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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歷363年,四月,蜀地隴州前線……
那一年顧謙二十四歲,奉左將軍歐陽武之命,領一個總旗三百一十八人的兵馬火速馳援地處隴州、撒蠻高原邊界的胡橋堡抵禦勃紇進犯,同時掩護當地的百姓向內地巴州各處撤離。
當顧謙抵達胡橋堡時,他和自己的部隊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堡下遍地都是殘肢斷臂,鮮血也染紅了整片土地,乾硬的地面上插滿了一支支漆黑的羽箭,足足兩千名將士在與高原蠻族的交戰中葬身血海,堡上僅幸存十一名邊軍將士……
壓抑下心頭的恐懼和憤怒,顧謙指揮自己所屬部隊開始收斂同僚的屍體,待忙完一切後,已是深夜時分,他們很幸運,凶殘的勃紇人並沒有在這個時候發起攻勢。
等忙完一切後,顧謙所部正式進駐胡橋堡,接替那十一名友軍堅守起胡橋堡的重責。
在與那十一名士兵交涉過後,顧謙才得知,這次撒蠻高原的勃紇人足足集結了三萬七千人犯境,一旦胡橋堡失守,隴州各地上百萬百姓無疑將會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顧謙隻覺的自己肩上的擔子異常的沉重。
第二日,勃紇人就對胡橋堡開始發動了猛烈進攻,勃紇人的野蠻和凶殘超出了顧謙的想象,他們各個悍不畏死,一次又一次的爬上堡牆,無論死多少人,似乎都無法熄滅他們眼中那股凶殘的赤光。
依靠胡橋堡的城牆,顧謙所部足足抵擋了四天,四天時間,一個總旗的兵力已經損失過半。狼煙已經燃起三日,然而並沒有等來援軍,顧謙記的非常清楚,時任隴州左道兵備的高密就在胡橋堡後方不到百裡處,他麾下三個旗團總計四萬六千人最遲不過五六個時辰就能抵達胡橋堡。
可是,高密卻遲遲未動,顧謙也只能繼續堅守在堡牆之上,指揮自己殘部抵禦密密麻麻的勃紇人進攻。
到了第六天清晨,軍中的箭矢耗盡了,手中的刀劍已經卷刃了,槍杆也在戰鬥中一條一條的折裂,乾糧也已經耗盡,真正已經彈盡糧絕了。
顧謙望著身後僅存的六十七名渾身浴血的士兵,又望著胡橋堡外源源不絕地勃紇人,露出了一臉決然之色。
第七天,殊死肉搏之後,顧謙所部僅剩最後五人存活,他們知道,胡橋堡是無論如何也守不住,自己被高密給拋棄了。
“全軍撤退……”
在這絕境關頭,顧謙下了一道讓自己往後八年來都在良心中煎熬的命令,他放棄了胡橋堡,在敵人進攻前,逃離了這座滿是死屍的堡壘,前去找高密理論。
當顧謙他們一行五人相互扶持,拖著傷軀好不容易趕到高密所在的營地時才發現,高密和他的大軍早就不見蹤影,從地上遺留的痕跡顧謙可以判斷,他們至少已經離開五天以上了。
自己,真的被拋棄了,這一刻顧謙怒不可遏,但卻又無處可以宣泄自己現在的心情,只能決定避開大道走小路返回左將軍歐陽武所在處稟報軍情。
在山林之中輾轉四五天,期間又有兩名將士挨不住傷痛折磨死於荒野,顧謙強忍悲痛將他們埋葬之後,繼續帶著僅剩兩名下屬向歐陽武所屬營地蹣跚前行。
好不容易,他們終於找到一座莊園想進去討口熱飯吃時,一進莊園瞬間,顧謙頓時呆滯萬分。
只見莊園之內一片死氣沉沉,整座莊園的男丁都被破開腹腔掏空內髒,屍體活活掛在木樁之上,而莊裡婦孺孩童則是倒在血泊之中,各個衣不蔽體,從她們臉上那恐懼痛苦的神情,顧謙可以判斷出死前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和侮辱。
而那些僅存未被殺害的莊民,此刻也各個神情呆滯,不少人甚至不停地傻笑著。有幾個婦孺已經精神失常,甚至抱著自己孩子的屍體輕拍著唱入眠曲。
顯然這座莊園慘絕人寰的一幕,是因為遭到了勃紇人的進犯導致……
“啊~~”
見到這一幕的顧謙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跪在莊子前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扇自己的臉。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啊~”
顧謙為自己下達那道撤退的命令後悔萬分,心中不住的自責,不斷向那些屍體磕頭致歉……
之後一路行來,顧謙所見盡是人間地獄,各地城鎮、莊園都遭到了勃紇人的劫掠、焚燒。
勃紇人那野蠻成性的個性以及殘忍無比的簡直手段令人發指,所過之處,男女非死即奴,簡直就是一群未曾開化的野獸,最後奪光城鎮村莊值錢的東西,綁著年輕的女人和被鑿眼挖鼻的青壯揚長而去,留下滿目瘡痍的廢墟,野蠻程度令草原上的胡人都自歎不如。
從那以後,多年來顧謙一直都在為自己放棄胡橋堡的事而深深自責,在痛苦之中日夜煎熬。
“軍督大人啊~”
提及傷心之處,顧謙當即對劉策跪下來,淚流滿面地說道:“我對不起隴州百姓啊,足足二十萬隴州百姓被勃紇人殺害,八萬多名百姓被抓去撒蠻高原為奴為婢,
都是我的錯啊,這八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痛苦中煎熬,死去兄弟,慘死的青壯,衣不蔽體的婦孺,還有繈褓中的死嬰,我,我……”
“顧大人請起……”劉策起身將顧謙拉起,然後對他說道,“三百一十八人抵擋近兩萬蠻人多達七日之久,顧大人,你沒有對不起隴州百姓!”
