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貢城,位於巴蜀之南,因盛產食鹽乃成為大唐王朝西南貿易重城之一,轄於劍南道成都府榮州郡。此地學賈客商往來頻繁,經年如實,甚是興盛。時至唐開元十二年,明皇君臨,天下大治,吏治清廉而百姓安居,實已是五洲太平,如歌盛世。
今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比起平日更加熱鬧的自貢城中,越溪之旁此時緩步行走著一白衣男子,此人面容清臒,意態瀟灑,雙目淡淡而望隱有悠遠之意,雖身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掩不住其卓然之氣。每當有人打旁經過,均忍不住對他多瞧一眼,卻又慌忙移開眼光,每個人心中似乎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對這個人,好像自己不配多看,亦或是不敢多看。
白衣人對這一切似乎毫無察覺,隻是淡淡的走著,實際上他此刻確然無心在意別人看自己的眼神,心中念念所想的是自己即將要去見的一個人,一個年輕姑娘,一個叫文小月的年輕姑娘。一想到這個名字,白衣人禁不住心頭一陣悸動,這種近來時不時浮出的陌生感覺讓他自己也不由得有些詫異。回想自己走過的二十八載人生,雖出生富貴名門,但似乎從未體會過什麽真正的快樂。即便孩童時,也異於尋常,毫不懂天真無慮為何物,反倒對旁人的表裡不一,笑裡藏刀一一察覺,幼時便看盡人心險惡。家人見自己終日毫無歡顏,反以為自己天生心智有疾,這種無處傾訴的痛苦卻時時煎熬著心底。自己也曾寄情於各種書籍以求解心中之惑,奈何遍覽經史集注,仍難解心頭之苦。後來師父說這實乃是自己天性如此,心思敏銳遠勝常人所致,外力無法開解,隻能靠自己去參透。恰恰也正因為如此,師父認為自己天資正合本門武學之道,遂收己為徒。十幾年的修習下來,武功雖已有成,奈何心頭之困卻愈加深沉,對旁人所思看的更透,舉目皆是口是心非,人心叵測,以致看在眼中的人世愈加黯淡無色。想到余生如是,哪還有意義,惆悵難平,幾次心底竟劃過了結此生的念頭,直到那一日路經桃香樓,遇到了小月。
還記得當時樓中歡歌不絕,也許是天意注定,自己不經意的抬頭一望,眼光便再難移開,漫天飛雪隻凝成了她怯怯身影。自己此生從未見過那般清澈如水的眼睛,不夾一絲汙濁虛假。以致再不願移動半步,隻想靜靜的看著她,那一刻才恍然:“這不正是自己多年尋而不得的答案嗎,也許亦是自己飄蕩無根的終點吧。”
思緒正濃間,一陣心煩意亂襲來,白衣男子微微皺眉,想到此刻藏在自己懷中衣囊之物,不知為何終是感覺不妥,那是一本外表古拙的黃皮書冊,封皮上寫著‘空冥決’三字,乃是半年前一故人贈與自己保管,其中書寫內容更非中原文字,似乎是西域文,以他於事物之覺,此書之中似乎有些說不清的東西,讓他隱隱不安。心想也許今日為小月贖了身之後,要著手盡快處理此物。
