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少爺,點驗完成了。”
賴忠向高明匯報點驗結果。
“東平王此次出京,隨行人員一百三十二人,大部分都是東平王的貼身侍衛曳落河,其余都是幽州方鎮的吏員……
經點驗,沒有發現與畫影圖形上相似之人……”
沒有!?
這回好了,長樂驛正堂之上的滿朝文武,看待高明的眼神,都變了,就連他名義上的上司,禦史台的老大,王鉷,看高明的眼神,都有點飄,仿佛在說,這……你這……是不是有點多事了?
安祿山也聽見了賴忠的匯報,哈哈一笑,卻不說話,只是這麽饒有興趣地看著高明。
高明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一雙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隨即猛然瞪大,抬手轉向安祿山,破口大罵!
“安祿山,你他麽少給小爺來這套!”
一句話出口,長樂驛大堂之內,頓時一片嘩然。
什麽情況!?這怎麽還罵上了!?
只聽得高明怒喝道:
“怪不得我師父說你這個胖子狡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你和我師父之間,有什麽恩怨,那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你有能耐,找我師父報仇去啊!?淮南節度使府就在揚州,從開元二十三年到今天,從來都沒動過地方,我他麽也沒看你找我師父拚刀子去啊!?
你要是不敢去,就少他麽跟這兒廢話,回幽州,去范陽,把你脖子洗乾淨了,等著我師父上門砍你去!
這時候說個屁的有事弟子服其勞,我師父壓根就沒指望著我們這一輩的兄弟們出手!
你個胖子,還腆著臉說什麽要把恩怨留給下一代?
就衝這一點,我師父就比你個胖子強了不知道多少!?
還口口聲聲說什麽要在你這一代解決恩怨?
怎麽解決!?
就考你在一個小輩兒面前裝可憐嗎!?
安祿山,小爺告訴你!
今天,是國朝的監察禦史在查案,不是淮南大少爺找你報仇!
說句不好聽的,就你在偏院裡面的那一百三十二名曳落河,夠我淮南幾顆火藥彈炸的?別說火藥彈了,就是動刀子,又能如何,當初在洛陽城外,在白馬渡口,要不是史思明射出來那一箭,你以為你個胖子躲得過我師父的第三刀嗎!?當年你身邊有多少曳落河,最後活著回幽州的,有幾個!?還不是讓我師父一人一刀全砍了!?
明話告訴你,如果淮南人真要是找你麻煩,你個胖子今天就走不出這長樂驛!”
高明劈頭蓋臉地這一頓噴,用詞極其粗俗,“胖子”、“狡詐”、直呼其名,一連串的“他麽的”,把長樂驛的滿朝文武都罵懵了,早就聽說禦史台的監察禦史戰鬥力強橫,今天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就是……這個方向怎麽感覺有點偏呢,怎麽聽怎麽都像老娘們罵大街……
卻說高明,爆噴一通之後,情緒也開始趨於穩定,卻依舊憤憤不平地說道:
“東平王,最後再跟你明確一次,點驗你的隨行人員,是因為有人在你的東平府看到了黑衣人!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別的原因。
我身為小輩兒,勸一句不當說的話,您堂堂東平王,還是自重一點吧,何必裝可憐?
扯什麽和我師父的恩怨,有什麽用!?
難道你和我師父沒有恩怨,那三千斤火藥就不在長安城了!?
難道你和我師父有恩怨,那六名黑衣人就沒有出現在你的東平王府!?
你東平王出征在即,天子給你面子,朝堂袞袞諸公給你面子,我高明也給你面子……
但是,你記住了……
這個面子,
不是讓你用來阻擋國朝的監察禦史查案的!”投地有聲!
真正的投地有聲啊!
在場的好多官員,這才反應過來。
對啊!
人家高明高禦史,這一次大鬧長樂驛,可不是衝著馬上要出征的東平郡王安祿山來的,人家是在長安城中探查那三千斤火藥的案子,人家在封鎖了長安城所有城門的情況下,自然要追查大規模出城的人員,再加上有線索指向了東平郡王府,自然要把關注的重點,放在安祿山的隨行人員身上。
說白了,人家高禦史就是正經辦案,巧了,追到你安祿山的頭上。
你安祿山要是覺得折了面子,不讓查,就奏請天子不就行了嗎?說那些有的沒的幹啥?還把人家高禦史的師父汜水侯謝三郎拎出來說了一通,仿佛人家高禦史是通過私仇來找你麻煩一樣……
怪不得氣得高禦史破口大罵!
活該!
想到了這裡,一眾朝廷官員不由得紛紛感歎,安祿山狡詐,高禦史精明!
安祿山裝可憐?
