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長樂驛站。
長樂驛坐落在長樂坡下,比鄰滻水,距離長安城內的都亭驛,七裡,距離東方的滋水驛十余裡,乃是東出長安的人員的第一站。
故此,迎來送往,都在此地。
今天的長樂驛,熱鬧得非比尋常,華蓋雲集,朱紫滿堂,仿佛朝廷把早朝給搬到長樂驛來了一樣,事實上,如今朝廷有頭有臉的官員,基本都齊聚長樂驛。
幹嘛來了?
送行。
給誰送行?
東平郡王,幽州、河東雙料節度使,安祿山!
原來,過了年,朝廷剛剛一開印,就有幽州傳來了消息,塞外胡人,不穩!
當時,朝廷中就有風聲,要派安祿山返回幽州范陽坐鎮邊疆。
具體到安祿山自己呢,他也想回去了。
安祿山雖然是個胖子,不過也是那種“面帶豬像、心中嘹亮”的主兒,他清楚地知道,天子李老三寵信他,不是因為他是個胖子,看著好玩兒而已,說到底,他還得有用。
他安祿山有什麽用!?
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這八個字,才是他安祿山安身立命的本錢所在,要不然的話,全大唐一萬萬多人,難道還真缺了他一個雜胡胖子,陪著人家李老三開心不成?
天子寵信,那是天子給你臉面兒!
說到底,還是要借助他安祿山領兵打仗的能耐,為大唐鎮守邊疆,好讓人家李老三在長安城裡面安安心心地享樂。
現在,塞外胡人不穩,一個應對不當,就是胡人入侵的局面,他這個幽州、河東的雙料節度使,難道還能賴在長安不回去嗎?要是打仗的時候,你個節度使都不出面,那人家李老三要你幹啥!?難道還留在長安城賣萌不成!?
事實上,安祿山一得到消息,馬上就上書李老三,主動請戰。
只不過,因為李老三剛剛向安祿山賜了宅院,人家東平郡王還沒有住進去呢,就轟人家回去幹活,有點不合適,要不是因為這個,李老三瘋了,非得讓滿朝文武,一起去給安祿山恭賀喬遷之喜,真拿滿朝文武不當回事了!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北疆不穩,李老三要借重安祿山的領兵能力出戰,這才用“滿朝文武齊齊恭賀”,給安祿山一個臉面嗎?
事實上,效果極好!
安祿山這種浪蕩子出身的雜胡,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低調,還真就吃這一套!
喬遷過去,這才幾天啊,再一次請戰,塞外胡人不是不穩嗎,沒事,我請戰,咱也別等著胡人鬧事了,咱主動出擊!我現在就申請回范陽,然後帶著幽州方鎮的人馬出塞作戰,保證一戰掃平塞外胡人,打出北疆十年的太平來!
李老三一看,大為滿意的同時,也暗中偷笑,噢,敢情安祿山就愛吃這一套啊,這不好辦了嘛。
準!
準許安祿山回歸幽州,統合幽州、河東兩鎮兵馬,出塞作戰!
另外,你不是喜好臉面嗎?好辦!等你出京那一天,我讓滿朝文武給你送行去!
今天,恰恰就是安祿山離京的日子!
事實上,今天早朝,安祿山陛辭,李老三直接下令,今天咱們早朝就開到這裡,滿朝文武,都送行去!
滿朝文武一聽,甭管樂意不樂意,來吧,李老三連早朝都停了,就為了給安祿山一個臉面,咱也配合配合吧,再說了,人家東平郡王這一次離京,乃是出兵放馬、直接去打仗去,無論怎麽說,也是為國守邊,給這樣的人送行,也不丟人……再怎麽說,也得比跑人家新房“恭賀喬遷”強得多吧?
所以,滿朝文武,乾脆聽了早朝,
也來不及更換袍服,齊刷刷地跑到長樂驛給安祿山送行來了。這規格,那可就相當得高了!
說句不好聽的話,僅次於天子李老三給安祿山送行!
這牌面!
一下子就把二百多斤的安祿山給拱到雲端裡面去了!
