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大朝會。
在京文武百官齊聚,準備參拜天子,分列兩廂站好之後,隻待天子上朝就可以正式開始了。
今天的大朝會,別有不同。
往日就一個字兒,亂。
為啥會亂呢?
在京文武百官的數量,太多了,斂吧斂吧,就好幾百人呢。
五品以上的,以及監察禦史、員外郎等常參官員,還能站在金殿之中,近距離參拜天子,而那些基層的官員,六品以下的,想進金殿都沒地兒站,只能站在廣場之上,所謂參拜,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一眼望去,別說天子了,能把金殿的大門看清楚了,就算你品級不低。
正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扯地連天。
這麽多人聚集到一起,哪有那麽老實的?
尤其是那好幾百號低等級的官員。
這些官員平日裡在自己的衙門口辦公,除了身邊的同僚相互之間聯系多一點,平日裡根本就見不到多少人,現在呢,這不大朝會就給他們提供機會了嗎?
人家如今品級暫時不高,又不會影響到人家的出身背景,誰還沒有個同鄉、同年的,再不濟了,還有朋友呢,再加上朋友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低級官員,也能在大朝會之中,扯出來一張讓人匪夷所思的關系網!
平常也見不著,就趕上大朝會能見一面,好歹不得打個招呼?
幾百人在一塊兒打招呼,那是什麽場面?難道還想象不出來能有多亂嗎?
說實話,東西兩市開市的時候,都不見得比這場面亂多少!
平日裡,當值的殿中侍禦史,每到大朝會的時候,都被吵著腦袋疼,還不能不管,從前面跑到後面,從左邊跑到右邊,一個勁兒嚷嚷“注意朝儀,注意朝儀”、“天子這就來”,嗓子都喊啞了,效果也並不明顯……
直到天子是上朝,當值的殿中侍禦史,拚勁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來自心底深處的一聲高喝,“參拜”,這才勉強能把嘈雜之聲壓下去,正式開始大朝會。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
幾百人的文武官員隊伍,竟然鴉雀無聲!
為啥?
因為在大朝會中,在禦史台整體方陣的最前方,多了一個人。
禦史中丞,汜水侯謝三郎!
人家謝三郎的名聲還用多說嗎?
睚眥必報,那是私德,暫且不說,隻說公務之上,嚴肅酷烈,執法嚴苛,向來眼睛裡面不揉沙子!
當初在東都洛陽的時候,還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監察禦史,就因為看不慣朝堂之中的種種人和事,就能連續兩次炮轟金鑾殿,壓得滿朝文武鴉雀無聲,嚇得低等官員膽戰心驚!
尤其第二次炮轟金鑾殿,頭觸不公!彈劾了牛仙客還不算,竟然把獬豸冠當成“大鐵棍子”,狠狠一個頭槌,將天子身邊的親近內侍砸得滿臉鮮血、摔倒在第!硬生生的能把天子李老三氣得拂袖而去走!
就這樣,誰還都拿他沒轍!
也正是從開元二十三年謝三郎頭觸不公開始,滿朝文武這才意識到,禦史台的所有禦史,每天上殿朝會,竟然還隨身帶著“兵器”……
如今的謝三郎,得爵汜水侯,官封禦史中丞,身上還掛著大唐經濟領域最重要的三個使職,還是回京之後,十八年來,第一次來參加大朝會,誰都不知道這位爺又能折騰出什麽樣的么蛾子來,你不惹他,說不定他還要收拾你呢……
在這種時候,還敢在大朝會之前跟同鄉、同年,見禮兒聊天兒?真以為人家謝三郎身上那個禦史中丞的職務是個擺設不成?
大黑臉一沉,
小眼睛一眯,“臣,禦史中丞,汜水謝直,彈劾……失儀!”嚇人不嚇人!?
所以,這時候還是老老實實的吧,真想跟什麽同鄉同年聊天說話,下了朝會一塊兒走,甚至你們約頓飯,沒人管你,但是這時候,千萬別往前站,容易傷著自己!
所謂不打饞的,不打懶的,就打不長眼的,今天,謝三郎坐鎮大朝會,就看你長眼不長眼了!
事實上,不僅僅這些低品級的官員“長眼”,就連朝堂大佬,都得“長眼”!
為啥這麽說?
還是要說回禦史台的方陣隊伍。
侍禦史,殿中侍禦史,監察禦史,只要不當值的,都按照品級排列成方陣,自然不用多說。
隻說禦史台方陣前面,說“多了一個人”可能還不太準確,準確來說,應該是“換了一個人”。
什麽意思?