不錯!
他正是在裝可憐!
先說自家兒子不如謝三郎的徒弟,再扯出他和謝三郎的恩恩怨怨,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最後說了,不找天子給他做主,卻要忍辱負重地出兵塞外,尤其是最後那一句,“哪怕早出征一天也好”,都有點煽人淚下的意思在裡面了。
這番表現,這是啥?
這分明是一個忍辱負重為了大唐出生入死的重臣,簡直忠誠得不要不要的。
再對比一下,因為私仇要找他麻煩的謝三郎、高明師徒,這才是高下立判!
之所以說安祿山狡詐,是長樂驛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安祿山堂堂一個東平郡王,恨不得乃是在場眾人中爵位最高的,竟然能夠舍下臉面,向著一個小輩兒裝可憐,要不是這種強大至極得反差,誰能真被他忽悠了。
最關鍵的,就安祿山說得那些,還跟人家高明高禦史今天要查的案子,一點關系都沒有啊……
也就是人家高明高禦史精明,僅僅在安祿山開始裝可憐的時候,就開始懟了,要不是人家高禦史連消帶打地把話說得明明白白,恐怕在場眾人,還真有被安祿山裝可憐給迷惑了……
且不說長樂驛正堂之中這幫朝堂文武如何心生愧疚,單說安祿山,直接被高明當面拆穿了套路,不怒反笑,而且笑得還挺狂放。
“哈哈哈……”
一邊笑,安祿山一邊拍著安慶緒的肩頭。
“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我就說高明高禦史,在你們年輕一代之中獨佔鼇頭,怎麽樣!?
不但把你們這些小一輩壓得毫無反手之力,就算對上我這個上一輩,也能有來有往!
怎麽樣!?
哈哈哈……”
長樂驛中眾人一陣無語,這安祿山……是真不要臉哈,這種事,自己不覺得尷尬嗎?怎麽還能笑得出來?難道……他在用大笑來掩飾?
安祿山這種表現,弄得安慶緒都挺尷尬,生生在安祿山的身邊陪著笑。
安祿山笑過之後,然後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靜靜地看了高明一眼,開口說道:
“行了,就這樣吧……”
拍了拍安慶緒的肩頭。
“出征!”
說著,轉身,就要帶著安慶緒等人,揚長而去。
卻不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東平王且慢!”
安祿山猛然回頭。
又是高明!
沒完了是嗎!?
“東平王出征,高明不敢阻攔!
但是!
還請東平王留下世子和這位嚴夫子!”
“為何!?”
安祿山這回是真怒了,滿含怒氣地喝問。
高明卻怡然不懼,直接開口說道:
“東平王身邊隨從,一百三十二人,已然經過點驗,自然可以跟隨東平王一起出征。
但是,王世子和嚴夫子,卻不行!”
安祿山生生給氣樂了。
“什麽意思!?
難道他們兩個,還在你那六張畫影圖形之上不成!?
你高禦史明察秋毫,送不能說他們兩人,就是私運火藥進長安的黑衣人吧?”
高明搖頭。
“自然不是!
如果是的話,剛才就直接動手捉拿了,何必等到現在?
高某人留下王世子和嚴夫子,只因剛才他們兩人的反應過於奇怪,聽了黑衣人運送火藥進長安,不驚詫,聽了黑衣人出現在東平王府,不奇怪,只有高某人說要徹查東平王府的時候,他們兩人才惱羞成怒,嚴夫子不斷干擾我禦史台辦案程序,王世子更是直接拔刀威脅,這讓高某人,就不得不多加小心了!
東平王,您剛才說,那三千斤火藥,您毫不知情,高某身為國朝的監察禦史,不信你安祿山,也得相信國朝堂堂的東平郡王——就算您真的不知道三千斤火藥的情況,難道也能擔保您麾下的所有人馬,都不知道那三千斤火藥的消息嗎?”
安祿山一滯,隨即瞪著眼睛說道:
“簡直一派胡言!
他們兩個,一個是我幽州兵馬使,一個是我幽州掌書-記,都是我幽州使府不可或缺之人,堪稱我安某人的左膀右臂,他們如果私下裡運送火藥進入長安城,為什麽不告訴我?”
高明搖頭。
“這件事情,你得問他們。
但是,高某人身為國朝的監察禦史,既然查到了你的東平王府,又有足夠的理由懷疑他們兩個,就斷然不能輕易放他們離開!”
安祿山怒了。
“不能輕易放他們離開!?
你想幹什麽!?
我今天就要帶他們前往幽州,你能如何!?
真要是耽誤了我出征塞外,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正八品上的監察禦史,就是謝三郎在這裡,我也要上金鑾殿,在天子面前論一論道理!”
