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中丞,未免言過其實。”
在滿朝文武尷尬無語的時候,王鉷挺身而出。
其實,他的心裡也叫苦不迭。
誰願意跟汜水侯謝三郎正面硬剛啊!?瘋了?!
沒看見他為了躲避謝三郎,連獬豸冠獬豸袍都沒敢穿戴出來,身為朝堂禦史大夫,愣是不敢站在謝三郎的前面去,在家折騰了半天,這才淘換出來一套四品的大紅官袍,硬生生地躲到尚書省六部的隊伍裡面去了,就是怕“睚眥必報”的謝三郎因為一個站位的問題記恨上自己。
現在竟然不得不出面和謝三郎正面相對,其中的心酸無奈,恐怕只有王鉷自己知道,但是,他卻不得不站出來。
為啥?
因為謝三郎這戰鬥力太強了啊!
人家安慶宗就是回報一下安祿山的奏請,這就是人家進奏院的本職工作而已……
好家夥,讓謝三郎聽見之後,這頓懟!
懟得安慶宗啞口無言還不行,現在還接著這個機會,上懟天子,下懟群臣,中間還沒忘了大唐首相李林甫!
最過分的是,人家謝三郎懟得還真有道理!
天子對安祿山,就是信重!
李林甫對安祿山,就是遷就!
滿朝文武對安祿山,就是收受了安祿山的大量進獻,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平常時候不顯,太過極端的時候不敢,但是等到可有可無的時候,就難免多多少少要為安祿山說上兩句話……
人家謝三郎挺立在金殿之上,指著鼻子挨個罵,還真誰都不好說什麽。
但是不說話又不行。
別人,王鉷可以不管,但是李林甫和李老三,他哪能不管。
李林甫和他是政治盟友,沒有人家的支持,他哪當得上這個禦史大夫?現在人家被謝三郎懟得不張嘴了,自己不開口,哪行?
至於李老三……哪裡還需要理由?
他王鉷乃是天子面前的紅人,什麽叫紅人,急天子所急,想天子所想,還要為天子扶危濟困,現在天子不說話了,不正該他這個天子面前的紅人挺身而出嗎?
可是,應該歸應該,等王鉷走出隊列之後,真正正面對上謝三郎,那叫一個心虛。
也別提什麽“言過其實”什麽的了,直接轉化話題吧。
“謝中丞,你剛才說了,如果此戰失敗,可能,注意,僅僅是可能,出現你說的那種情況,如果要是戰勝了呢?”
“戰勝?”
謝直聞言,哈哈一笑。
“那還用說嗎?
長途奔襲,一戰功成,甚至可能直接抓到契丹王!
李獻忠要是一腦袋撞過去,就安祿山那得意忘形的德行,肯定想都不想就能砍了李獻忠,吞了他麾下的隴右軍!”
王鉷:“……”
合著,不管打贏還是打輸,安祿山都得砍死李獻忠?
為啥啊!?
“因為安祿山和李獻忠向來不和!”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又是一片嘩然,就連李老三的目光都閃了一閃。
為啥?
因為謝直所言,卻有其事。
李獻忠原名阿布思,原為九姓鐵勒同羅部落首領,臣屬於突厥汗國,人口眾多,力量強大,所以烏蘇米施可汗統治時,任命他為西部的葉護,地位僅次於可汗。突厥汗國滅亡,烏蘇米施可汗被拔悉蜜、回紇和葛邏祿的聯兵攻殺後,他率部投奔大唐,李老三冊封他為奉信王,賜姓名為李獻忠,將其部落安置在朔方節度使所屬河南之地。
李獻忠,或者說阿布思,歷來和安祿山不和。
不過呢,具體的事件,卻難以列舉出來,反正兩個人就是相互看不順眼。
這件事,在朝野上下早有流傳,到了最後,大唐還是有有識之士,尤其對西北隴右比較熟悉的人,最終揭開了這個蓋子。
阿布思和安祿山的不和,應該是源自哥舒翰和安祿山的不和。
而哥舒翰與安祿山的不和,應該是源自哥舒翰與安思順之間的不和。
安思順是安祿山的哥哥。
安祿山生父早喪,生母改嫁,他恥與繼父生活在一起,便和安思順等人訂交為兄弟,一同離開生母,前往幽州討生活,這麽說吧,安祿山因為各種原因,可能同輩的兄弟不少,但是從他本心來說,隻認有限的那麽幾個而已,其中,安思順就是最重要的一個。
安思順與哥舒翰都從西北軍出身,哥舒翰比安思順約小十歲,同在河西節度使位置上待過,這就是他們矛盾開始的地方。
哥舒翰本人雖然沒有當河西節度使,但他的舊上司是王忠嗣,正是王忠嗣在河西節度使任上發現哥舒翰的才能,提拔為牙將,出任大鬥軍副使,才讓哥舒翰一路因功成長為大唐開元、天寶朝的最重要將領之一。
