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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騰年代――向南向北》六百九十七 哪1個人的上海
  張晨他們開到前面,和趙志剛他們會合後,擔心進了上海地界,這路上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檢查,他們把車隊重新進行編排,吳朝暉開最前面,王海鳥第二,三輛貨車跟在王海鳥後面,張晨他們最後,這樣萬一有事,他們隨時可以超到前面去。

  張晨讓趙志剛坐到吳朝暉的第一輛車上,趙志剛舉著對講機,和劉立杆說,現在我是一號,你是三號了,劉立杆看著他乾瞪眼,只能默認。

  賀紅梅聽說他們要跟在大貨車後面,怎麽也不肯開車,讓劉立杆開,劉立杆剛舉了舉對講機,賀紅梅就罵道,你都已經是三號了,還指揮什麽作戰?

  一車的人大笑,結果還是劉立杆去開車,張晨拿著對講機坐到了副駕座,賀紅梅到後排,和葛玲和鄭慧紅坐在一起。

  車隊啟動,一路上對講機裡,接著就不停傳來趙志剛興奮的聲音:“這裡是一號,這裡是一號,二號、三號,聽到請回答!”

  “按下按下,把對講機按下。”劉立杆大聲叫道。

  “幹嘛?”張晨好奇地問。

  “快按下,拿過來。”劉立杆說。

  張晨把對講按鈕按下,把對講機湊近劉立杆,劉立杆叫道:“一號一號,是不是你在放屁,一路上這麽臭?”

  車上人大笑。

  前面在嘉善被耽擱了一會,他們到莘莊時已經快十點,張晨路上還擔心,吳朝暉說的排隊洗車,要是進城又耽擱一個小時,再開到南京路,恐怕都要半夜了。

  但他們離進城的收費站越來越近,這洗車點始終沒有出現。

  張晨通過對講機叫道:“吳朝暉,你說的洗車地方呢?”

  吳朝暉也奇怪,他感覺那地方早就過了,又好像還沒有過,到了進城的收費站,吳朝暉忍不住問收費員,洗車的地方還在前面嗎?

  “洗什麽車?”對方奇怪了。

  “以前來上海,不是都要被攔下,洗了車才能進城嗎?”

  對方反問:“你哪一年來的,現在是九幾年?那都是八十年代的事了。”

  吳朝暉問話的時候,趙志剛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張晨他們都聽到收費員的話,大笑。

  ……

  車到了徐家匯,看著外面高樓裡的一盞盞燈火,張晨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來上海的情景,那時從永城到上海的車,要走一天,他和永城縣圖書館的小管,都是第一次來上海,那時是冬天,七點多鍾,外面天就已經黑了。

  他們就是在這裡,第一次看到,這上海原來還有這麽高的高樓,張晨清楚地記得,對他這個從山溝溝裡出來的小孩來說,上海向他展示的第一面,就讓他感到震驚,看著外面高樓裡的燈火,禁不住就想,要是自己能成為這城市的一員,能住在這樣的高樓裡,那該多好。

  他甚至覺得外面馬路上的法國梧桐樹和橘黃色的路燈,包括馬路兩邊鐵柵的圍牆,都是讓人向往的,很想就在這樣的馬路上走一走。

  身邊嘰喳了一路的小管,這時也沉默了,張晨知道,她一定和自己會有一樣的想法,對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人來說,大城市的每一張面孔,都會是讓他們驚豔的。

  他瞥到了小管黑暗中看著車窗外面的呆滯的雙眼,幽幽地閃著光,他甚至能聽到她吞咽口水的聲音。

  張晨第一次到上海,就是到南京東路和西藏中路交界處的第一百貨商店,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幾乎就是南京路的代名詞,所有南京路的照片,好像都是以它為中心的。

  這也是那天,當張晨聽到葛東海說上海一百時,他馬上會有觸電般感覺的原因。

  他們那次到上海,是因為永城縣圖書館,接到了上海第一百貨商店的一封信,說是他們訂購的浦江牌手搖速印機到貨了,通知他們來上海一百取貨。

  當時速印機是緊俏貨,永城縣圖書館接到這信,如獲至寶,館長決定派圖書管理員小管到上海取貨,但小管是個女孩子,一個人出這麽遠的門,讓人不放心,但圖書館裡,除了館長自己,也沒有別的男的了。