自從進了長樂驛,看著越來越多的朝廷官員,身穿這朝服進來,安祿山的大嘴就沒有閉上過,要是沒有耳根台子擋著,一張大嘴能咧到後腦杓去!
端著酒杯,跟這個喝一個,跟那個那個喝一個,滿眼全是笑臉,耳邊全是逢迎……
熏熏然!
“東平王!老夫敬你一杯,祝願你一路東去,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這話一出,即便安祿山得意忘形之下,都趕緊收斂了一些,正了正臉色,調整了一下身上的袍服,雙手持杯,高舉過頂,隨即放低,向前一送,碰在敬酒之人的杯底上。
這架勢,可是夠尊重的!
誰這麽大臉面?讓安祿山在他的“高光時刻”還能如此?
王鉷!
為什麽對王紅這麽客氣呀?
兩個原因。
第一個,王鉷乃是天子面前的“紅人”。
這個就不用說介紹了吧,本職戶部郎中,新任的禦史大夫,身兼十數職,在整個朝堂之中炙手可熱。
安祿山這貨“面帶豬像、心中嘹亮”,他知道,別看他又是東平郡王又是雙料節度使的,除了“有用”之外,真正能夠讓滿朝文武衝著他笑臉相迎的,還是李老三的寵信。
對於別人,他可以無所謂,但是對於王鉷,那可不行。
為啥?
因為人家王鉷和他一樣,也極其受李老三的寵信,真要是兩個人不對付了,在李老三面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的結果,還真不一定如何呢,況且,他出征在即,遠在幽州,對李老三的影響力,鞭長莫及,要是在這種時候,人家王鉷在李老三面前說自己兩句“小話”,李老三要是信以為真的話,那自己不就“失寵”了嗎!?
真到了那個時候,哪裡還有滿朝文武一同來送行的場面?說不定,今天送行之人,都會給他安祿山“送行”到鬼門關去了!
所以,他還真不願意得罪王鉷。
如果說,僅僅是第一個原因,讓安祿山不想得罪王鉷的話,那麽,第二個原因,就是讓他“不敢”得罪王鉷了。
什麽原因?
王鉷,是大唐的錢袋子,至少,是錢袋子之一。
安祿山確實有點“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能耐”,但是統領著幽州、河東兩個方鎮的他,可不僅僅是一個滿腦子刀槍劍戟的莽漢,他至少知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
出征塞外……
沒草料,行嗎?戰馬都能給你餓瘦了,跑都跑不起來!
沒兵器,行嗎?橫刀一把,一刀砍木頭上,木頭沒事,橫刀斷了,這還怎麽打仗?
沒甲胄,行嗎?塞外胡人好歹也有一身皮甲護身呢,大唐軍士要是出征,就穿著布衣?那是送死去!
草料、兵器、甲胄……還沒算最重要的糧食……這些東西,才是決定一場戰役最後結果的最終因素。
說白了,就一個字,錢!
沒錢,安祿山就算是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
而大唐的錢財,都掌握在誰的手裡?
別的時期不說了,隻說天寶年間,只有兩處。
一處,揚州,另外一處,就是王鉷統領的戶部。
揚州,別說了,那是人家謝三郎的地界!
和別人,不知道,和他安祿山,死敵!而且還是當面拚過刀子、日後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種!
指望著揚州支援他安祿山,做夢!
別看人家謝三郎每年萬萬貫地往朝廷送錢,天子李老三又極其寵信安祿山,但是,就算是李老三也不好意思沒完沒了地用揚州的錢財賞賜給安祿山,要不然,真把謝三郎那個臉黑心狠的逼急了,人家不往朝廷送錢了,怎麽辦?李老三都沒地方哭去!更不用說他安祿山了!
那麽,現在的局勢很明顯了,朝廷的錢袋子,就倆,一個揚州,根本不會支援他安祿山,剩下的另一個,他安祿山還不得好好地對待?
所以,安祿山自從知道王鉷以侍郎之身執掌尚書省戶部,就一直對他客客氣氣的。
今天,如此禮遇,也是往日裡的習慣而已。
王鉷一見安祿山如此,也挺高興。
不管什麽原因吧,人家安祿山如今在李老三那裡炙手可熱啊,大唐將領出征,有幾個能勞動滿朝文武齊齊相送的?而今天現場來的這些,不是尚書就是侍郎的,你看安祿山喝酒的時候,什麽時候這麽客氣過?