顧謙搖搖頭說道:“軍督大人,您無需安慰本官,當時本官心中也是怕的要命,只是早知會那樣,我就應該誓死不退的,也許再堅持一下!勃紇人或許就不會進犯了……”
劉策搖搖頭道:“不,顧大人,你已經做的非常好了,真正對不起隴州百姓還有你麾下將士的,是高密,是他的見死不救才導致隴州蜀地悲劇的發生!”
顧謙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多年來壓抑在心頭的痛,今日能在劉策面前說出來,他也舒暢了很多。
劉策能體會顧謙此刻的心情,其實換他是顧謙,在當時那種絕境之下,表現可能還不一定有他好,幾百人抵禦兩萬人,這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顧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殿前司和河源官軍還需要你多多照料,早些回去歇息吧,過幾日,隨本軍督一起發兵高陽,早些解除河源危局,還百姓一個安居樂業的空間……”劉策拍拍顧謙的肩膀說道。
顧謙擦乾眼淚,拱手對劉策說道:“軍督大人,本官能與您結識,當真是三生有幸,請您安心備戰,殿前司這片本官會嚴加看管,天色不早了,打擾軍督大人安歇,還請見諒,本官先行告退。”
“顧大人慢走……”
劉策送顧謙到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目送顧謙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勃紇,高原……”劉策閉目嘀咕一陣,而後睜眼堅定地說道,“如果有一天,本軍督能君臨天下,定當替中原百姓除去這一個又一個的毒瘤,還你們一個太平盛世的景象!”
轉身步入府廳,劉策踱步來到一張紅花梨桌前,拿起上面一支精致的的玉笛,然後坐在一把客椅之上,腦海裡回想著顧謙所言與高原蠻族交戰以及隴州百姓的慘狀,宛若身同感受觸景深情,開始吹奏起笛子來。
壓抑傷感的笛聲緩緩在府廳內外彌漫,將待在客房內的薑若顏吸引過來,感受著笛音所表達的情感。
一曲吹罷,薑若顏已經來到了劉策身邊,輕聲問道:“劉策,這是什麽曲子,為何會如此傷感悲涼,聽的若顏心中好是一陣難受。”
劉策放下笛子,落寞地說道:“《悲歡離合戲一場》,聽顧謙所言,我能體會到胡橋堡上三百將士的淒涼,以及隴州百姓無助的悲鳴,這亂世何時才能終結,如果有這一天,我倒是願意拿命去換……”
“劉策,我不準你這麽說!”薑若顏聞言,連忙用手堵住劉策的嘴,“不準你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就算為了百姓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若死了,誰來救那些百姓脫離苦海,若顏又該怎麽辦?”
劉策輕輕將薑若顏放在自己嘴上玉臂放下, 衝她微微一笑:“別擔心了,我沒這麽容易死的,只是有些事既然決定擔起了,就注定無法放下,只能一步一步朝終點走下去……”
薑若顏俯下嬌軀,將頭放在劉策膝間,輕聲說道:“劉策,若顏知道,你肩上的擔子很重,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中原百姓,若顏自知能力有限,幫不了你什麽,隻想能一直陪著你將這條路走完,
你若倒下了,若顏就扶你起來繼續走,若實在起不來,你倒下的地方,也是若顏永遠止步的地方,你不孤單,若顏會一直跟在你身邊陪著你,只求你不要有那麽悲觀的想法好麽?”
劉策伸手輕撫著薑若顏的秀發,點點頭:“若顏,有你這番話,我心裡好受多了……”
薑若顏愜意地感受著自己心愛男人的輕撫,緩緩開口說道:“劉策,你心裡有什麽話一定要和若顏說,若顏願意和你一起承擔,哪怕承擔不了,你說出來心裡也會好受些,好麽?”
“嗯……”
劉策輕吟一聲,算是答應了她的話,令薑若顏閉上雙眼開始享受起這份與劉策難得的獨處時光。
而在劉策和薑若顏相互依偎的時候,府廳不遠處一間房間門口,一道倩影默默注視著這一切,臉上寫滿了羨慕和渴望,幻想著依偎在劉策膝間被他輕撫臉龐秀發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