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謝直徑直前往河南縣。
他想明白了,要想找到何幫主,還是得從漕幫的這些人入手,而要想查明漕幫背後的銷贓渠道,同樣也要從漕幫入手,而且得從何幫主身邊的近人入手。
何幫主身邊的近人都有誰?
賴三,死了。
陳五,老二、老三,不知道。
掐指一算,只有何二和侯七了。
具體到侯七,謝直離開洛陽的時候,這貨被判罰在通濟渠挖淤泥了,跟戴捕頭一打聽,到日子了,人走了,人家被判了十多天的勞役,夠了日子已然離開了通濟渠,據說出了工地一打聽,漕幫早就星散,他本來是漕幫的小頭目,漕幫都沒有了,還能幹啥去?據說他跳著腳罵了兩句街,然後就消失在洛陽城之中。
要是找,肯定也能找到,只不過費勁點……
咱費那勁兒呢!
謝直聽說侯七不見蹤影了之後,根本沒走心,找不到就找不到唄,不還有一個何幫主身邊的近人嗎?
何二。
人家何二從小就在何家長大,自從何大龍接任漕幫幫主之後,就一直在他的身邊護衛,雖然何二沒有參與過漕幫作奸犯科的相關犯罪活動,但是,單就對漕幫機密事宜的參與,何二還真不見得比賴三、陳五他們差了,具體緣由,請參看後世領導和司機之間的關系。
事實上,就謝直的本心來講,相對於侯七,他更絕對在何二的嘴裡能夠掏出更多的東西來。
“何二,你漕幫黑衣悍匪已經覆滅,知道了嗎?”
謝直到河南縣,跟羅縣令借了河南縣二堂,提審何二的時候,劈頭蓋臉就是這麽一句。
何二一愣,沒說話。
謝直冷笑。
“哦,我忘了,黑衣悍匪是朝廷這邊對他們的稱呼,你們那邊叫什麽啊?我給你介紹一下哈,領頭的兩個人,一個叫老二,一個叫老三,大體有六十多人把,做事的時候習慣穿一身黑色衣物,五年以來,他們一共在河南府地界的水面上截殺糧船,殺人倒是不怎麽殺人,就是一定要把糧船劫走……最近一次出活兒,是在河陰縣,這次的手法大有不同,一見面就直接殺人燒糧,倒是弄出來好大的場面……”
隨著謝直的描述,何二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老二、老三手下的這群黑衣悍匪,直接聽令於你們漕幫的何幫主,哦,就是你門何家的何大龍……我聽說你管何大龍一直以‘大哥’相稱……
當初我們河南縣抓捕何大龍的時候,還是你拚死斷後才讓他逃出生天來著……
可惜啊,你對他有情,他卻對你無義,何大龍逃出洛陽之後,也不說來想辦法救你,反而跑到了河陰縣,帶著老二、老三再次截殺官船……
前幾天,五月二十三,在亂石灘,就是上一次他們殺人截糧的地方,一場大戰,黑衣悍匪一網成擒,老二身死,老三被擒,其他黑衣悍匪或死或傷……”
謝直說道這裡,暗戳戳地一個停頓,何二果然開口,仿佛配合好了一般打斷了謝直的話,焦急問道:“我大哥呢!?你說我大哥怎麽樣了?”
謝直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前來提審何二之前,就曾經有過擔心,何二要是不招,怎麽辦?
這貨能親自斷後讓何幫主逃出生天,既然能乾出這樣的事情,那應該就是那種“義氣為先”的主兒,你審問他,刑訊他,還真不一定能夠得到想到得到的消息,因為在人家心裡,開口,就是出賣朋友、出賣兄弟,他寧可死,也不能這麽辦!這是人家的信仰所在,對錯暫且不論,反正讓你審問進行不下去就是了。
對付這樣的人,隻宜智取,不宜強攻。
所以,他在介紹亂石灘之戰的時候,特意把何幫主拉了出來說話,何二果然關心則亂……
然後……
謝直靜靜地看著何二,眼神中全是憐憫,還夾雜著一絲落寞。
何二看著謝直的眼神,心中頓時就是一忽悠。
“你這麽看我幹什麽!?
我問你話呢!?
我大哥呢!?”