因為以前,在禦史台方陣的最前方,也是兩位——禦史中丞王鉷和禦史中丞楊國忠。
那個時候,這兩位禦史中丞,正在競爭禦史大夫的職位。
眾所周知,禦史台五級禦史之中,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正是禦史大夫,但是呢,這個職位並不長設,時不常就空懸多日,那禦史台的工作也得有人管啊,怎麽辦?一般情況下,都會由天子制定一位禦史中丞代行禦史大夫的職責,管理禦史台的相關事務。
所以,理論上,禦史大夫乃是禦史台的老大,但是在禦史大夫職務空缺的時候,禦史中丞也能成為事實上的禦史台老大。
基於此,禦史台的方陣之前的站位,就有點意思了,分成兩排,第一排,自然是禦史大夫,第二排,卻是在朝的禦史中丞——把禦史大夫和禦史中丞都單獨列出來,就是在承認禦史大夫地位的同時,也承認了禦史中丞的地位。
在王鉷和楊國忠競爭禦史大夫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是禦史中丞,無論每一次朝會,這哥兒倆無一缺席,不管什麽時候都得站在浴室台最前方,生怕天子李老三忘了他是禦史中丞——我不站那兒,就你一人天天站那兒,天子一看,噢,原來禦史台的工作你管得多點啊……得,給你升任禦史大夫吧,正好名正言順……真要是那樣,無論是王鉷還是楊國忠,誰要是因為這個被擠掉了禦史大夫的職位,不得惡心死!?
所以,每一次朝會的時候,楊國忠和王鉷倆人都站在禦史台整個方陣的前頭,管你什麽大朝會、常參朝會,還是小朝會,想讓我站在別的地方,沒門!
後來,王鉷在李林甫的支持下,成功升任禦史大夫,更是天天站在了禦史台方陣的正前方,不但堅持站在那裡,還特意向前了一個身位,徹底把禦史中丞楊國忠甩在了身後!
為啥!
當初咱倆競爭,誰都不願意放棄這個位置,現在我贏了,正是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當然得站在這裡,我就喜歡你站在我身後,看著我的背影咬牙切齒,又拿我沒辦法的樣子,就倆字,痛快!
不過……
今天禦史台方陣的最前方還是兩位……
那不對啊,謝三郎回京了,正好站在禦史台方陣的正前方,加上王鉷和楊國忠,應該是三個人才對啊,怎麽又變成兩個了?
因為,只有謝三郎和楊國忠兩位禦史中丞並排而立。
王鉷跑了!
王鉷哪兒去了,難道也沒參加這一次的大朝會?
不,他參加了,不但參加了,而且就在金殿之上,那人呢?
王紅今天連禦史台標志性的獬豸冠和獬豸袍都沒穿,直接穿著一身大紅的圓領袍服,站在了尚書台戶部隊伍裡。
這時候大家再想起來,王鉷的本職,不是禦史台的禦史,而是戶尚書省的戶部侍郎……
誒,這個選擇可就有意思了,
縱然王鉷這個戶部侍郎,是天子面前當之無愧的第一紅人,已經從客觀上架空了戶部尚書,戶部相關的任何事兒,在戶部,一言可決。
但是,你能耐再大,權勢再高,按官職來說,也是戶部的二把手,只要戶部尚書還沒死,在大朝會上,你就不可能站到人家尚書的前面去。
要不然的話,就算你是天子面前的紅人,禦史台也在你這位“禦史大夫”的統領之下,但是也肯定有當值的殿中侍禦史跳出來彈劾你“君前失儀”!
你放著禦史台老大那一把手的站位不去,反而回到了尚書省戶部維持著以個二把手的站位……
這他麽怎麽想的呀?
況且,禦史大夫是三品,身著禦史台獨特的黑色獬豸冠、黑色獬豸袍,戶部上書乃是四品,隻得身穿紅袍而已……
如果他站在禦史台方陣的最前方,自然一目了然,但是,今天穿了一身紅色的圓領袍服,往尚書省六部足足十二位侍郎的隊伍裡面一鑽,要不是腰間還懸掛了象征著三品的金魚袋,一眼望過去,還真不見得能找到他……
你王鉷堂堂一個天子面前的紅人,在大朝會上,玩捉迷藏呢!?
有好事者頓時心領神會,還不是讓謝三郎鬧得!
