱“大唐辦案第一人”,這案子問得,乾淨利落,都沒給安祿山多少狡辯的機會,直接拿下!
下面的事情的就好辦多了,不管是謝三郎親自動手,還是大理寺少卿袁仁敬接手,甚至安排大理寺之中最普通的評事來審問,都是一樣了,罪名也基本定下來了,剩下的,就是圍繞著這些罪名一點點確定當時的細節,這種水藤摸瓜的水磨工夫,哪個大唐司法官員不會啊?那是立身之本!
也就是說,人家謝三郎這一頓劈頭蓋臉地喝罵,已經為整個案件的審理,指明了明確的方向!
看到這裡,眾人都踏實了。
單單從審問的角度來說,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工作,剩下的,耗時間而已……
就在眾人心神放松的時候,卻突然有人搗亂……
“且慢!”
眾人順著聲音一看,紛紛嗤之以鼻。
出言者,杜九郎。
啥意思!?嫌棄人家謝三郎得不全面,你還想再補充兩句不成!?別看你和謝三郎的官職一樣,也是天子赦授的監察禦史,但是想在問案上給人家謝三郎做補充……說實話,不是大家夥瞧不起他,三個字,你不配!
不僅僅是他們,就連謝直都有點不樂意了,剛才搗亂就沒搭理你,你還上臉了!?微眯雙眼,看向杜九郎,冷冷說道:
“杜禦史這是……有異議?
怎麽?
三萬邊軍遇襲,到底如何應對,謝某剛才沒有解釋清楚?還是杜禦史別有懷抱,要在軍陣一事上教導謝某一番?”
此言一出,本來挺嚴肅的大理寺二堂,突兀地想起了幾聲輕笑,那是大家情難自禁,沒忍住,笑出聲了。
就連一直面無表情的袁仁敬,臉上都泛起了笑意,不得已之下,只能輕輕咳嗽了幾聲,才勉強把笑意壓了下去。
沒辦法,謝直的話說得太損了。
也怪杜九郎不長眼,明明知道人家謝三郎今天不是以監察禦史的身份來的,而是以“軍事專家”的身份坐在大理寺的二堂之上,他還非要聽聽人家怎麽應對“六萬胡人的突襲”……這不是充分地全是了什麽叫,不打饞的不打懶的,就打不長眼的!
果然,人家謝三郎連個磕絆都沒打,當當當一頓說,具體內容的對錯,大理寺的官員無從判斷,相信杜九郎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不過看到人家兵部的張侍郎都是良久無言,想必謝三郎的應對,絕對是沒問題的……
謝三郎要是沒問題,那麽杜九郎就有問題了……你有病啊!?明明啥都不知道,
瞎問個什麽!?顯得自己沒文化嗎!?果然,謝三郎說完了自己的應對之後,連搭理都沒搭理杜九郎,直接轉頭開噴安祿山。
後面的事情不多說了。
大家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卻沒有想到,杜九郎竟然又跳了出來……
看看,傳說中的謝閻王是好相與的麽?
剛才沒搭理你,不是慣著你,那是要接著說完應對的氣勢,徹底碾壓安祿山!說白了,人家謝三郎的心裡面,審問安祿山,比教訓你杜九郎重要多了……
按道理說,不搭理你,你就認便宜不就好了?
不,你還挺倔強!
還上趕著往槍口上撞!
現在好了吧,人家兩句話就把你的面子給揭了!
你當二堂之上這些人笑啥呢?
杜九郎聽了,也是老臉一紅,但是他還真不能不說話,自家新任恩主給他交代的任務,他可是還沒有完成呢,現在這局面,別說大理寺的一眾吏員一個個都不敢大笑出聲,就算他們都指著自己的鼻子笑彎了腰,自己也得堅持著把下面的話說完,因為,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謝禦史,不用說那些有用沒用的……
你我都是朝堂的監察禦史,你今天是軍事專家,自然不用考慮太多……
我卻不一樣。
你也是監察禦史,知道我代表這禦史台幹什麽來了吧?
杜某參與這場三堂會審,就是要監督整個審問的流程!
事到如今,就容不得杜某要請教一二了!”
“哦?”
謝直聽了也是一愣,不簡單啊,認識你杜九郎這麽長時間了,頭一回看見你乾正事,得,這個得支持支持。
“好啊,既然杜禦史是代表禦史出面監督程序和流程的,那麽就請杜禦史明言,剛才謝某審問犯官安祿山,可有什麽地方違背了我大唐律法嗎?
又或者,杜禦史以為謝某不過是一位軍事專家,直接審問犯官安祿山,乃是越俎代庖?”
謝直的話音剛落,還沒等杜九郎說話,端坐在大理寺二堂正座的袁仁敬就開口了。
“謝禦史不必自謙!
如今大唐天下,誰人不知你乃是大唐辦案第一人,有你參與這場三堂會審,乃是我大理寺的榮幸。
況且,今天你作為軍事顧問前來大理寺,給這場問案提供了大量的支持!
毋庸諱言,如果沒有你謝三郎,沒有兵部的張侍郎,這場案子,斷然不會推進到這個程度……
所以,千萬不用說什麽越俎代庖。
說實話,我這個大理寺的少卿,倒是盼著你能把後面的水磨工夫一起給辦了呢……”
袁仁敬說到這裡,瞥了杜九郎一眼。
“這話,在大理寺,袁某是這樣說……
即便上了金鑾殿,在天子面前,在政事堂眾位相公面前,袁某也是這麽說!”
