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一支數萬人組成的大軍隊伍浩浩蕩蕩自惡人谷出發南下。葉隨雲諸人在山坡上目送著隊伍行過,冷小小歎息道:“這一天終於到來,王遺風最後還是出手了。”
眾人見他眉宇間憂心忡忡,問起緣由,冷小小道:“惡人谷與浩氣盟,兩方相加人數超過五十萬眾。這一仗打起來,已不再是江湖爭鬥,而是戰爭了,朝廷必會插手其中,出兵相助浩氣盟。李林甫已暗中布置多年,這統兵之權無論如何都會落入其掌。到時皇帝和朝廷危矣。”
唐西瑤道:“聽聞禁軍自來隻由皇帝直接管轄,李林甫該當無權調遣。”
冷小小道:“不錯,但若是戰端一開,北衙六軍雖不受其累,但南衙十六衛則鐵定會落入李林甫的控制。若是到時候他有異動,北衙禁軍是絕無力抗衡的。因此為了以防萬一,我已暗中調配天策府入京護駕。”
慕容雲清一聽,打個響指道:“對呀,不是還有你天策府嗎?倒說的如此緊張。”冷小小微微苦笑,自武周開始,天策府被長期壓製如今早已勢微,已非常備軍署。眼下天策闔府兵力全算上也不過區區五千之數,當真動起手來,又豈是南衙三十萬軍隊之敵。此次暗中派兵,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眾人正說間,惡人谷隊伍中走出一人一馬,來到幾人面前。騎馬人雪狐長袍,長發飄動,正是莫雨。他翻蹬而下,對唐西瑤一笑,說道:“在映秀湖畔,你曾說過會來看我,我每天都在等你。”這簡單一言,蘊含情意,在場任誰都聽得出。
唐西瑤拉起葉隨雲的手,笑道:“不必客氣,倒是要多謝你,助我葉哥哥祛毒複原。”莫雨掃了一眼二人緊握的雙手,目中黯然忽閃,說道:“只要是你的心願,這沒什麽。”他望向葉隨雲道:“可惜沒機會與你認真較量一下。”說完朝唐西瑤凝望一眼,勒轉馬頭隨著人潮而去。
這時,只見陶寒亭在遠處招手,葉隨雲快步上前,抱拳道:“陶大哥。”陶寒亭以備好的兩隻碗,倒滿美酒,端給葉隨雲道:“兄弟,此次與浩氣盟決戰不同以往,為兄也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這碗酒便是與你道別了。”說著一飲而盡。葉隨雲聽著,眼圈不自覺紅了,說道:“陶大哥吉人天相,自會無恙。”說罷也將酒幹了,一抹嘴,問道:“難道這仗非打不可嗎?”
陶寒亭哈哈一笑道:“這我可回答不了。”他朝身後山坡一指道:“你自己去問吧。”
葉隨雲登上山坡,見到樹林間是一座木亭,亭外栓著一匹白馬。王遺風站在亭邊背手而立,靜靜看著坡下正在行進的惡人谷大軍。他看到葉隨雲,輕輕點頭。
葉隨雲行了禮,道:“前輩可知,惡人浩氣一旦開戰,無形中便是在相助李林甫的謀逆之舉。”
王遺風並不回頭道:“我知。”葉隨雲問:“那為何仍要堅持出戰?”王遺風道:“因為惡人谷已退無可退。”他回過身,看著葉隨雲道:“天下之變,其來有兆,我也早已覺察出其中意圖,因此盡力約束周旋,只為了避免戰局之成。奈何以李林甫和簫沙為首的布局之密,加上謝淵的步步進逼,眼下惡人谷已無退路。若是不趁著武林各大勢力尚未整合之際奮力一戰,就憑如今整個天下的群情湧動,用不了多久,惡人谷便是灰飛煙滅,從此消失。”
葉隨雲默然不語,他知道王遺風所言乃是事實。經過李林甫在朝鋪墊多年,簫沙始於自貢城,橫渡二十余年的嫁禍,最後以謝淵布局號召,現如今惡人谷已成眾矢之的,可說得上人人喊殺。所有武林正道門派以蜂湧之勢集結而動,大有將惡人谷一舉消滅之勢。如果再不主動出擊,這惡名撼世幾十載的所在無異是坐以待斃。
王遺風看他沉默,說道:“在世人眼中,惡人谷群凶畢集,當中全是死有余辜的奸邪之徒。但事實真是如此嗎?”葉隨雲聽他話中有話。王遺風接著道:“惡人谷中當然不乏惡貫滿盈,暴戾卑鄙之徒。但當中更多的,是被真正的惡人所迫害,無處伸冤,無處容身的好人,只不過殘害他們的人勢力更大,手腕更詭,可以欺瞞世人,顛倒黑白,讓這些人無力反抗。惡人谷對他們來說就是這世間最後的生地。難道這些人也該死嗎?”