桃香樓是自貢城中有名的風花之地,遠近百裡那都是有名的,這裡終日門庭若市,紅飛翠舞,無論往來客商還是當地富賈均喜暢聚於此。大門口此刻站著一個滿面笑容的老女人,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揮舞著鮮紅的手帕,正迎來送往著她的貴客們,大家都喊她趙嬤嬤,正是這桃香樓管事的老鴇。她剛剛引著一位公子入座,眉開眼笑間一轉身,便險些被迎面而來的一壺開水燙到。趙嬤嬤哎呀一聲尖叫,待得定下神瞅了清楚,原來是跑堂的夏大千,正提著一銅壺的滾水,傻愣愣的站在當間兒,望著自己,破口罵道:“你這蠢驢,笨手笨腳的,險些燙到老娘。”夏大千忙低頭連聲賠著不是,趙嬤嬤怒氣稍平,一咧嘴道:“若不是你那舅舅何喜懇求,老娘才懶得管你,醒目著些。”說完一白眼,又去招呼客人了。待趙嬤嬤走遠,夏大千抬起頭,一臉的不服,惡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悄悄罵了聲“老婊子”。
桃香樓大廳之中此刻人聲鼎沸,賓客們滿面春風,駕肩接跡,彼此互相行禮,打著招呼,好不熱鬧。廳中樂聲緩緩奏起,一豆蔻女子撫琴而唱,隻讓人覺得曲調柔美,吐語如珠,很是好聽。眾客聞得曲聲引人,大多人閉口不再談笑,倒是願意倒一杯美酒,閉目而賞。有心之人循著聲音看去,不免搖頭,略有遺憾,這曲調雖好,但那唱曲之人卻雙目平視,毫無神采,原來是個盲目之人。常來此處的熟客均知,這盲女名叫文小月,乃是桃香樓的一名歌伶,容貌雖然姣好,奈何有目疾而不能視物,看不到人,加之她身世悲苦,所以尋常也無人去打她念頭。這文小月自幼不幸,許是因為眼盲之故,剛一出生便被遺棄,被好心的陳阿婆撿回,同其他兩個孤兒大金和二銀一同生活。奈何陳阿婆也是個孤苦老人,每日替人縫補賺些營生,一家四口度日甚是艱難。那時侯大金和二銀總是蹲在桃香樓門對過的街邊,偶有裡面的姑娘要買個胭脂,小吃什麽的,替人家來回跑個腿,還能賺幾個錢。後來小月也跟著來,無奈目不視物,每次隻能靜靜坐在小石墩上聽著裡面傳出來的樂聲,或許是她天生缺陷所致,反倒是對音律甚有天賦,久而久之,竟將所有曲目都記在心裡。回到家中便唱上幾句,大金,二銀都表示小月姐唱的可比那樓裡面的好聽多了。可惜好景不長,五年之前,陳阿婆因年老體弱,得重病死去,姐弟三人悲戚慟哭了好幾日。可傷心歸傷心,日子還要過呀,小月想到大金二銀年齡尚小,於是一咬牙將自己賣進桃香樓,說好賣藝不賣身。趙嬤嬤也認得她,知她身世可憐,加上一聽她確實曲藝嫻熟,腔調又好聽,便收了她。在這桃香樓一唱就是五年,家中境況雖略有好轉,奈何她隻是唱曲,所得之錢甚是有限,加上後來又撿了三財四寶,時日又難。而多數客人均是為尋歡作樂而來,於聲樂倒是不怎在意,隻有那個當地小有聲名的藥商蘇三爺就是喜歡聽她這一聲,每次來都點她唱曲,這不今日蘇三爺請客來此喝花酒,又點了她的牌,而小月娓娓所唱的正是自己剛學會不久的《杏兒來》。
曲意正濃,這時腳步聲響,趙嬤嬤從門外又引進來六七個漢子,個個孔武有力,看起來都是練家子。這幾人一進大廳坐下,聽見小月正在唱的曲子,其中一個漢子皺眉道:“這曲子膩膩歪歪好不心煩,給爺們換個清亮點的成不成。”此話一出,小月霎時住了口。另外幾人也都起哄道:”二鏢頭說的有理,今兒個咱隆盛鏢局得了財神爺的關照,剛走了趟大鏢,把這堂子包了,隻準唱爺幾個想聽的。”
蘇三爺乍一聽本是來氣,正待站起喝罵,一聽這些人的來歷,便沒敢再說,坐了回去。原來這隆盛鏢局在蜀中一帶名聲很大,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甚至有時官府都要委托到他們保皇榜,尋常人哪敢惹他們。據說總鏢頭孟任桓一套‘翻天拳’甚是了得,出道十余年罕逢敵手,人稱‘定關神龍’。
