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禦史,您怎麽來了?”
張姓中侯開門之後,看到是高明三人,倒是滿臉驚訝。
高明一見他的這種反應,倒是松了一口氣。
正常反應!
一個區區金吾衛的中侯,被國朝的堂堂監察禦史找上門來,不驚訝才不對呢。
而且看見他的這種表現,也讓高明懸在半空的心,緩緩落到了肚子裡面。
說實話,來之前,高明推測,可能就是這位張姓中侯,把灞水碼頭髮生的一切,泄露給了殺害粱十六一方的賊人。
雖然暫時沒有實據,但是高明在排除了所有人之後,有八成把握,就是他。
高明在來的這一路之上,還真怕一進門就看到一具屍體。
實打實地說,高明雖然不敢妄自菲薄,卻也不敢小瞧了天下人。
他能夠第一時間考慮到有人泄露的消息,又能用一天的時間排除大部分人,幾乎在剛剛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問題的時候,就鎖定了重點嫌疑人,張姓中侯。
他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難道別人就不能嗎?
即便對方沒有他監察禦史的身份,沒有他追隨謝三郎學藝多年的功夫,卻也不至於什麽都不會,只要有心,未免就不能有人能夠想到張姓中侯這個漏洞,最起碼,從張姓中侯這裡得到了消息的人,就肯定知道張姓中侯的存在吧。
那麽,是什麽樣的人,從張姓中侯這裡得到了消息?
答案很直接,殺人滅口之人!
他們能夠殺了粱十六,又能殺了只聽了隻言片語的魏六,誰有能保證他們不會對張姓中侯動手!?
說句不好聽的,如果是讓高明自己來辦這件事。
得到消息,確認消息,這兩步做完了,殺了粱十六之後,第一件事兒,就是轉回頭殺了張姓中侯。
為啥?
不殺他,終究有隱患。
就算張姓中侯什麽都不知道,也得認識到底是誰從他這裡買走了消息,如果高明的反應足夠快的話,就可以找到張姓中侯,然後找到是誰買走了消息,一路順藤摸瓜地一路追蹤下去,早晚都能找到殺人滅口的一方。
真到了那種時候,難道殺人滅口一方,還要壯士斷腕嗎?親自動手把被高明追蹤到的人殺了,從而掐斷高明追蹤的線索?
這事兒,就沒有怎麽乾的!
殺自己人,終究難受,哪裡有啥外人痛快!?左右不過是一個泄露消息的“情報販子”而已,就算是一個金吾衛的中侯,又能如何?
所以,高明在來之前,還真怕張姓中侯,已經跟粱十六一樣被殺人滅口了。
如今看到他在家,開門之後一臉驚訝,不由得高明不松一口氣。
顯然,他來得還不算晚。
“高禦史,快請進,快請進……”
張姓中侯一見是高明,發愣歸發愣,但是也在第一時間請高明進了屋,這畢竟是國朝的監察禦史,雖說從品級上,僅僅比他這個中侯高一個品級而已,但是“八駿”之一的“清貴”官,又怎麽是他這樣區區一個金吾衛能夠比擬的,不管高明此來,是惡客登門還是有心結交,都由不得他不好好招待,起碼在禮節這方面,不能有任何短缺。
張姓中侯把高明三人讓入自己家中,那叫一個客氣,先讓座,後道歉,一個勁說自家髒亂差,難入高禦史法眼,還請高禦史海涵,嘴裡說著,手上也沒閑著,燒水,拿茶葉,親手衝泡了一杯茶葉,送到了高明的手上,就這還不好意思呢,笑得老尷尬了。
“家裡沒有好茶,這還是過年時節,屬下到金吾衛劉朗將家拜年的時候,劉朗將可憐屬下不易,
特意賞下來的回禮,屬下一直沒舍得喝……巧了,正好是三郎茶……
哎呀,壞了……”
張姓中侯喊了一聲壞了之後,竟然一時之間尷尬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了。
為啥?
請三郎的開山大弟子,喝以“三郎”命名的綠茶,豈不是正合適嗎,有啥壞了的?
道理肯定是這個道理,但是,有個前提,你得拿出來真正的“三郎茶”才算是合適,假的,那就不是合適,是得罪人了。
事實上,自從謝直在開元二十三年自製綠茶之後,“三郎茶”的大名,就在大唐蔓延開來,再加上大唐賢相張九齡“求而不得”的故事,更是讓“三郎茶”名噪一時,而且,隨著謝直駐節揚州之後,隨著他的地位越來越高,三郎茶的名聲自然也水漲船高。
時至今日,三郎茶甚至堪堪有了“大唐名茶”的架勢。
為什麽說是“堪堪”?
因為“大唐名茶”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評選標準,但是在約定俗成的概念之中,還有一個硬性的標準,那就是——納入“貢品”名錄!
三郎茶,入了貢品名錄了嗎?