葉隨雲腦海中立時想到,就連王遺風這樣了不起的人,不也是背負著深仇冤陷而投身惡人谷嗎。還有陶寒亭,平生多為行善,結果卻被惡霸宋天南迫害,最終妻子身死,自己逃亡。
王遺風道:“沈眠風與你頗有過節,數次交手,你心中定當他是壞人。”葉隨雲不由一愣,想到沈眠風的惡語惡相,下意識就判定其必是個奸惡之輩,從未將他往好的地方想過。
王遺風道:“他父親就是沈慶。”看到葉隨雲一臉錯愕,他接著道:“當年他只有十五歲,得知自己父親乃是為義父尹天賜所害,性情大變,數次暗殺未能得手。遂記恨丐幫所有人,暗中殺害了不少丐幫與唐門弟子,事情敗露後,被兩派高手追殺,最後為我所救,將他帶入了惡人谷。”葉隨雲但覺心中震動,大為意外。
王遺風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沒人天生就是來作惡的,同樣沒有人純潔無暇,無一絲汙點。那些正義凜然對著惡人谷喊打喊殺的人,也許背著人乾的是更加齷齪肮髒的勾當。我們不過是平凡的芸芸眾生,又如何能夠輕言去決定他人是不是該死。”
王遺風說完一抖衣袖,真氣猛的壓來。葉隨雲陷入沉思,冷不防被這股大力罩住,動彈不得。只見王遺風單手掌心向天,一團紅氣迸出,嗤嗤幾聲響,分別打中葉隨雲肩頸幾處大穴。葉隨雲頓時感到一股非寒非暖的氣流自被打中的穴道化入氣脈,通體舒泰。
王遺風返身上馬,道:“希望這‘凝雪千針’可助你早日恢復經脈之力。”葉隨雲感激道:“大戰前夕,前輩卻為我耗費功力,當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王遺風道:“我此生最後的遺憾,就是沒能尋訪到聶大俠的下落,想來慚愧。如今得以見到聶大俠之子如此,也算廖安。”說完策馬出亭,下了山。陶寒亭以及等候在坡下的數十人,見狀也紛紛翻身上蹬,隨著王遺風絕塵而去。
葉隨雲暗忖這最後幾句話猶如終言,其實以他的本事,縱使惡人谷不勝,他也必可自保退之。但轉念一想,若是大敗後便想著自己逃走,他又怎會是那個覆雨翻雲的雪魔呢。
眾人返程,路上說起如今大亂之勢將起,都不禁憂心忡忡。雁無憂和蕭凝兒也分別收到師門散發的信息,要所有弟子即刻趕回。
三日後,幾人回到了龍門鎮。那店家認出了葉隨雲,見他不僅安然回歸,更帶回了被惡人谷掠走的朋友,止不住的驚訝讚歎,一口答應幾人房費全免。
晚飯時分,唐西瑤遍尋不到葉隨雲,眾人都說沒瞧見。那店家掌櫃的一聽,說看到他獨自出鎮去了。唐西瑤沿著掌櫃所示,尋出了鎮子。遠遠見到葉隨雲坐在沙丘上,對著天空發呆。唐西瑤暗松口氣,走近方見葉隨雲若有所思,臉頰似有淚痕未乾。
葉隨雲此刻功力全失,直到唐西瑤來到身前,這才察覺。連忙擦了擦臉,轉向一邊。唐西瑤不願他難為情,便不多說話,靠著他坐下。
過了一陣,葉隨雲開口道:“我真是不孝,奶奶臨終時,卻未能能侍奉在她老人家身旁。”唐西瑤這才明白,他是想起了祖母。
葉隨雲問道:“西瑤,奶奶臨走時,可有什麽病痛。”唐西瑤道:“老人家乃是思念成疾,加上身體衰弱,這才鬱鬱而終。並無受到病痛折磨。你放心吧。”她看葉隨雲神情中似乎有一絲欣慰,便道:“葉奶奶臨終時,我一直陪在床側。她對我說,雖然沒能照顧好你,不免與你母親有愧。但對於你的行事為人她卻自豪的很。沒有辜負了你父親的俠名。不過她也說,如果能夠重新選擇,她寧願你不會一點武功,好好活著。”聽到這裡,葉隨雲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唐西瑤為了不讓他過於傷心,轉移話題道:“葉哥哥,你好好保重身體,快些恢復功力,只怕將來還有許多事要你去面對。”