此時桃花樓賓客都甚是不滿,均想這裡又不是給你一家開的,這等囂張,奈何卻無人敢說什麽。本來像這樣的地方自然養著不少看門護場的打手保鏢,趙嬤嬤此時卻也不敢喊人,深知那幫家夥欺負普通人還可以耍耍威風,碰上隆盛鏢局的好手還是別出來丟人顯眼。趙嬤嬤好歹在這地方摸爬滾打了多年,也算見過大世面,她堆起笑容,連忙走過來道:“幾位爺稍安,既然不願聽此曲,待我換人便是。”心想:”這些惡漢如此張狂,想來旁人也不會說什麽。”哪知旁邊忽然一人說道:“他媽的,總要講個先來後到吧,俺們就想聽這小曲兒,不許換。”說的是北方口音,眾人吃了一驚,竟然還有敢擋橫兒的,循著聲音看去,原來是蘇三爺酒桌傳來,其中一人四十來歲,寬肩方臉,一身布衣陳舊不堪,正拿著一杯酒飲下,方才便是他說話。
連蘇三爺都嚇了一跳,忙勸道:“沈兄弟,算了,讓他們一讓吧,咱們還是塗個高興便了。”說著心裡直打鼓,這人叫沈慶,自己本也不熟悉,和其他幾人都是受托從關外來此給自己送藥材的腳夫,自己常年做生意的習慣,和各方都要打好關系,請他們來此處喝酒,誰想到這些外地人都是莽漢,不知輕重,竟敢得罪隆盛鏢局,將自己也牽連進去了,心裡好不後悔。
果然,那二鏢頭一拍桌子站起罵道:“哪來不開眼的龜兒子。”誇步上前,揮拳便打,沈慶左手酒杯依然放在嘴邊,也不去看,右手順著襲來的拳勢從外向內一格,順勢按在二鏢頭的手背上下壓,啪一聲,這一下結結實實打在酒桌之上,這酒桌乃是大理石鑲嵌黃木而成,隻是晃了晃,卻完好無損。二鏢頭啊的一聲慘叫,隻覺手臂痛麻,哪想到這個鄉巴佬一般的莽漢竟會武功,這一下整隻手臂都沒了知覺。待要抽出手,卻發覺被對方按在桌子上,絲毫動彈不得。忙又揮起另一拳打去,沈慶如法炮製,右手快速上翻,往來拳一掛,又拍在了桌上,壓在先前那隻手上。隻把二鏢頭疼的滿面通紅,幾欲暈去。沈慶看著他的窘樣大笑道:“原來你是要打這桌子,不過我看你這力氣太小,未必能贏啊。”同桌的幾人也哈哈大笑。二鏢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紫,奈何雙手就好像被綁住一般,動不了絲毫。其余幾個鏢師此刻也都猛衝過來要救人,沈慶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抬腿連踢,幾下便將幾個鏢師踢翻在地。幾人站起身,互相而望,不敢再上,狼狽逃了出去。二鏢頭又張口罵道:“龜兒。。。”沈慶手下使勁,二鏢頭隻疼的幾欲跪下,大聲呻吟起來。
一旁蘇三爺賠笑道:“沈兄弟,原來這麽好的身手。可讓我們開了眼界。”旁邊一人道:“這算啥,俺幾個在長白山采參的時候,見過沈大哥連老虎都打得翻。”蘇三爺縮了縮脖子,掃了一眼一旁癱倒的二鏢頭,賠笑道:“這隆盛鏢局也算有些名聲,沈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如將二鏢頭放了吧。”旁觀眾人也都符合道:“是呀是呀,英雄已經教訓了他,放了吧。”沈慶一手按著二鏢頭,一手拿起酒壺仰頭灌了下去道:“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就要教訓教訓,今兒個又不要他的狗命,你們急個啥。”眾人一聽不敢再說,感情這北方漢子也非善類。
遠處一個聲音慢道:“閣下還是放了他的好,免得待會兒不好收場。”眾人目光轉處,一個四十多歲,面皮白淨的男子正自邊酌邊說。