他如此對自己,就是面子!
所謂花花轎子眾人抬,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兩個人碰杯,飲酒,同時亮出杯底,滴酒不剩,相視哈哈大笑,還頗有意思“相得”的味道。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端著酒杯過來了。
“東平王,老夫也敬你一個,祝願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也祝願你楊威於域外,護佑我大唐百姓安居樂業!”
安祿山一見來人,更客氣了。
正色,正冠,正衣,自然不必多說,一杯酒喝完,竟然搶過了旁邊侍者手上的酒壺,親自為來人再次倒滿美酒。
誰的牌面,比王鉷還大?
那還用說嗎?
大唐首相,李林甫!
說實話,安祿山對李林甫的感覺,還挺複雜的。
一開始的時候,他還有點瞧不上李林甫,即便李林甫當時已經是大唐首相了。
為啥?
因為“面帶豬像、心中嘹亮”的安祿山,還挺能瞎琢磨。
你李林甫是大唐首相不錯,你再牛逼,還能牛逼過張九齡去?開元二十三年,我安祿山到洛陽受審,當時的大唐首相張九齡,被謝三郎說服,一心一喜地要殺我,結果怎麽樣?沒戲!
當時你李林甫幹啥呢?不過剛剛進入政事堂,還被人家張九齡壓製得連話都說不全呢……
那麽邏輯就通了,你李林甫,不如張九齡,張九齡和謝三郎聯手,都奈何不了我,你能怎麽著我安祿山!?
所以,人家安祿山,一開始的時候,還就真看不上李林甫。
但是,後來,他為什麽又對李林甫這麽客氣了呢?
因為王鉷!
話說安祿山雖然瞧不上李林甫,但是人家畢竟是大唐首相,該匯報也得匯報,至少明面上,你不能把這些情緒和想法帶出來啊……
那是開元二十八年,安祿山升任幽州節度副使,按例,要到長安見見天子,在面前天子之前,也要面見首相李林甫。
安祿山趕到政事堂的時候,巧了,碰到了王鉷。
剛才說了,安祿山知道人家王鉷是怎麽回事,相互通了姓名之後,頓時恭敬異常,王鉷倒也還算給面子,兩個人相談甚歡。
時間不長,有人傳話,首相李林甫要同時面見兩人。
結果,李林甫和王鉷,就聯手給安祿山結結實實上了一課。
剛剛一進門,王鉷就直接跪下了,大禮參拜, 叩拜比興,做得一絲不苟,就這,李林甫還挺不樂意的,給王鉷訓了一個狗血噴頭,逼得王鉷大汗淋漓,一再保證一定要努力工作,更好地回報朝廷,回報天子,回報“恩相”!
安祿山當時都驚了!
王鉷!
天子眼前的紅人,在天子面前都不至於這樣,在李林甫面前,就混成這逼樣兒!?
在安祿山的理解中,王鉷已經是夠牛逼的了,如果他和李林甫之間的相處,是這麽一種情況的話……那不就是說,人家李林甫,更牛逼!?
說實話,當時安祿山都錯亂了!
李林甫訓完了王鉷之後,轉向了安祿山,倒是一改聲色俱厲,變得和顏悅色。
但是安祿山也不敢放肆了,看不起李林甫那份心思,早就不翼而飛!
在那以後,安祿山也對李林甫客客氣氣的,甚至比對待王鉷還客氣……
今天有這樣的表現,也是正常……
李林甫見到安祿山如此,心中得意,樂呵呵地點了點頭,就準備開口做總結性發言。
本來就是嘛,這是給安祿山送行,又不是灌蛤蟆,左一杯右一杯的,再給他灌多了,真要是耽誤了啟程,不說耽誤事兒不耽誤事兒,傳出去,也丟人啊……讓李老三聽見,李老三都不能乾,我這朝廷裡面,這都什麽貨色啊,你們就那麽沒出息,喝酒什麽時候喝不成,非得這個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長樂驛外,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片刻之後,一名昂藏大漢,闊步而來,白面微須,一雙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
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