回到大鬥軍,正使,就是安思順,哥舒翰一度是他的副手,時間是天寶五載,兩人曾經共事。
哥舒翰以大鬥軍副使之名去新城征討吐蕃,同行副將就瞧不起哥舒翰只是副手,對他非常無禮,哥舒翰居然將其打死樹立威信。然後在苦拔海將三支吐蕃軍全都打敗,一戰成名。
之後王忠嗣受排擠貶謫,哥舒翰念其提拔大恩,願意舍棄職務換取王忠嗣的罪責,李老當時還挺感動,李林甫考慮到李老三的情緒,不得不提拔哥舒翰,但是又不願其做大,就分割王忠嗣原先統治的河西節度使轄區,以安思順為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為隴右節度副使,就趁此把原王忠嗣的人馬一分為二。
隨著哥舒翰地位提升,與吐蕃方面戰事較多,不斷立功,拓展唐軍聲威和勢力范圍,自然他對安思順、安祿山十分輕視。
就安祿山那得意忘形的勁兒,哪裡受得了這個?
隨著安祿山受玄宗李隆基寵信,安思順在西北時間更久,根基也頗深,然後兩兄弟都發現哥舒翰脫穎而出以後咄咄逼人。安祿山為了壓製哥舒翰,就希望借重安思順,讓他在西北軍爭取一方勢力。
所以說,哥舒翰和安祿山之間,本來沒有什麽深仇大恨,主要是因為哥舒翰在河西、隴右的聲勢越來越強,擠佔了安思順的勢力范圍,讓安思順對這個自己曾經的手下,頗有點氣不順的感覺,然後安祿山算是愛屋及烏吧,你老頂著我哥,還後來居上了,還敢瞧不起我,那行嘞,我也瞧不起你。
至於阿布思,卻是哥舒翰一手簡拔出來的。
剛才說了哥舒翰曾經的上官,河西節度使王忠嗣被貶,具體背後的博弈就不多說了,隻說王忠嗣被貶的導火索,那就是石堡城。
石堡城地處高原,居高臨下守衛通行要道,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李老三的意思呢,把它攻下來,也算是開疆拓土了。
王忠嗣不乾,第一個,攻下來沒啥大用,還是難以仰攻高原,第二個石堡城的地勢太過凶險,別看是一個只有幾百人守衛的小堡子,但是要想攻打,不知道要死傷多少唐軍將士,按照王忠嗣的說法,不值。
李老三一聽,不樂意了,再加上諸多利益相關方,借著這個機會一頓上躥下跳,最終引發了李老三對王忠嗣的怒火,一氣之下,將之貶官。
哥舒翰呢,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不但上書為王忠嗣求情,還給了李老三一個承諾,不就一個小小的石堡城嗎?王節帥不打,我帶著河西軍去打!
這一場戰鬥,堪稱驚天地泣鬼神,唐軍傷亡過萬,終於拿下了石堡城,全殲守軍一百余人。
也正是因為這場戰鬥,哥舒翰升任隴西節度使,和安思順的河西節度使,將原河西方鎮一分為二,隨後的事情也不必多說了,反正哥舒翰這麽折騰,到了最後,也沒有救下王忠嗣。
這些且不多說,隻說李獻忠,也就是阿布思,正是他在攻擊石堡城的戰鬥中大放異彩,被哥舒翰一路提拔,最終成為了隴西節度副使。
這樣一來,脈絡就清晰了,王忠嗣提拔了哥舒翰,哥舒翰提拔了阿布思,這種簡拔之恩,在軍中相當於文官群體之中的座師和學生的關系,堪稱牢不可破。
那麽,哥舒翰和安思順不合,進而跟安祿山不合,自然阿布思作為哥舒翰的“衣缽傳人”,自然也要和安祿山不和了。
還是那句話,兩者之間,沒有具體的衝突,但是就是相互之間看不順眼。
關於這個“不和”,謝直還真有自己的一番解讀,這種“不和”,說白了,就是大唐邊疆東北方面軍和西北方面軍之間的“不和”,深層次的原因,無非是對有限的軍事資源的競爭而已,具體表現出來,就是安祿山這個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與哥舒翰、阿布思一系的大唐西北軍將領“不和”。
當然,不管這些原因有多少人知道,但是這並不影響滿朝文武都知道,安祿山與阿布思之間不和的傳聞。
滿朝文武一琢磨,要是這麽說的話,阿布思和安祿山本來就不和,真要讓阿布思率領隴右軍去和安祿山一起包圍契丹王帳,以安祿山那種性格,還真沒準腦袋一熱直接動手……
“除此之外,還另有緣由!”