沈慶冷笑一聲道:“怎的?你要來幫他嗎?”白面男子搖頭道:“我和他又不認識,何必幫他,在下是幫你。待會兒隆盛鏢局總鏢頭帶大隊人馬到此,閣下恐怕想放人也沒那麽容易了。”沈慶滿臉不屑,隻是冷哼一聲。那男子放下酒杯,一躍而出,站在廳中,慢悠悠拱手道:“還未請教英雄大名。”
沈慶吃了一驚,瞧此人這一下身法,顯是武功不弱,正色道:“想不到在這自貢城還有閣下這樣的高手。”
那人嘿嘿一笑,回道:“小可遊千鶴,高手什麽的可不敢當,平日隻好聲色犬馬而已,全無和人爭強之心,要是遠遠見到閣下,我定會遠遠躲開,因此江湖朋友送了個外號叫‘繞著走’。”眾人轟然大笑,這遊千鶴雖看著賴兮兮,但面容並不凶惡,再這麽一說,頓時把氣氛緩解了下來。遊千鶴接著道:“看沈兄方才這一招‘下劈海’似乎是昆侖派的路子呀。”沈慶點點頭道:“遊兄好眼力。”
遊千鶴見他不否認,暗忖:“難道是他?”正待繼續問,卻聽身後糟亂起來,大批人湧進,轉頭道:“正主來了。”
進到廳中的足有三十多號人,領頭的正是剛剛被沈慶打跑的幾個鏢師,指著這邊喊道:“總鏢頭,就是這廝。”當前一個中年漢子冷冷的打量沈慶道:“閣下是誰,為何要和我隆盛鏢局過不去?”
沈慶也不站起,右手還是按著二鏢頭的手腕,斜著眼道:“先給俺報個名再說?”那漢子還未說話,一旁的鏢師已經接道:“你這龜兒找死,聽好了,這是我隆盛鏢局孟總鏢頭,江湖人稱‘定關神龍’。”正是孟任桓到了。
沈慶又是一聲冷哼,道:“定關神龍?好大的口氣,卻不知定的是哪個關?俺改日到想去拜訪拜訪。”孟任桓心中大怒,暗想這蜀中一帶自己也算小有名氣,自建了鏢局後還未有人敢這般對己說話。也虧得他是老江湖,壓著氣沉聲道:“閣下今日是專門來對付隆盛鏢局的?亮字號吧。”
一旁的遊千鶴哈哈一笑:“孟總鏢頭說笑了,這沈兄弟可是初到此地,怎可能來專門和你搗亂。”孟任桓一看說話之人,認了出來,正是此地常客,油嘴滑舌的遊千鶴。這人是桃香樓趙嬤嬤的老相好,家傳武功不弱,在蜀中武林也算有一號。拱手道:“原來遊兄也在。此話怎講?”遊千鶴本就是被趙嬤嬤喊來給平事的,逐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趙嬤嬤也趕緊出來打圓場,一揮那香味熏人的手帕道:“是呀,總鏢頭,這可是個大誤會呀。”她可不想這幫凶神惡煞在這裡打起來,打壞了東西可找誰去陪。一旁的蘇三爺也連忙道:“這幾位兄弟隻不過是來給我送藥材,確實不是來找總鏢頭麻煩的。”
孟任桓指著一旁不敢稍動的文小月道:“這麽說閣下是為這唱曲的打抱不平嘍?”沈慶斜眼看了看,搖頭道:“俺又不認識她,沒興趣報什麽不平,就是看不過這狗仗人勢的太囂張,要教訓教訓他。”要知道這幫家夥畢竟是地頭蛇,打不過自己,但是回頭找這瞎眼的小姑娘可不是什麽難事。
那邊的孟任桓也暗舒了口氣,只因身在江湖,心中最擔心的就是仇家來找茬,因此來的路上心中一直朝這方面想,也怪幾個報信的鏢師沒說清楚。一聽隻是幾個沒有勢力的藥農,膽氣壯了起來,心想:“要是道上的人物,自要讓著三分。對幾個鄉巴佬可不能失了隆盛鏢局的臉面。”走上一步,一掌推在飯桌邊緣,道:“放人吧。”這一推灌了大力,滿擬著將對方按著二鏢頭的手震開,哪想到沈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隻有半跪在地的二鏢頭又是一聲狼嚎似的慘叫,本已痛不堪言的手臂被二人暗中較勁又壓了一記。