王紅他自己也心裡知道自己是怎麽個回事兒,跟楊國忠競爭是跟楊國忠競爭,因為他自己知道,楊國忠也就那麽回事,自己雖然不懂禦史台裡面的彎彎繞,他楊國忠也不懂,競爭一下,未嘗不可,不就是比矬子裡面拔將軍嗎?王鉷自問,就算自己再不懂,好歹也得比楊國忠這個“蜀中混子”強得多。
果然!
有天子看顧,有李林甫的支持,他如願以償,升任禦史大夫。
今天要是謝直沒來,就楊國忠一個禦史中丞在,那王紅想都不用想,肯定要站在禦史台方陣的正前方,還是那句話,壓住身後楊國忠這個昔日的競爭對手,痛快。
但是,今天,謝三郎來了,情況就不一樣了。
王鉷就算再自大,也不敢說在大唐律法這方面,能超過“大唐辦案第一能手”!
人家謝三郎開元二十三年就調任了監察禦史,區區一年時間,就成為了“開元朝最聲名卓著”的監察禦史,就算調任揚州、遠離中樞之後,職事官也一直掛在禦史台,因功一路升遷,監察禦史、殿中侍禦史、侍禦史、禦史中丞,一路走來,那叫一個穩當。
不用別人提醒,王鉷自己都知道,別看他和楊國忠頭些日子折騰得歡實,那是人家謝三郎遠在揚州,如果人家早一步回到長安城,他和楊國忠,全得歇!
說句不好聽的,他如今的這個禦史大夫,就是從人家謝三郎的手上撿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試問,王鉷的臉得有多大,才敢在禦史台隊伍中,站在謝直的前頭!?
至少,在他這個禦史大夫成為名副其實的“禦史台老大”,徹底掌控了禦史台之前,他還真沒有這個臉!
所以,他穿上了四品侍郎的大紅圓領袍服,混跡在尚書省戶部的隊伍裡面。
丟人嗎?
有點。
但是,總沒有站在禦史台隊伍的正前方丟人吧?
如果說,楊國忠這個禦史中丞看待他背影的目光,讓王鉷感覺到一種痛快。
那麽,如果他站在禦史台隊伍的最前方,身後看待他背影的目光,從楊國忠換成謝三郎,那就不是痛快了,完全是一種痛苦!
什麽痛苦!?
如芒在背了解一下……
且不說這些有的沒的,反正因為謝三郎的出現,大朝會開始之前,都沉浸在一種古怪的氣氛之中……
文武百官分列兩廂,侍立良久之後,天子李老三,終於在內侍的引導之下進入金殿,升坐龍椅。
李老三一進金殿都有點懵。
以前都是亂糟糟的,只有等自己坐在龍椅之上,文武百官才會在殿中侍禦史的提點之下安靜下來……
說實話,李老三還挺享受這個過程的,天子威勢,不單單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還在這日常的點點滴滴之中。
結果,今天……怎麽這麽消停?今天不是大朝會嗎?沒來人!?
李老三帶著疑惑一進金殿,一眼就看到了謝三郎,哦,明白了,這貨……就是個鎮場神獸啊,怪不得他姓謝名直,還真有古之神獸獬豸的風采……
李老三一邊走一邊感慨,卻有突然想到,謝直一來,全場寂靜,謝直沒來的時候,怎麽就亂糟糟的?難道禦史台就謝直一個人能管事……王鉷和楊國忠呢?以前……是不是對禦史台,甚至對文武百官都太放縱了……吧?而王鉷和楊國忠這倆貨,是不是有點……?
欸,對了,光看見楊國忠了,王鉷呢?
一邊想著,一邊落座,放眼一看,愣是沒找著,仔細再看,這才看到王鉷,身著大紅袍、腰懸金魚袋,混跡在尚書省的隊伍之中……
李老三堂堂開元天子,那是多聰明的人啊,電光火石之間,就弄明白怎麽回事了,不由得也是一陣無語,王鉷……慫死你就算了!
不提李老三恨鐵不成鋼,有內侍上前,捏著嗓子一聲高喝。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啟稟陛下,臣,有事要奏!”
大朝會上,有人當先開口。
誰啊?
安慶宗!
安祿山嫡長子,如今的東平郡王世子,自從安祿山離開長安城之後,就留在長安,充當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府的進奏院留守。
安慶宗出列,向天子一禮之後,起身朗聲說道:
“啟稟陛下,幽州、河東兩鎮節度使,東平郡王安祿山,有事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