侍立在謝直身邊的謝勇登時大怒,“大膽!”,說著就要上前好好教育教育何二什麽叫好好說話。
謝直卻一擺手攔住了謝勇,面無表情地對何二說道:
“他死了!”
何二頓時大驚,一臉不可置信地嘶吼。
“不可能!我大哥怎麽會死!?他不可能會死!”
謝直依舊那麽看著他,沉聲開口:
“亂石灘一戰,是何幫主親自帶著老二、老三等黑衣悍匪截殺我等……
老二身死,老三成擒,黑衣悍匪一句全殲,你說,六十多人都死了,你大哥何大龍,還能有好嗎?”
何二聽了,頓時嚎啕大哭。
他本是一個無人認領的孤兒,很小的時候就被上一任何幫幫主收養,一個帶在身邊悉心教導,何二也一直拿上一代何幫主當父親,要不然的話,也不會把姓氏都改成了“何”,還跟何大龍一起論排行、當了何家的“二郎”,他跟何大龍是真有感情,一方面是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另一方面,何老幫主過世的時候,曾經親口向他交代,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何大龍。
在何二的心裡,何大龍和何家就是他的一切,“保護好何大龍”,就是他人生的一切!
現在,這一切,崩坍了。
他本以為自己拚死斷後、讓何大龍逃出生天,是最劃算的“以一命換一命”,以他何二的命,換了何大龍的一條命,在這個買賣中,還成全了他的“忠義”,只要何大龍逃離洛陽之後能夠隱姓埋名好好過一輩子,哪怕他何二今天就被謝閻王砍頭,那他這一輩子,大賺!
結果,今天,謝閻王告訴他,這個買賣沒做下來,何大龍死了,而他何二馬上就要死了,不但不能一命換一命,還把兩條命都搭了進去,巨虧!
何二嚎啕,一方面在哭何大龍的身死,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為自己“忠義”不值的意思。
謝直就這麽高坐在二堂之上看著他哭,一言不發。
良久之後,何二緩緩收聲,抬起頭,看向謝直,雙眼之中猶如一汪深潭,再也不見一絲波瀾。
“是誰殺了他?”
謝直依舊面無表情。
“是我!”
“轟!”
一句話,如同驚雷,瞬間點燃了何二眼中的深潭,古井無波瞬間變成驚濤駭浪。
“老子殺了你!”
伴隨著怒吼,是何二突然起身、轟然前撲,鐵鏈嘩啦啦作響之中,是他那雙如同鋼爪一般的雙手。
謝勇在謝直的身邊早有準備,飛起一腳,正中何二的側肋,把何二踹出去一溜滾去。
何二剛一落地,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他卻不管不顧,怒吼一聲,再次撲了上來,卻被反應過來的河南縣衙役牢牢控制住,即便是這樣,何二依舊咆哮連連,竟然掙扎得三四個人都快摁不住他了。
謝直就這麽看著他,眼神微微閃動,卻終究沒有說什麽,如果說一開始定計的時候,謝直對何二的反應有所準備,但是他也沒有想到,何二聽到何幫主的“死訊”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這真是一條滿身忠義的好漢子!激得謝直熱血沸騰,差點一是不忍告訴他何大龍在逃、還沒有死……
後來轉念一想……
臥槽,我他麽有病啊!
何大龍本身就沒有死,我愧疚個屁!
現在何二反應這麽大,不過是一時心情激蕩,他要是不激蕩還就壞了,要不然的話,怎麽才能撬開他的嘴、讓他說實話!?真要是可憐他的忠義,大不了一會告訴他真相不就行了?