二鏢頭這一慘叫,誰都看出其中奧妙,沈慶坐著不動,顯然遊刃有余。孟任桓沒想到這土鱉一般的人竟這麽厲害,這一下在眾人前失了面子,臉色一沉,心下卻忍不住嘀咕哪裡來的硬手,難怪老二被治的動彈不得。再看二鏢頭跪地呻吟,心想還是先救人,如此太也難堪。手出如風,去抓沈慶的手腕。沈慶哈哈一笑,右手不縮反迎,斜拍而出,一下將手從對方的掌勢中反出,變成將對方的手臂包裹起來,速度之快竟好像比先動手的孟任桓還早,看回收方位準備將孟任桓的手也按下,就如對付二鏢頭一樣。孟任桓大吃一驚,沒想到對方手法竟如怪異,卻又妙到毫巔,心知這一下若是被抓住,可就真丟大臉了,心念電轉,一吸氣,硬生生將手扯回。連退兩步,再看沈慶,右手依然按著二鏢頭,氣定神閑。二人適才這一比試,發生的電光火石,除遊千鶴外,眾人都沒明白,隻是看到大鏢頭跨前一步,一揮手又連退兩步。
孟任桓腦中飛轉,事已至此,自己先發難,難以了局。憑著自己五十二路翻天拳,未必拿不下這廝。不再多說,雙拳如風般擊出,直取對方雙肩。沈慶依然坐著,左手一橫,擋住來拳,身子不禁一晃,隻覺得對方拳路沉穩,氣勢兼雄,叫了聲‘好’,單手不攻,隻是左右劈擋,擋開來拳。眼見孟任桓拳勢愈快,心想:“這鏢師倒有兩下子,難怪敢這般強橫。”
心念電閃間,對方又是連珠般轟出十幾拳,沈慶哈哈一笑,松開二鏢頭的手臂,腿一使力,身子向後飛退,順勢將凳子踢了過去。孟任桓不避不讓,單拳擊出,隻把迎面飛來的木凳打得稀巴爛,木屑四處亂飛,周圍賓客紛紛躲避,再看二鏢頭此刻癱軟在地,早已昏死過去,隻是兩隻手腕紅腫了一圈,上面指印清晰。
一旁遊千鶴連忙道:“二位且莫動手,有什麽話好好說,這又何必呢。”沈慶早已摸清了姓孟的底細,決心要好好戳戳他的銳氣,哈哈笑道:“好好說?行呀,俺來敬大鏢頭一杯茶,拿熱水來。”早已躲得遠遠地趙嬤嬤聞言,對躲在更遠的夏大千一努嘴。夏大千顫巍巍從爐子上提起剛燒開的大銅壺,戰戰兢兢走近道:“大。。大爺,熱水來啦。”沈慶嘿嘿一笑,一伸手,卻不是去握壺把,而是端在壺底上,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心底倒抽一口氣,看著絲絲熱氣冒出的銅壺,均想:“這家夥的手掌難道是銅鐵不成,哪有不怕燙的?”懂行的人卻知這是沈慶內功精強所致。
沈慶走前幾步,將銅壺伸前道:“大鏢頭,請吧。”孟任桓見此情景心下早就怯了,知今日要糟,剛才自己看似打得猛烈,其實根本什麽便宜都沒撈到,對方內外兼修,尤其內功竟如此厲害,自己實難匹敵。這一著更是逼絕自己,若是去接,自然須得同他一般用手去碰壺身,若是不敢接那就不用說了,以後隆盛鏢局也別想再抬起頭。隻怪自己小心了一輩子,一次魯莽就前功盡毀。想到鏢局的招牌難保,心頭一熱,丹田提口氣,伸手也按在銅壺之上,眾人又是一陣驚呼。
沈慶沒想到對方竟然敢接,點點頭,道:“好,大鏢頭,請喝茶吧。”只見銅壺緩緩而動,壓向孟任桓,而孟任桓額頭見汗,滿面通紅,難以說出一個字,也不知是被壓的還是被燙的。手下一眾鏢師此時也是目瞪口呆,無人敢上前幫忙。遊千鶴眼見此景,知道再不阻止,孟任桓要出大醜,隻怕今日就難以善了了。抱拳道:“沈兄弟,江湖行事講究留人一線,今日便看在小可面上停手如何。”
沈慶點頭道:“說得好,可不知若是大鏢頭強過我的話,這大名鼎鼎的隆盛鏢局對我們這幾個外地人會不會也留一線。”隻把遊千鶴說的啞口無言,隻聽他又道:“看來還是要請大鏢頭喝完這杯茶,他才能原諒俺吧。”說完嘿嘿冷笑,手上的力道卻毫不松懈。孟任桓直覺眼前金花亂冒,手掌處劇痛鑽心,幾欲倒下,心裡好不後悔,今日出門走背運,沒想到竟遇到如此高手,適才若是好聲說幾句又豈會如此。
