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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掌燈時分,雨勢未停,劉策端坐與帳中,望著情報司送來的涿州嶺南至涿河沿岸的地形圖,一直蹙眉沉思,邊上的皇甫翟依然沒完沒了的擦拭著手中銅鏡,似乎要把整個鏡面全給抹去一般……
“報~”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聲傳令官的呼喊,打破了帳內詭異到極致的寧靜。
只見傳令官站在帳口,身後跟著兩名破軍營的士兵,他們二人此刻渾身上下已然被雨水浸透……
劉策聞報抬眼望去,傳令官立刻拱手說道:“楚指揮使來報,懸谷關已經攻克,靜候軍督大人下一步指示……”
“帶回來的兄弟喝碗薑湯暖暖身子,順道換身乾淨的衣物,本軍督會另外派人去給楚子俊下達軍令,先帶他們下去休息吧……”
劉策一直注視著帳外二名士兵疲憊的神情,顯然這種鬼天氣行軍有多麽不易,聽完傳令官的話就讓人帶他們下去休息了,對於自己營中將士他自然是非常重視,只是現在的身份不允許自己表現的和精衛營初建時那種親自噓寒問暖的作態,只是換了種方式關心,與當初並沒有任何區別。
去年夏季呼蘭草原之戰,讓劉策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最初到遠東時的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到如今的沉默寡言不拘言笑,短短三年時間已經徹底的蛻變了,至少軍中將士印象中很少再看到他笑過,但大家都明白其實整個軍督府所承受壓力最大的人就屬劉策了,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道指令,皆關系到整個治下軍民的前途……
“屬下謝過軍督大人!”
兩名將士聞聽劉策這麽說,感動之余立刻拱手謝過,在傳令官的帶領下前去休息了,帳內很快又恢復了之前那安靜的氣氛……
一直擦拭鏡子的皇甫翟這時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放下銅鏡對劉策說道:“軍督大人,在下這段時日算是見識您麾下為何軍勢強盛了,頗有昔日一支鐵軍的風采……”
“哦?”劉策望著桌案上的地圖,頭也沒抬回了一聲,“那本軍督倒想聽聽先生口中所說的鐵軍是一支什麽樣的軍隊?”
皇甫翟眼神一斂上前一步,單手負背開口說道:“墨刀鐵衛!”
“未曾聽聞……”劉策搖搖頭說道,“本軍督對這種奇聞一向不怎麽關注,真的有這麽一支軍隊麽?”
皇甫翟點點頭:“軍督大人,十余年前大周殿前司在雍涼之戰中精銳盡喪的傳聞你該聽聞過吧?”
劉策回道:“這個自然,那一戰規模浩大,數十萬大周中央軍聯合邊關守軍一路西進,力圖收復涼州省驅逐夏蠻收復故土,結果卻是大敗而歸,朝中幾十萬精銳一戰而歿,淪落到堂堂百裡之長的玄武關僅不足百余士卒鎮守,若當初蒙洛人出兵破關的話,這大周王朝怕是早就已經淪為蠻夷的樂土了……”
皇甫翟又說道:“那軍督大人可曾懷疑過,蒙洛人為何不會趁此機會破關呢?這可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是蒙洛人愚蠢,還是他們覺得時機不對呢?”
“嗯?”劉策聞言,這才抬起頭望著皇甫翟問道,“是你口中的那支墨刀鐵衛?”
皇甫翟臉上一絲憂傷稍瞬即逝,隨後繼續說道:“這是一支不被任何人認可的軍隊,他們注定只能活在黑暗之中,無論生死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是,他們卻又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他們每一人都是驍勇的將士,他們不喜戰爭,卻從來不怕戰爭,他們渴望生存,卻從來無懼死亡,誰都不會知道,昔日玄武關外六十裡地,一支七千人的玄衣軍團,抵擋住了四萬蒙洛鐵騎的南下,所付出的代價便是自己的生命,
七千人僅有三十三人活了下來,其余全部都戰死在了關外,沒有一人投降,沒有一人屈膝求饒,縱使孤立無援,他們依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擋著鐵騎的衝鋒,他們為的是什麽?只為了中原王朝能安然的渡過這一次危機,
他們做到了,蒙洛人退兵了,遍地的屍骸讓他們感到恐懼,這支軍隊的將會永遠烙印在他們的心頭揮之不去,可惜,他們死的值麽?沒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就這樣仿佛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最終連一筆史墨都未曾留下,這到底是可悲還是可敬……”
劉策沉默了,皇甫翟那平靜中不帶一絲波瀾的話語卻讓他恍惚間看到一支渾身帶血的軍隊,手中緊握著鋼刀矗立在茫茫草原之上,迎面而來的是一支龐大的異族鐵騎帶起滾滾沙塵彌漫,他聽到那些誓死不屈的將士齊聲呐喊著,不顧一切的卷入騎陣之中,與凶殘的異族騎兵展開最為慘烈的搏殺,最後留下遍地的屍體,多麽的悲壯,多麽的驕傲……
“軍督大人,你聽到墨刀鐵衛在呐喊了麽?”皇甫翟似乎有讀心術一般,望著默然不語的劉策輕聲說道,“在下希望軍督大人的軍隊千萬不要成為下一個墨刀鐵衛,那十分的不值……”
劉策回道:“為億萬百姓拋頭顱灑熱血,不管皇甫先生口中的那支鐵軍是否存在,都令人感到十分敬佩,如果他們真的存在,應該讓世人知曉他們的存在……”
“軍督大人真是這麽想的麽?”皇甫翟問道,“也打算將自己的軍隊打造成墨刀鐵衛那樣的死士,然後不被歷史所銘記麽?”