  正好那幾天張晨在幫他們畫魯迅和愛因斯坦,館長就問張晨,能不能陪小管去一趟上海,路費和住宿費由他們圖書館承擔,張晨從來也沒有去過上海,當然就同意了。

  他們帶著那封取貨的信,還帶著館長特意去永城縣農委開的一張介紹信,介紹信是開給上海市農委招待所的,當時的上海住宿很緊張,上海農委,因為年年都會派單位裡的人去千島湖旅遊,他們的人到了永城,都住在永城縣農委的招待所。

  所以兩地的農委招待所,變成了兄弟單位,只要憑永城縣農委開具的介紹信,上海農委招待所,都會優先安排。

  永城縣有點關系的人到上海,基本都會去農委開介紹信,住在上海農委的招待所裡,老館長憑著自己的這張老臉,也給他們弄來了介紹信。

  他們當天晚上,就是住在農委的招待所,農委招待所在一幢三層的老房子裡,地面還是紅漆的木板,張晨住的房間,雖然是一個三人房,但房間裡很整潔,讓張晨驚奇的是,他第一次在這裡看到了蒙著床罩的床鋪,第一次睡到了在書上才見過的席夢思。

  那個感覺,真的和高曉聲《陳奐生上城記》裡的陳奐生,第一次坐沙發一樣,張晨坐到床上,床突然就陷了下去,張晨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他以為是自己把床坐壞了,站起來看看,床又恢復了原狀。

  再看看隔壁的床鋪,看到他們坐下去的時候,床也是陷下去的,張晨這才再次坐了上去。

  睡在這麽柔軟的床上,這一個晚上他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腰酸背痛的,張晨暗自嘲笑自己,到底是山溝溝裡出來的,看樣子就只能睡硬床板。

  他們早早地退了房,擠公交車到人民公園下車,站在那裡,就被對面的國際飯店驚呆了,兩個人仰著頭數了半天,也沒數清,這國際飯店到底有多少層。

  特別是飯店的門口,還站著穿紫紅色製服,戴白色手套的門僮,就像外國電影裡一樣,他們在門前走過來走過去,朝裡面看著,根本就不敢走進去。

  他們走到第一百貨門口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鍾,他們還以為自己來遲了,沒想到門口擠滿了等開門的人,這才知道,這裡的開門時間和永城的百貨商店,也是不一樣的,不是早上八點半,而是九點半。

  他們等到開門,去了信上寫的商店地下一樓的對公業務服務部,這裡是專門應對上海本地,和全國各地的單位的訂購商品服務,三四十平米的辦公區域,裡面有十幾個人在辦公,對外是一個幾米長的敞開式窗口,他們把信交給了窗口的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看了看他們的信,朝裡面叫了一聲,有一個臉很乾淨的中年人站起來,走了過來,他拿過信看看,讓張晨他們稍等,他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開了一張提貨單,和他們說,你們去五樓的文化用品櫃台取貨。

  他們爬樓梯去五樓,樓梯的窗戶外面,就是南京路,從這裡能看到下面熙攘的人流,上下樓的人很多,空氣很汙濁,即使是冬天,這裡也很悶熱,但每一扇窗戶,都用鐵柵封死了。

  小管和張晨說,她在《新民晚報》上看到過,說是第一百貨的窗戶之所以要封死,是因為有自殺的人喜歡選擇從這裡往下跳。

  為什麽他們都要死了,還一定要選擇一個特別的地方?小管問張晨,張晨當時也回答不了,現在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儀式感,儀式感可以增加他們的勇氣。

  他們到了五樓的文化用品櫃台,裡面的人一看提貨單,就和他們說沒貨了,已經賣完了。

  小管和張晨都急了,張晨拿出那封信給對方看,責問他們,是你們寫信讓我們來提貨的,怎麽我們到了,你們這裡又沒貨了?

  對方白了他一眼,和他說,信上面又沒寫讓你們今天來,你們昨天來的話就有貨,過幾天來的話也可能有貨,你們為什麽今天來?

  小管也急了,罵道:“你這不是不講理嗎?”