遊千鶴眼見孟任桓不支,心想姓孟的畢竟是此地的強勢之人,須要保他一保,往後對己也有好處。想及此,說了聲:“得罪了。”以衣袖裹手,猛揮而出,直打銅壺。沈慶沒留神這人一直善面善語,哪想到他會突然出手,隻聽一聲炸響,大銅壺不堪重壓,竟然爆裂飛出,滾燙的熱水潑灑而下,旁觀眾人早已躲開,孟任桓如釋重負,手掌早已劇痛如裂,險些坐倒在地,隻能背倚牆壁站立。忽聞旁有女子尖叫出聲,原來發現文小月正坐在當間,因目不見物而對周身狀況毫無察覺,眼看就要被潑到。遊千鶴暗叫糟糕,他想自己功力和孟任桓只在伯仲之間,尚不及沈慶,現在這二人僵在此處,自己若不盡功,怕是難以拆解。因此上這一下用了全力,控制不住水的去向,沈慶亦是鞭長莫及,隻想到:“如此滾水加身,隻怕這盲女不死也是毀容。”趙嬤嬤已經用手帕擋住了眼睛,不忍再看。
電光火石間,伴隨著驚呼聲,怪異之極的一幕出現了,武功高強如沈慶,孟任桓,遊千鶴等看到那空中飛灑而出的熱水似乎慢了下來,又好像沒有慢,其速之差微乎其微,三人恍惚間都道自己雙眼出了問題。再看原本水上騰騰的熱氣消失了,就像瞬間被晾涼了。而繼續落下的過程中,那一潑水好似有生命般震動著,從最粗的水珠開始,漸漸變細,變瘦,然後變成水絲,最終消失。這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遠處的男男女女,雖未看清其中細膩之處,卻也都傻了眼。因為方才那一壺熱水此刻變得無影無蹤。而場中焦點的文小月依然怯怯的坐在那裡,一動未動,看似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毫無反應,隻是因為四周突然安靜下來而奇怪的轉了轉頭。
沈慶三人腦海中同時想到的是:“原來這盲女竟是深藏不露,內功之深竟到了隔空化水如此駭人的地步。難怪我等在此打了半天,她卻始終穩如泰山坐在原地。”說來好笑,只因方才一幕太過震驚,這三個老江湖竟沒想過,小月眼盲,平日自己慢慢摸索或有人指點,又或大金二銀來領,可慢慢走回,剛才一陣喧亂,即便要走也不知往那裡去,因此雖聽得全程打鬥吵鬧,卻始終沒動地方。
而沈慶三人方才念頭一過便即知道自己想的不對,只因他們看到了真正的原因。一個男子不知何時出現,此刻靜靜的站在文小月身旁,此人一身白色長袍,腰束黃帶,長發披肩,下頜留微須,雖面無表情,卻難掩俊逸不凡之氣。
沈慶幾人為他氣勢所奪,都呆站原地,不知如何。倒是趙嬤嬤方才以巾遮眼,過了良久也沒聽到慘叫,小心翼翼看去,也不知發生了什麽,眼光滴溜溜一掃,欣喜除了一張木椅,居然沒打壞什麽東西,再看廳中眾人一動不動,顯然情況仍是緊張,隻是多了一人,細看之下,那是又要打心裡樂出來,原來是那個王公子不知什麽時候來了,此人似乎前幾日剛到自貢城,可是自己的大財神,有錢極了。趙嬤嬤也顧不上其他人,趕忙迎上前笑道:“王公子福駕光臨,可給咱桃香樓都帶了彩氣兒。”
王公子淡淡點頭,問道:”趙嬤嬤好,小月可有約。”他一開口,倒把文小月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要行禮,卻被王公子製止,心想也許剛才太吵鬧,竟不知他何時來到身邊。她自然也絕想不到,若是他來晚一點,自己剛剛已糟滅頂之禍。王公子挨著小月坐下,神色如常,對方才之事似乎毫不知情。