劉策搖搖頭:“不,墨刀鐵衛是墨刀鐵衛,精衛營是精衛營,二者根本不可相提並論,本軍督麾下的軍隊有他們自己的想法,但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天下止戈,共享繁華盛世!”
皇甫翟說道:“會有這麽一天麽?恕在下直言,如今大周已然岌岌可危,隸陽、涿州只是一個開始,若殿前司此次馳援河源有變,就會立馬產生前所未有的劇變,所謂的盛世繁華,天下止戈,只是軍督大人您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有的只是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爭執,甚至,兵戎相向,已經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那難道就此要放棄這個夢想麽?”劉策眼中精光直攝皇甫的心扉,“大周王朝沒了,但中原的百姓還在,無論前途多麽艱難,多麽可怕,我劉策就是要帶領我的麾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將這肮髒亂世慢慢踏平,
讓中原子民從此生活在沒有戰火肆虐,沒有外族凌辱的土地上安居樂業,一起享受那真正和平的歲月,哪怕只有百年,十年,一年,一月,甚至一天,我劉策都會孜孜不倦的走下去,直至我身死那一天都不會放棄!”
皇甫翟回望著劉策,聽著從他口中說出的豪言壯語略一沉思,隨後歎了口氣說道:“您這樣做會成為天下所有世家的共敵,軍督大人,你選的這條路注定坎坷不平,前方的阻礙和困難多到你難以想象,真的還要走下去麽?”
“你見過百姓易子而食的畫面麽?”劉策忽然問道,“你見過餓的雙眼通紅的百姓喪失人性的場面麽?你見過一口大鍋裡滿是煮爛的人肉麽?
我見過,甚至親身經歷過,當年的河源慘絕人寰,所經之處遍地都是地獄,為什麽落在我手中的流賊,我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們全部殺死,士族們至今對我毒殺八萬佔據高陽流賊,虐殺俘虜的事天天在四處散播呢!
我在乎過麽?為什麽我要那麽做?就是因為要杜絕這種人間悲劇發生,只要讓我看到百姓因為自己安全而露出真誠的笑容之時,那我所做的一切就足夠了!罵名,讓世人罵去吧,我不在乎!”
劉策的話再次讓皇甫翟陷入沉默之中,良久剛要開口,卻見帳口一名近衛軍士兵端著食盒靜靜地立在原地。
“軍督大人,用晚膳了……”近衛軍士兵恭敬地說道。
劉策收起桌上地圖,衝他努努嘴:“放在桌上吧……”
近衛軍士兵恭敬的將食盒放在主案上,打開盒蓋後,從內中取出一碗冒尖的米飯,再是一碟青菜,外加一盤切成薄片的鹽水羊肉和一碗蛋花湯。
把飯菜放完後,那士兵退到一邊站立待命,劉策看了一眼沉思起來,事實上前世的他酷愛吃的肉是牛肉,只是大周耕牛不能隨意宰殺,雖然律法沒有明文規定,但無論士庶都對耕牛是格外的愛護,不下與戰馬,甚至比戰馬還要看重,畢竟現在不是機械化時代,農事一塊需要大量騾馬耕牛來勞作,誰要是敢無事吃耕牛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就算薑若顏這等天之驕女,長到二十歲也沒吃過幾次牛肉。
“希望畜牧業這塊趕緊發展起來,羊肉雖好,但以目前的條件要不是精心調製,這膻味還是很難處理的,耕牛不能吃,那肉牛總可以吧……”
想到這裡,劉策忽然開口對那近衛軍士兵問道:“看你臉色有異,還有什麽事要稟報麽?”
那士兵聞言,知道自己心思被劉策看穿,也不再隱瞞,對劉策拱手說道:“軍督大人,那新來的韋巔……”
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顯然是不知該怎麽說起。
“說,韋巔怎麽了?”劉策以不容拒絕的語氣問道。
士兵立馬站正說道:“回稟軍督大人,韋巔的食量實在太大了,一頓至少五六升米,而且目無軍紀,經常插隊搶飯,軍中將士對此也是頗有微詞……”
“是麽?”劉策輕哼一聲,“照你這麽說,這大塊頭我也有段時日沒去關注了,正好,帶我去看看他……”
“遵命!”
近衛士兵聞言立馬興奮的行了一禮,隨後主動拿起帳口油傘撐開頂在帳外等著劉策前去和韋巔理論。
臨行前,劉策又對皇甫翟說道:“先生,這飯你就替本軍督吃了吧,想必你現在也餓了吧……”
“那多謝軍督大人,在下就不客氣了……”皇甫翟沒有一點見外,徑直來到了主案前坐了下來。
“皇甫先生……”劉策望著皇甫翟坦然自若的動作,又對他說道,“本軍督知道你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書生,至於你究竟什麽身份,你不說,本軍督也不問,但本軍督還是希望你不是阻礙我的敵人,畢竟,今晚你我一番對話,本軍督對你的印象是極佳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能成為朋友也無妨……”
話畢,劉策就和那衛兵一道步入了雨中,留下了皇甫翟一個人。
“朋友麽?”皇甫翟望著劉策的身影,輕笑一聲,“只要是我的朋友,都會死於非命,恕我不能答應你,現在我可以確定你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不過在證實之前,還需要仔細的觀察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