想到這裡,謝直平複了心情,靜靜地看著何二在衙役的控制下慢慢平靜了下來,這才開口繼續說道:
“要說何大龍逃出洛陽之後,不準備救你,其實也準確……
何大龍雖然身死,但是你們漕幫河陰縣分舵的陳五卻被我們抓了,據他說,何大龍逃出洛陽之後,在河陰縣落腳,就是陳五前前後後地照應著……
陳五當時問他,下一步該去哪,何大龍自己說了,說既然漕幫星散,他也成了喪家之犬,一切雄心也煙消雲散,就是想找個地方買上幾畝薄田逍遙度日了,只不過呢,他心中還一直有你,說在離開洛陽之前,必須要把你拯救出河南縣的大牢,說什麽讓你跟他一起去逍遙……
陳五就說河南縣縣衙防備森嚴,黑衣悍匪在老二、老三的率領下雖然能夠截糧殺人,但是劫獄恐怕還力有所不逮。
何幫主跟陳五說,有人給他出了主意,說我謝某人前往河陰縣查案,一來一去都是乘船,他何大龍要是有能耐把我街了,也不用殺人害命,只要把消息放出去,找朝廷換人,估計朝廷考慮到我謝某人是天子欽點的監察禦史,說不定還真會把你這個囚犯放出來……
可惜,亂石灘一戰,何幫主功敗垂成,到了最後,何幫主依舊死戰不休,堪堪殺到了我的眼前,要不是謝某人也曾經習練過軍中的戰技,還真說不定讓他把這件事情給辦成了……
何二,你不知道何幫主身死的時候,一身黑衣殺得滿是鮮血,一步一個血腳印,就這麽硬生生地走了一條血路走到了我的面前……最後,他身中三十一刀,據後來驗屍的仵作說,渾身上下都沒有一塊好皮了……”
何二聽到“血站不休”四個字的時候,早就泣不成聲。
隨著謝直刻意將何大龍“死亡”的場景描述的越來越淒慘,何大龍也哭得越來越厲害,到了“沒有一塊好皮”的時候,更是直接一口血噴出來,大聲嘶吼。
“大哥,你糊塗啊!”
謝直一看,差不多了,再下料這哥們該自殺了,然後等何二稍微緩了一緩之後,才繼續對他說道:
“何二,你現在不過是河南縣治下一個囚犯,身犯重罪,就等著秋後問斬了,按理說,這件事情,謝某人不必親自對你演講,不過,我還是說了。
為什麽?
第一個,敬重你是條漢子,寧可自己拚死斷後,也要讓何大龍逃出生天。
第二個,也敬重何大龍是條漢子,他奮死拚殺到了最後,還一心一意地要抓謝某人換你活命……現在他雖然死了,不過,我想,他對你有情有義,他的消息,無論如何也要告訴你一聲才是……”
謝直說道這裡,何二又有要大哭的跡象。
謝直一見,趕緊繼續。
“至於第三個嘛,就是要問一問,是誰給何大龍出的這個主意,據何大龍自己說,就是給你們銷贓的那一個,但是具體是誰,他沒說,陳五也不知道,我就想問問你……”
何二一愣,想都沒想,直接問道:“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我怕……”謝直故作一聲長歎,“給何大龍出主意的這個人,也不知道是為了一石二鳥、讓我和何幫主兩敗俱傷,還是純心跟我謝某人過不去,不弄清楚他的身份,謝某人寢食不安啊,你可知何幫主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到我的面前,給謝某人留下了多深的印象,我可不想日後出門的時候,再碰上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兒……”
何二聞言, 忍不住哈哈大笑,狀似瘋癲。
“哈哈哈……你怕了!?堂堂謝閻王也會害怕!?哈哈哈……大哥,你聽見了嗎!?謝閻王也怕你啊!”
突然,何二停住了笑聲,眯著眼睛看著謝直,雙眼中全是審視。
“不對!
你騙我!
我大哥沒死!
你騙我,你就是想知道是誰在給漕幫銷贓!”
謝直一看,欸,這哥們不但忠義,也算不得傻哈,竟然反應過來了,幸好早有準備。
“帶陳五!”
陳五上堂。
何二頓時臉色大變,滿是焦急地問道:
“五哥,到底怎麽回事?我大哥呢!?他還活著嗎!?”
陳五能說啥?
他被謝直帶回洛陽城之後,已經被明確警告了,就倆字,配合!配合不好,你也不用費盡心機地推卸責任了,等死吧,不用等秋後問斬,我他麽現在就弄死你!
聽了何二的問話,陳五糾結了半天,這才搖了搖頭。
“幫主到了河陰縣之後,本想一走了之,結果就是放不下二哥你,結果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截殺謝閻王……
到底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我不知道,幫主說可以信任,說是以前就給咱們銷贓來著……
二哥,你別怨我,我勸了,沒勸住幫主,無奈之下隻得和他一起去亂石灘截殺……”
何二一聽,陳五所言,跟謝直如出一轍,頓時睚眥欲裂!
“林德賢!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謝直一聽,頓是眼神一凝。
林德賢?
洛陽糧行總會的林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