那邊沈慶率先反應過來,轉頭對孟任桓道:“孟大鏢頭,你敢接俺的茶水,也算個硬漢,今日之事便結了吧。”孟任桓滿頭是汗,強忍著手上劇痛,想要說個場面話,卻發現什麽都說不出來,經此一事,鏢局的名聲算完了,低聲讓旁的鏢師抬著二鏢頭,快步離開了桃香樓。待隆盛鏢局大隊人馬一撤,廳中賓客頓時又喧鬧起來,把酒歡歌,讓人覺得不久之前的事似乎根本沒發生過。
遊千鶴端起酒壺走近道:“沈兄好本事,在下敬你這口。”沈慶哈哈道:“酒是要喝的,但是本事可不算好呀。”二人心有同感,都忍不住朝那個此刻背對二人坐在文小月對面的王公子看去。
此時的文小月胸中歡暢,每當和這個獨特的新朋友暢聊,都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多日前,桃香樓來了一位新客人,此人溫文儒雅,神采俊逸,一望便知是飽讀詩書的高士。奇特的是他每次來桃香樓隻要文小月相配,若是小月被點牌唱曲,他便靜坐等候。
後來小月得知他叫王遺風,別人都管他叫王公子。每次兩人一聊起來便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王公子見識廣博,所知所懂之事甚多,各種雜聞軼事,野史傳說不絕於口。而自己卻隻能道些從小到大的生活之事,但也知道他聽得認真。卻不知每當此時,王遺風多是靜靜的看著她的雙眼,其中的清澈明亮,使他心底多年的困擾滌蕩無蹤。
今天是中秋佳節,二人暢聊了半日,在回家的路上,文小月似乎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隻是覺得心中歡暢,卻說不清為何高興。 王遺風站在遠處,看著她的背影,見到孩子們打開門迎接她,心裡也是滿滿的,也許這就是別人所說的幸福感吧。剛才已經為她贖了身,待明日相約見面時再告訴她,算是個驚喜吧,自己喜歡她開心笑的樣子。
看著王遺風離開,夏大千轉出巷子口,又探頭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心中怦怦隻跳,想:“真想不到這麽有錢的主竟然會看上個瞎眼的女人。剛才姓王的給趙嬤嬤好大的一張銀票,足有兩千兩。給了瞎眼的小月多少張,那就可想而知了。”他伸手摸了摸腰裡的斧子,想到自己就要發達,忍不住興奮起來。自問從小就是打架堆裡混出來的,對手強弱一看便知,那王公子看著文弱,每次走近他,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能豎起來,但對付瞎眼的小月還是沒問題的。抬頭看了看高掛夜空的圓月,夏大千用布把臉一蒙,走上前去,拍了拍門。門裡傳來聲音:“是王公子嗎?”是文小月的聲音。夏大千忍不住緊張起來,心裡不停念叨:“冷靜下來,手要穩,乾大事可不能這麽沒出息。”聽得門閂拉開的聲音,文小月歡喜而又羞澀的面容出現在門後,夏大千高高舉起了閃著寒光的利斧,揮砍而下。。。。
唐開元十二年,八月十六,沒人說得清那天發生了什麽,知情人都已死去,只知道自貢城內無一活口。就連多年後隱元會也隻是推測,應是王遺風驚見慘事,無法承受,心中鬱結難宣,一怒屠城,斬殺城中七萬余人,後血蹤千裡,托身惡人谷,往後十數年間更是震動天下武林。而曾經繁華的自貢城從此不見人跡,淪為大唐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