卻沒想到,僅僅“不和”還不成,人家謝三郎再次開口了。
“安祿山為何要殺李獻忠?
一來,是兩人不和,有了這樣的機會,安祿山自然不願意錯過。
二來,就是安祿山看上了阿布思麾下的那幾萬隴右軍,只要殺了阿布思,就可以將幾萬將士收為己有,這便是他圖謀不軌的地方!”
說著,謝直轉向了李林甫。
“李相,我記得重用胡人將領為大唐守衛邊疆,乃是你向天子提議的……
今天,謝某人倒是要問你一句。
安祿山身為幽州、河東兩鎮節度,麾下大軍超過十萬,如果再吞並了隴右的幾萬將士,其麾下兵力足以超過十五萬,等到那個時候,幽州,河東、隴右,三個方鎮,和安思順統領的河西反正連成一片,囊括了我大唐的整個北方邊疆……
等到那個時候,就以安祿山這種得意忘形的性格,你就不怕他造反嗎?”
一句話,問得李林甫冷汗淋淋。
就連李老三都是猛然一震。
王鉷一看,得,還得是我說話。
“謝中丞,未免危言聳聽了吧?
剛才種種,全是您一人的推測,什麽陣斬阿布思,什麽吞並隴西方鎮,不過是無稽之談而已,別說安祿山如今沒有這個心思,就算他有這個心思,咱們只要不答應隴右軍出塞作戰不就行了?”
說到這裡,王鉷也是一頓,仔細想想,也覺得不合適。
“當然,合圍契丹王帳,將契丹一網打盡也是勢在必行……
也可以這樣,命李獻忠派兵出塞,不必前往契丹王帳,只在外圍布防,一旦契丹人四散奔逃,就可以將之擊殺……
這樣的話,一來,完全可以大面積殺傷契丹的有生力量,二來,也避免了李獻忠和安祿山見面。避免你剛才的種種的擔憂,你看可好?”
謝直聽了,深深地看了王鉷一眼,又瞥了一眼金殿之上一言不發的李林甫,突然扯了一下嘴角,似不屑,如冷笑。
王鉷一見頓時一懵,啥意思這是!?埋怨我替李林甫說話了!?還有,你這個不屑的表情是幾個意思!?
想到這裡,王鉷也有點不高興了,好你個謝三郎,果然給臉不要臉!我堂堂禦史大夫,為了躲避你,都躲到尚書省的方陣裡面了,如今不得不出面和你說話,也都一直是好言相商,你還敢對我不屑?真當我王鉷就怕了你謝三郎不成!?
王鉷頓時就把臉沉下來了, 剛要說話,卻不料謝直卻當先開口了,而且嘴角,還掛著那一絲絲嘲諷的冷笑。
“王大夫,我建議您還是專心為天子斂財的好……
軍陣之事,事關重大,還是不勞王大夫費心了!”
王鉷的臉都黑了,幾個意思這是!?剛才還不是你在金殿上這個那個的,從安慶宗一路懟到天子李老三,說的,難道不是軍陣之事?怎麽,你能說,我就不能說嗎?
王鉷身為天子面前的紅人,這些年來,無論是誰跟他說話,都是笑臉相迎、好言相對,什麽時候讓人硬厥回來過?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顧不得什麽謝三郎的名聲了,他算是想明白了,一味退讓,對謝三郎根本不好使!
既然如此,我這個禦史大夫,為什麽不能想辦法壓服了你這個禦史中丞!?
想到這裡,王鉷冷冷開口。
“謝中丞,你是我禦史台的禦史中丞,除了勘正得失之外,朝堂如何用兵,還請謝中丞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這就是硬懟著謝直說話呢!
滿朝文武一看,都驚了,驚訝過後,不由得大為振奮,現在誰還管隴右出兵不出兵?眼看著天子面前最紅的紅人,要正面硬剛聲名卓著的謝三郎,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啊!還不好好看看!?
謝直聞言,現實一愣,隨即大笑,果然是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本來還琢磨著放他一馬,沒想到,王鉷這哥們竟然自己撞上來了!
就在此時……
咚咚咚!
三聲鼓響!
有人在敲登聞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