很顯然,沒有。
而且了解這件事情始末的人,都紛紛無語。
這要是別的名茶,不管是茶商、茶農、還是地方官員,還不得削尖了腦袋,把名茶“塞”進貢品名錄之中啊?對官員來說,每年給皇帝上貢,這是政績,對茶農來說,每年種茶采茶就能養活一家,這是生計,對於茶商來說,“貢品名錄”,就是全大唐最好的廣告,進去了,以後的茶葉,絕對不愁賣,這是啥,這是取財之計!這麽一算,對各方面都有好處的事情,他們還不集中力量把這件事辦了?
但是,對於三郎茶來說,鬧心了。
揚州富商,販鹽,賣鐵,走海上,做貿易,早就賺得盆滿缽滿,誰還有心思推動三郎茶進入貢品名錄?大唐名茶?全大唐最好的廣告?那是針對大唐這個市場的,他們的征程,是蔚藍色的大海,海外客商,可不受這個廣告的影響,所以,咱就別費那個事兒了吧?
至於,揚州左近的地方官員,誰也不敢提這件事。
為啥?
三郎茶,三郎茶,那是人家謝三郎獨創的炒茶法制備出來的茶葉,說得更狹隘一點,只有人家謝三郎親手炒製的茶葉,才叫三郎茶!
把這樣的茶葉當做貢品!?
也就是說,要讓堂堂淮南節度使、海疆防禦使、天下鹽鐵使,謝直謝三郎,每年都拿出半個月時間親手炒茶,就為讓天子李老三喝一口新鮮的?
想瞎了心了吧!
這種事情,對於其他的官員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別說每年半個月了,就算是一年到頭什麽正事都不乾,只要解鎖“天子的寵信”這項成就,那就是甘之如飴。
但是,對人家謝三郎來說,可能嗎?
江湖傳言,僅僅是江湖傳言哈,當初謝三郎受命天下鹽鐵使,離開洛陽、前往揚州的時候,連殿辭都沒進行,就在洛陽城東積潤驛的驛站之中,與送行的一眾人等縱酒高歌之後,向洛陽宮城方向隨意地拱了拱手,就算跟天子說再見了。
到了揚州之後,整整一年時間,音信全無,沒有一字一語,從揚州城送入長安宮城,還是大唐首相張九齡,尚書省右丞嚴挺之旁敲側擊、輪番打探,才多少能夠知道點揚州城的消息。
然後,就是“萬萬貫”!
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隨同“萬萬貫”,一同抵達長安城的,還有謝正、杜甫等進奏院成員,除此之外,謝三郎依舊無一言。
到了這個時候,誰還能看不明白人家謝三郎的意思。
錢,有,就在這兒,以後每年就是這個數,你向讓我給你說好話,錢,明年都沒有了!
說白了,錢,好話,兩者二選一!
天子李老三暴怒,隨後又在“萬萬貫”的巨大數額之下消停了下來,有錢,有的是人願意跟我說好話,你?我怎麽那麽願意聽你說呢!
反正吧,在朝堂上,在江湖上,關於李三郎和謝三郎這兩位“三郎”之間的恩怨情仇,各種版本滿天飛,而且還一個個說的信誓旦旦的,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假的,不過,在所有版本之中,完全可以確定一點的就是,這對君臣之間的關系,那是相當的緊張。
當然了,在這種態勢之下,李三郎想喝謝三郎的的“三郎茶”,基本屬於癡心妄想。
很多東西就是那麽回事,買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貢品名錄上的東西,不管多麽珍貴,李老三也都不當回事,見到了,好,今年這品質不錯哈,來,給薛王送點去,對了,聽說太子最近也挺饞這口兒的,也個他送點去,還有,李林甫李相為大唐操勞多年,勞苦功高,也給他送點……哈,還有安祿山那個胖子,正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樣,送……
這是啥?
全送人了!
天子出手,東西自然金貴,但是,說到底,李老三也沒拿這些貢品太當回事,真要是他上了心的好東西,他怎麽不滿世界送呢?
比如……荔枝!
一天三百顆三百顆地往楊貴妃嘴裡面塞,也不怕上火……
至於三郎茶,嘿,知道你們兩口子上火了,綠茶本來就有瀉火的作用,對不起,謝三郎,不送!
這就牛逼了!
十八年前,大唐賢相張九齡,“求不得”!
十八年後,大唐天子李老三,依舊,“求不得”!
三郎茶,不進“貢品名錄”,不是不能進,是人家謝三郎,不願意!
逼格杠杠的!
如果說,“貢品名錄”,是大唐最牛逼的廣告,那麽三郎茶這種“反向操作”,就把三郎茶的名氣,推上了另外一重巔峰。
名氣大了,是非就多。
既然三郎茶這麽好賣,工藝又沒有那麽難,咱是不是也能試著炒製一下?
最關鍵的,人家謝三郎也不敝帚自珍,不給李老三上貢,是不給李老三上貢的,當他知道了有茶農想要嘗試著炒製一下,乾脆直接公開了炒茶法!