謝直點點頭,隨即把目光轉向杜九郎。
杜九郎沒注意到謝直的目光,他現在正看著袁仁敬,滿臉悲憤。
你們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我就說了一句,要問問流程上的事情,你們就這一頓喊打喊殺的,剛哪到哪啊,就提什麽金鑾殿提什麽天子,啥意思!?難道我作為一個代表禦史台的監察禦史,還不能問一句了嗎?難道我問了這一句,你們還想上金鑾殿上彈劾我去!?
想到這裡,杜九郎也被激起了心中的火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不就是今天我來的晚了點,你們一群四品官員等了一小會嗎?這能耽誤個啥!?現在不也審得差不多了嗎?你袁少卿還不是親口說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了?
說到底,你們不就是嫌棄我來得晚了,現在有了謝三郎,用不上我這個監察禦史了嗎?
你看看你們這一個個的!
又是懟我,又是笑我!現在可好,還想上金鑾殿上彈劾我?
好,好,好!
我今天還非問不可了!
“袁少卿也不必如此說……
今天,杜某就要以監督三堂會審的監察禦史身份,代表禦史台,詢問謝直謝禦史一句話!”
袁仁敬一聽,謔,你還拿上了,行,看你能不能從謝三郎手上討個便宜。
謝直更是無所謂,不是瞧不起杜九郎,而是……就是瞧不起他。
“說吧,什麽事要問謝某?”
杜九郎也是氣壞了,板著臉,一臉嚴肅地問道:
“剛才犯官安祿山問你,他是不是得罪了你。
謝禦史說了,如果說得罪,他將我大唐三萬唐軍葬送在塞外,就是得罪你謝禦史了。
這話,沒問題。
我等身為大唐官員,自然不願看到我大唐邊軍葬身塞外,對於戕害我大唐邊軍之人,自然人人得而誅之。
但是,你謝禦史千不該萬不該,說了一句,安祿山得罪過你!
我大唐律法有明確規定,問案官員與罪犯之間,如果有關系的話,理應避嫌。
有親,大功以上,回避。
有仇,同樣要回避。”
說到這裡,杜九郎掃視了大理寺二堂一眼,口中說著大唐的律法,仿佛口含天憲一般,帶著一種威壓,帶著一種正義,頗有一種局勢盡在我手的感覺。
果然,沒有人跳出來反駁他的話,這就讓杜九郎更加滿意。
這是必然的了,誰聊天的時候,突然開始背法律條文,必然冷場……
杜九郎卻沒有這種自覺,帶著這種虛妄的自信,頗有睥睨地問道:
“謝禦史,我現在代表禦史台問你一句,你和安祿山之間,可有恩怨!?”
謝直一聽這話,也收起了臉上的戲謔。
一來,杜九郎這麽長時間了,頭一回乾正事,咱能支持就支持一下,畢竟是同事不是,就算他看不上杜九郎,也沒必要當著外人沒完沒了地不給他面子,內部矛盾還是內部解決才好……
二來,杜九郎畢竟是李尚隱親自安排的,要求他來參加三堂會審,就是來監督三堂會審的程序和流程,這個不是他杜九郎一個人的事,是整個禦史台的職責,如果現在因為他個人的關系懟了他,以後再有禦史台的其他禦史參加其他的三堂會審,那麽,會不會也有其他官員開懟,反正你禦史台自己的禦史都不拿這個職責當回事,我們又何必在意?什麽,不知道?請參看“三堂會審幽州偏將安祿山喪軍辱國事”,當場謝禦史是怎麽懟杜禦史的……
三來,杜九郎說的沒錯,大唐律法之中, 確實有規定,如果主審官和犯人之間有恩怨的話,理應避嫌,今天,就在剛才,謝直也確實說了一句氣話,引起了歧義,杜九郎多問一句,合理,應該。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不是對杜九郎如何,而是理應尊重大唐律法。
所以,謝直也端正了身形,莊重了態度,正色回答:
“杜禦史聽真。
謝某和幽州偏見安祿山沒有絲毫恩怨!
我甚至連見他都沒見過一面……”
“你胡說!”
謝直的話音未落,卻有一個聲音突然間響起。
大家一看。
犯官安祿山。
只聽他說道:
“我想起來了,咱們見過一回!
那是安某剛剛抵達洛陽城的時候,不對,還沒進城,是在積潤驛的時候,那個時候,你和這位辛評事在積潤驛對面的白馬寺門口,這位辛評事過來,要給我重新戴上刑具,我麾下的兄弟們不讓,他當時就用你威脅我來著!
汜水謝三郎!
對,就是汜水謝三郎!
當時辛評事就說過,如果不讓戴的話,就要讓你彈劾我等!”
安祿山一臉激動,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終於想明白了為啥謝直見面就想將他置之死地!
“沒錯!
就是你!
當時我聽了這位辛評事的話,看了你一眼。
當時你也正在看著我。
咱倆的眼神相撞!
我當時就是一驚,我從你的眼神之中見到了殺意!
謝直謝三郎,在這之前,安某自問從來沒有見過你,但是第一次見面,你就要殺我,你還說咱們兩個沒有恩怨,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