  對方也惱了,叫道:“冊那,我怎麽不講理了?走走走,這信也不是我們這裡寫給你的,誰寫給你的你找誰去,我們這裡,就是沒貨了。”

  張晨和小管站著,人家再也不理他們,只是用輕蔑的目光看著他們,還和同事說他們是鄉窩寧,兩個人無奈,只能下樓,他們還是到了地下一樓,找到了那個中年人,中年人一聽就說怎麽可能,這是客人訂的貨,他們怎麽會賣掉的?

  他拿起電話打到樓上,樓上的人和他說,確實是賣掉了,誰賣掉的也不知道,你讓他們過幾天來好了。

  “冊那,人家瓦地的。”中年人也火了。

  但貨已經賣掉,中年人也沒辦法,他只能歉意地和他們說,這台速印機,確實是樓上的營業員沒搞清楚,賣掉了,你們看怎麽辦?要麽你們先回去,過幾天到貨了,我一定給你們留著。

  小管一聽,站在那裡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館裡面平時根本就沒有出差的機會,這次出差是到上海,領導把這麽好的差事派給自己,不放心,還派了一個人陪,結果他們到了,東西沒有了,自己要空著手回去,這可怎麽辦,哪裡還有臉啊?

  小管哭著,說我不回去,我沒有臉回去,我情願死在上海,也不能回去,你們樓梯上的窗戶要是沒被封死,我就從那裡跳下去。

  中年人一聽就慌了,趕緊勸道,不要急不要急,我來想想辦法。

  張晨看到他本來就白的臉更白了,他走到了電話那裡,不停地打著電話,語氣懇切地哀求著什麽,大冬天的,額頭都冒出了汗,但每一個電話,都讓人失望。

  打了十幾個電話,他終於臉露喜色,急匆匆走過來,興奮地和他們說,找到了找到了,我幫你們在九百找到還有一台,已經讓他們留著,我這裡馬上幫你們開調撥單,你們過去提貨好不好?

  小管破涕為笑,連連點頭。

  中年人開好了一張調撥單,還在一張紙上,詳細地畫了一張地圖,教他們從這裡到常德路,坐公交車應該怎麽走,坐幾路車,到哪裡轉車,連公交車票要多少,都寫在了後面。

  張晨和小管,拿著調撥單,到了常德路的第九百貨商店,取到了速印機。

  取到之後,他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快往永城趕,而不是在上海玩一玩,連來的路上計劃好的外灘都沒有去,南京路都沒有去走一走,包括張晨本來計劃的南京東路的上海美術館,統統都沒有去。

  他們拿著這來之不易的速印機,感覺好像在上海多待一會,它就會不翼而飛似的。

  速印機很重,有四五十斤,體積很大,外面是松木板的包裝箱,那時上海的公交車很擠,他們拿著這麽重這麽大的東西,根本就擠不上車,兩個人決定從常德路走路去上海火車站。

  他們到上海火車站不是要趕火車,而是去火車站邊上的長途客車站坐汽車。

  於是,張晨扛著這麽一箱大家夥,小管背著自己和張晨的包,手裡還拿著一張地圖,兩個人就這麽狼狽地在上海的街上走。

  雖然寒風凜冽, 但背著機器走一會,張晨的渾身就濕透了,感覺人都快要虛脫了。

  松木板的箱子,似乎把他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一陣陣鑽心的疼,小管拿出自己的手帕,不停地幫張晨擦著汗,後來又在邊上用身子頂著他,在後面用手幫助掐著他的腰,想替他分擔一點。

  她真恨自己是個女的,不能和張晨輪換起來扛。

  他們走走歇歇,歇也不敢歇很久,因為不知道幾點還有車,如果沒車,他們今天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兩個人走了快兩個小時,才走到長途汽車站,終於到了目的地,他們癱坐在車站的長椅子上,感覺人都快昏過去,小管禁不住抱住張晨,痛哭起來,那一刻,張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流淚了。

  從上海到永城的汽車每兩天才有一班,還是早上六點多鍾的,他們只能買了下午兩點半到杭城的車票,反正,只要能離開上海就好,只要能離永城近一點就好。

  張晨不知道,那個好心的中年人是不是還在那個辦公室,也不知道小管現在過得好不好,她回永城不久,就去了深圳。

  張晨看著窗外掠過的大世界,深吸口氣,前面就是上海一百了,張晨聽到一個聲音和自己說,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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