高明一聲冷笑。
“金鑾殿!?
誰怕!?
天子下令,是命令你安祿山出征塞外,又沒有命令安慶緒和嚴莊兩人出征塞外!
東平王,你別告訴我,沒有他們,你就出征不了了!
真要是那樣的話,你這個東平王還能不能做下去,我高明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幽州節度使,必然做不下去了!”
“放屁!”
安祿山真急眼了,直接就和高明吵了起來。
長樂驛的滿朝文武一看,也不得不佩服,人家高明這監察禦史乾得,真他麽硬氣,跟他師父一樣一樣的,管你是什麽王爵什麽節度使,只要跟案子有關,你愛誰誰,我只要覺得你是嫌疑人,你說出大天來,我也不能放你走!這不,在長樂驛,當著百官的面兒,直接打臉還不算,還得點驗了安祿山麾下的所有隨行人員,這還不算完,竟然還不讓王世子和嚴莊離開長安城,說實話,這種“撕破臉式”的辦案,真讓人漲見識!
但是,在文武百官之中,也有人動心了。
李林甫,王鉷!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絲釋然。
說實話,剛才兩人都撓頭呢,安祿山出征在即,又出了這麽個三千斤火藥的事兒,放他走,不合適,不放他走,更不合適。
當真是左右為難!
卻沒想到,高明這麽生性,竟然僅僅憑借這懷疑,就要求留下安祿山的嫡長子和嚴莊!
這個……倒是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本來嘛,國朝大將出征在外,本來就應該把家眷送到京城,一來是保護,以防被敵對勢力派人刺殺,二來,也是監視,害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形成尾大不掉的態勢,也算是一種防患於未燃的舉措。
在這其中,正妻和嫡長子,都是重中之重!
你敢造反,殺你滿門!沒了媳婦,沒了孩子,你造反圖啥!?就算你造反成功了,真成了皇帝,你的皇位,又有誰來繼承!?
這個時候,可別說什麽“媳婦沒了再娶、孩子沒了再生”的廢話,能夠統領大軍出戰的將領,少說也三四十歲了,這個年齡,能不能生出來且再說,就算是生出來,你五十了,掛了,孩子剛六七歲,傳皇位給他!?那是傳富貴還是傳災禍呢?
所以,很少會有人做出這樣的選擇。
具體到安祿山的身上,按照道理說,也應該按照這個慣例來辦理,但是,安祿山實在是太受寵了,天子明令出征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忽略了這個還是充分相信他安祿山,竟然在旨意之中沒提這事兒,弄得李林甫這個大唐首相也不好開口,竟然差點就讓安祿山帶著嫡長子安慶緒一同前往幽州。
現在好了,高明直接把這層窗戶紙給捅了,這還有啥好客氣的,管他什麽理由呢,反正安慶緒是不能放出長安城了!
這樣一來,放走安祿山前往幽州出征塞外,朝廷也踏實一點不是……
“東平王,莫要激動。”
王鉷先開口了。
“天子自然相信你東平王,但是,東平王府乃是天子新賜,其中仆從之類的,難免混入一個兩個有心之人,也是尚未可知啊……
既然高禦史那裡, 確實有確切的消息,你我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有東平王府的奴仆,與那黑衣人有所聯系,你東平王出征在外,讓世子殿下震懾一二,也是好的……”
安祿山聽了就是一愣,隨即不可置信地看向王鉷,發現他雖然臉上帶著笑容,卻沒有絲毫更改的意思,再轉頭看李林甫,發現這位大唐首相雖然一言不發,卻默默地走了一步,站在了王鉷的身後,這意思……要給王鉷撐腰!?
安祿山大怒,卻也無言以對。
他根本不敢得罪王鉷和李林甫!
一個掌握著他出征的錢袋子!
一個掌握著大唐帝國的大部分權力!
“好!好!好!想不到我安祿山也有今天!”
安祿山悲憤莫名,卻把矛頭指向了高明。
“高禦史果然厲害!
我安祿山已經足夠高看你高禦史了,卻不想,還是低估了你!
這一手,玩的漂亮!
好!
既然你不讓安慶緒和嚴夫子離開長安,那就讓他們都留在這裡吧!
不過……”
安祿山微眯著雙眼,死死盯著面前的高明,惡狠狠地說道:
“……今天既然是你高禦史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安祿山做十五!
待我從幽州回來,挾大勝之威,一定要給你個好看!
正好,也把我和汜水侯的恩怨,做一個了斷!”
高明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隨即針鋒相對地盯住了安祿山,一雙狹長的雙眼,也微微眯起。
“我師徒二人,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