葉隨雲擦了眼淚,道:“我縱使有心,只怕無力。況且如今的事又豈是武功高強可以解決的。你知我從來不是個聰明人,就算想要出力,也不知如何做起。就連王遺風前輩這等看透世情的人物都無能為力,被拖入壞人的奸謀中,我又能承擔什麽。”
唐西瑤道:“不如我們去幫王遺風如何,這些年我們所見的浩氣盟,當真是好人有限。”她想到在八角寨時遇到的浩氣統領朱無垢等一乾人,真說得上是卑鄙無恥,枉擔浩氣之名。
葉隨雲想到張桎轅,可人,還有司空仲平等人,哪一個不是正義之士,但浩氣盟中卻也有謝淵,朱無垢這等道貌岸然之輩。惡人谷縱有王遺風,陶寒亭等磊落之人,但恐怕奸惡之屬卻是更多。想到這裡,葉隨雲不免使勁搖頭,自己實在無法區分到底哪一邊是好人,哪一邊是壞人,更不知該當幫誰。既如此,恐怕只有逃離與無奈了。
二人商議,先回唐家堡,好讓葉隨雲安心恢復,其他的再從長計議。回到客棧,葉隨雲胡亂吃了些食物。也許是近些日太過辛苦,加之內力不濟,他感到疲累不堪,回到屋中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葉隨雲終於漸漸蘇醒,隻覺得地面不斷搖晃,伴隨著馬蹄和車輪的聲響。他心下奇怪,一抬手,卻驚覺自己雙手雙腳都被緊緊捆住。這一下葉隨雲徹底清醒過來,強撐著抬頭一看,自己正身處大車之上,前後全是騎著馬和駱駝的紅衣女人。
只聽有人喊道:“使者醒了,使者醒了。”隨著這聲喊,整個馬隊停下,一大群紅衣人圍上來。其中一人道:“使者,你終於醒了。”葉隨雲認出說話之人,正是那個在穆伽城被自己救下的摩耶娜,奇道:“怎麽回事,為什麽綁著我。我朋友他們呢?”
摩耶娜道:“若非出此下策,使者你又怎會答應隨我們一同前去降魔。還請光明使者莫怪。”
葉隨雲道:“我早已告訴你們,我不是什麽使者。還有。。。你說降魔是什麽意思。”
摩耶娜道:“原先我等教徒不敢報此奢望,但自從使者你出現後,我們就獲得了啟示,光明之神並未拋棄我們。我等信徒發誓,定會履行降魔淨世的義務。阿薩辛已入魔道,便懇請使者帶領我們去將其收服毀滅,以慰天神之意。”
葉隨雲算是聽明白了,她們是要自己去對付阿薩辛。 心下盤算,就算自己功力猶在,與傳聞中的紅衣教主阿薩辛放對,也難言必勝,更何況自己此刻武功全失,根本是去找死。他將捆縛的雙手在空中晃了晃,道:“你們這是懇請嗎?綁架還差不多。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救你們。你們要去找死我可管不著,但也不必恩將仇報,非要誣賴我是什麽光明使者,陪你們一同去死。”
眾紅衣女面面相覷,這時那年齡最長的漢謨拉走出道:“使者定是在測試我們的虔誠,才會這般說,大家不必擔憂。我們只要保定侍奉光明天神的決心,意志堅定,最終使者必會帶領我們開辟光明之途。”眾教徒一起歡呼,雙手做火焰狀,紛紛祈禱。
葉隨雲哭笑不得,想要罵人也是一陣泄氣。漢謨拉見狀道:“使者,無論你怎麽偽裝掩飾,都無法騙過我們得雙眼。”她說完,走上前一把扯開葉隨雲的衣領,把葉隨雲嚇了一跳,剛要大喊救命,卻聽漢謨拉道:“你瞧,這五焰聖火令乃隕鐵所製,天下僅有,你若非光明神的使者,如何能佩戴於它。”
葉隨雲這才知道,她說的正是此刻掛在自己脖中的那枚伊瑪目相贈的項墜。一時目瞪口呆,竟不知該說什麽。眾人見他似乎默認,不由面露滿意,圍著車旁跪倒一圈,不停下拜,又念著聽不懂的話語。
葉隨雲欲哭無淚,目光呆滯了半晌。問道:“我們現在去向何處?”
摩耶娜道:“當然是阿薩辛的老巢,荻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