惠及天下啊!
不知道有多少茶農,因為炒茶法而過上了好日子。
投桃報李!
既然人家謝三郎這麽敞亮,咱們受惠於他,必須有所回報,什麽回報?淮南一地的所有茶農聯合起來,向全大唐宣告,只有淮南出產的炒製綠茶,乃是真正的“三郎茶”,最正宗之處,只在謝三郎手中!
這裡面牽扯到多少利益糾葛,不多說了,反正這個說法,在大唐很有市場,也正是因為這麽一句話,給炒製綠茶做出了一個粗略的分級。
最低等,那就是炒製綠茶,即便你用了人家謝三郎的炒茶工藝,也是普通綠茶。
高一等,淮南綠茶,寬泛來講,這就是三郎茶。
最高等,謝三郎親自出手炒製的三郎茶,最正宗!
至於張姓中侯拿出來的這杯“三郎茶”,很顯然,不是最正宗的,而且以“劉朗將新春回禮”這種途徑得來的三郎茶,恐怕在普通三郎茶之中,也得算品質比較差的了。
這要是平常,倒是也無所謂了,天子都喝不到的東西,我拿出來給你喝,你還敢嫌棄,瘋了!?
但是,張姓中侯今天拿出來,偏偏是招待謝三郎的開山大弟子!
這不是尷尬了嗎!?
碰上脾氣不好的,還得問一句,你這是要挑戰我師門尊嚴嗎!?
故此,張姓中侯那叫一個尷尬,表現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好在,高明也不是上他家來喝茶了,瞥了一眼手中的茶碗,嗯,這茶葉是不怎麽樣,還用了半開不開的熱水衝泡了出來,更是沒有把茶葉本身的香味逼出來。
茶不好,水一般,手法更是稀爛……
僅僅撇了一眼,高明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他長期跟隨在謝直的身邊,喝茶的口早就養刁了,茶水不好,寧可渴著,也不喝。
倒是身後的周全沒有這麽多的講究,初春的天氣,春海料峭的,又起了這麽長時間的嗎,又冷又渴,別說三郎茶了,就是這一杯溫開水,也是好的。
這哥們想都沒多想,仰起頭,咚咚咚就把一碗茶水灌了下去,最後把茶葉都給嚼了……還是劉安看他實在沒德行,隱晦地踹了他一腳,這才阻止了周全沒有乾出更丟人的事情來——眼看著這哥們大手一伸,都快杵到張姓中侯的眼前了,要是沒有劉安那一腳,估計再來一碗都喊出來了……
高明沒管他,雙手抱著茶碗,就當手爐暖手了,開口問話。
“張中侯,我來問你,那一日在灞水碼頭,我詢問了灞水幫粱十六有關碼頭大火的相關事宜,這件事情,你都告訴誰了!?”
張姓中侯聞言,臉色大變。
高明見狀,頓時雙眼微眯,眼神變得如同刀子一般,聲音卻難得地溫柔了下來。
“別著急,沒你事,說實話……”
張姓中侯臉色變換,顯然幾經掙扎,這才開口。
原來,那天在灞水碼頭救火之後,他剛剛回到了家裡,就有三個黑衣人上門,刀子威脅,銀子恐嚇,就詢問他在灞水碼頭的一切。
張姓中侯所知不多,又在對方的威逼利誘之下有點害怕,就直接說了實話。
“高禦史, 請您一定要相信屬下……
他們留下了好多金條銀條,小人都沒敢動,如今就在內室之中……
您不信,我現在就給您拿過來……
小人那一天在灞水碼頭,就忙著救火了,所知真的不過啊……”
高明見狀,冷冷一哼,果然,你知道的是不多,但是你只要知道粱十六這個人名就夠了!
“去拿金銀,我看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張姓中侯如喪考妣,低著頭,進了內室,劉全一見,趕緊跟上。
高明見狀,又是無奈,又是慶幸。
無奈,終究還真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慶幸,自己來得還不算完,總算是救下了張姓中侯的一條性命,只要確定他所言不虛,下一步,就是確定他口中黑衣人的身份,希望能夠順藤摸瓜地找到殺人滅口一方人馬……
高明一邊琢磨,一邊就下意識地端起來手中的茶碗——這也是他追隨謝三郎多年養成的習慣,一琢磨事情,就想喝口茶。
結果,茶碗剛剛抬到嘴邊,高明就是一愣,什麽味兒這是!?茶葉品質不好就不好吧,怎麽在清香之中還有股怪味……?
突然,他臉色大變。
“劉安,小心!”
內室之中就是一陣亂響。
高明顧不得別的,帶著周全就衝了進去。
他們進門,只見劉安正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條胳膊鮮血淋漓,滿臉通紅的喊道:
“少爺,這貨有詐!”
“人呢!?”
“跑了!後院,向東,我聽聲音,應該是翻牆過去了!”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